明珠放彩
2021-11-12张旺模
◇张旺模
一
二窝囊的老婆进城去看在那里上高中的儿子去了,晚上没回来,二窝囊却走了官运,大伙一致推选他当队长。而二窝囊呢?是死活不干。多少说客快磨破嘴皮子了,他还是那句话:“……咱不是当……队长的料。”今天可倒好,日头多高了,叫门的说客们走了一拨儿,又来一拨儿。二窝囊打定主意不开门,谁也别想进来。
为什么?也好回答:他太窝囊。第一,他那长相就不起眼,黄皮圪皱,弯腰曲背,站在那里,像条蔫黄瓜;第二,说话不利索。平时还不要紧,越着急越结巴,急得过火了,就只见嘴动弹,眼忽闪,吐不出一个字来;第三,他心太软,胆太小,受了欺侮不敢吭声,跟人共事只想到要吃亏。就因为这些,他的尊姓大名——文世昌,除每年决算贴清单时往墙上爬一次外,村里老老少少都没叫过,就是比他辈分小的孩子们,也没几个喊他二叔、二爷的。几乎都称他二窝囊。
但所有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怕老婆和他离婚。为什么他当队长,老婆就要离婚呢?这还得交代两句:他老婆叫李明珠,是邻村百金村人,七岁死了娘,老父亲带着她。她父亲是百金村第一任支部书记,一直干到“文化革命”才下台。他,死得很惨,硬是被弯腰低头斗死。明珠了解父亲,敬仰父亲,把父亲看作党的化身,父亲那样死去,她伤透了心。后来,她男人当了队长,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她用父亲的精神劝他,得到的是讥讽和拳击。万般无奈,她狠狠心,领着儿子离开了他。又找对象时,她提出三大条件:过去没有当过干部,现在不是干部,以后永远不当干部。二窝囊这个老光棍完全符合标准。很快,明珠就领着儿子来到文家庄。洞房之夜,明珠曾满带感情地对二窝囊说:“我是伤透当干部的心了,要是以后你当干部,先把我打发了。”你想,他能离开明珠去当队长吗?
昨天晚上,他就向“说客”们公布了他和明珠的婚姻合同,可是,他们只是笑,并不当真。好像是二窝囊又说了句窝囊话。窝囊人自有窝囊人的办法,今天,他决计不起床,也不开门了。
他把头包得紧紧的,敲门声当然是听不见了。可是,他似乎觉得门在响,地上有人走动,突然,他的被子飞起去了。他还没来得及闹清究竟,一串咯咯咯的笑声响了起来,明珠笑吟吟地站在了板箱跟前,他像洞房花烛夜新郎看新娘一样,端详着俊俏的老婆。
“愣什么,不怕凉着!”明珠拖来被子,把二窝囊围住。
“你……你可回来了!”二窝囊像被人欺侮的孩子见了妈妈一样。
“他们要我当队长。”
“当队长就怎了?”
“我……割了脑袋留下身子也不当!”
“那……为啥?
“啥也不为。我过去不当干部,现在不当干部,将来永远不当干部,子孙后代也不和干部结亲!”
“咯咯咯……”明珠笑弯了腰,她很欣赏这个窝囊丈夫。他窝囊得可亲,对自己一片忠诚。她收住笑,摸着二窝囊的连鬓胡子说:“快点起,起来刮胡子,刮了胡子上任,当队长!”
二
明珠今天吃过早饭就回来了。她刚进村,就有人告她说,老二被选成队长了。她不信,笑着摇摇头。走了一截儿,又有人告她同样的消息,她愣了一下,信了一半,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第三个人也说同样的话时,她相信了,同时也生疑了。她惊愕地睁大眼睛,忘了走路,“不对,这里面有问题。”她认定,在正常情况下,她那以窝囊出名的丈夫是绝对不会被选成队长的。当第四个人再一次证明消息无误时,她有准备了,装出漠不关心的神色,淡淡一笑,问:“他接受了吗?”
“没有,他死不接受!”
明珠满意地笑了,脸上泛起红晕。别人说他窝囊,我看他还挺有主意。
第五个人,在一个柴门口向她招手,“婶子,你走得好歇心呀!”
这是小瑞娥,今年十八岁,前年高中毕业。生得胖乎乎的,脸蛋像熟透的红玉苹果。明珠和小瑞娥虽然是两代人,相差近二十岁,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可是,很合得来。
明珠来到小瑞娥家里,小瑞娥气愤地向她说:“……纯粹是阴谋诡计,明珠婶,他们定要捉弄二叔哩!”
二货已经连续当了六年队长,三海是队会计。每年选举,不过是走走样子,每年到这个队帮助选举的总是那迷迷糊糊的支委六福老汉。
明珠听着小瑞娥的话,心里思索了一阵,她不解地问:“二货推卸队长,这可是想不到的事呀!”
“一开始我也挺怪气,以前他千方百计要保住队长这个官儿,今年为什么不当了呢?嗨哟,明珠婶儿,昨天才闹清了。”
原来,昨天下午小瑞娥到下曲集赶集,见二货、三海在小摊上喝酒,两人醉醺醺的。只听二货说:“现在当队长没啥油水了,还被紧紧拴在队里,做个买卖也受拘束。别人当队长,咱又不放心,把二窝囊套上去,咱干什么事他也不能怎么样。精明人嘛,就得灵活机动些!”又听三海说:“可是二窝囊死不接受,咱们该怎么办呀!
小瑞娥见他们低低咬了阵耳朵,就哈哈笑出了声……
“噢——!”明珠听罢,长长吐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么回事!”
“明珠婶,你说怎么办呀,我二叔他……”
“小瑞娥,别发愁,我有办法!”
从小瑞娥家出来,明珠走得很慢,她想起好多事,想起好多人……
她那个黑了心的前夫,死抓住队长官儿不放,为什么?为了他为非作歹方便,现在,搞了责任制,队长官儿们为非作歹不怎么方便了,他们不愿当了。可是,她记得她爹,有一夜被斗得昏倒过去好几次,当“造反派”宣布散会,明晚接着斗时,她爹一下来了精神,伸开双臂,挺起腰板,大声喊道,“大家不要走,我把明天的农活安排一下!”不少人被感动得流了泪,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爹当时脸色黄黑黄黑,眼睛凹回去,说话时,只看见一张大嘴。现在,二货看见当队长油水不大,不干了,难道……我爹要是活着,会怎么样呢?……一定会自己站出来,要求挑这个担子。可是,自己丈夫不是当队长的料呀,坏透心的二货,你不当队长就算了,为什么偏要把一个根本当不了干部的人推上去。明珠从懂事起,就跟着失去妻子的老爹。她爹,每天晚上,不是和干部们研究村里的大事,就是召集人们开会,有时到县里开会也领着她。她是十字路口的鸟儿,惊怕出来的,见过世面。“哼,不能叫二货他们看扁,叫丈夫干,干出个名堂来!……”
老二刚刮完胡子,明珠又用鞋刷蘸上水,把他衣襟上的饭点子刷洗干净,往穿衣镜前推着他说:
“照照镜子,看你像不像个队长!”
老二对于明珠的突然转变很不放心,他一边拽扯衣服,一边说:“俺当队长,你……你不离婚吧?”
明珠笑着说:“现在是,你当不好队长,咱就离婚!”
“我……我……”老二发毛了,结巴着,“我没……没那……那能……能耐!”
明珠见丈夫急得脸也红了,赶忙给他解宽心,说:“天塌下来有地接着,怕什么!只要你接受了当队长,办法朝我要!”
“好,好,好……”二窝囊一连说了不知几个“好”字,忽然从窗玻璃上看见了什么,低声对明珠说:
“又来了,又来了!……”
“谁来了?”
明珠到门口看时,六福老汉已打起门帘。
“嘿嘿,老二,想通了吧,把我的腿也快跑断了!”
“想通了,六叔,我……我不只要当……当队长,还……还要干……干好!”他兴奋过度也是要结巴的。
“好呀!”六福老汉转向明珠说:“明珠,你可不能拖后腿啊!”
“六叔,结婚时我和他说得清清楚楚,他当干部我就离婚!”明珠放下脸子,声音冷得叫人打颤。
“嗯?……”老二手足失措,懵懂住了。
六福老汉劝说了半夫,明珠一点儿不松口,老二要跟着她转变态度,她又直使眼色,不让老二说话。最后,明珠才勉勉强强地说:
“六叔要实在揪住他不放,我也没有办法,不过,要出个三差两错,我可要朝你说话!”
“好好好,我大包大揽,我大包大揽!”六福老汉高兴得满脸放光,他转向老二说,“那咱今晚开会上任吧!”
老二刚要答应,明珠用眉眼止住他,说:“六福叔,唱戏的登台,还得化妆一下,这一队之长,上台也得有个准备时间吧!”
“你说吧,哪一天也行!”只要明珠答应让老二当队长,六福老汉就脱掉愁帽了。
明珠指着老二说:“这得当队长的定点,俺一个普通社员能管了那事?”
六福老汉问老二,老二只是哼哼啊啊,不知说哪天好,他见明珠把三个指头晃了晃,心领神会,急忙说:“初三吧!
“初三?”六福老汉失笑道:“今天是腊月初五,明年才上任哩?”
明珠又将三个指头朝天伸了伸,同时,向他努了努嘴,老二更糊涂了,他朝明珠问:“你说啥?”
明珠“噗”地笑出声来,说:“六福叔,我看三天就差不多了,有多少好准备的!”
老二如释重负:“好,好,三天!三天!”
六福老汉走后,老二问明珠:“六福老汉一来,你怎么就变卦了?”
明珠说:“没脑子货,咱上楼先得铺好下楼的台阶。这阵儿的事情挺复杂,咱想干好,不一定就能干好。万一干不下去了,我就找六福叔闹离婚,你就摔挑子。”
“哎呀,明珠,你那脑子怎长来!”
三
第三天吃过晚饭,老二准备到队里宣誓就职,明珠把一个塑料皮小本本装在老二衣袋里,又把一支两用油笔插在他上衣口袋里,说:“我爹当支书时,总离不开这两件宝,不管上头说的,社员提的,还是自己想到的;也不管天气、节令、种地、浇水……但凡怕忘记的事情都记上,每天睡觉前,翻开看一看,办了的,用红笔打个记号,没有办的,安排时间去办!”
老二像一年级新生准备上学一样,高兴得老是照镜子,心却突突地跳:“妈呀,这是我吗?我有这么精悍!”
可是,明珠不去开会。老二发了大愁:
“你不去,叫我怎么办?”
“怎么办,昨晚不是说好了吗!”
“我……到时候忘了怎么办?”
“忘不了,快走吧!”
明珠连哄带推把老二送出门去。
昨天晚上,对于今天的会怎么开,她教了老二半黑夜,好像老师教学生一样。她对当干部太熟悉了,从懂事起就看着她爹当干部。而且她爹又是她见过的干部中最好的干部。她对老二说:
“不要讲虚壳子话,三言两语表个态就行了。”
“……重要的是要办实事。你刚才不是说了,眼前大家意见最大的,是二货包种的沙滩那五亩地,只要有人提出来,立即就解决。”
“要是没人提呢?”
“不要发愁,肯定有人提。以前他是队长,人们不敢提,只在背后吵。现在下台了,谁还怕他!再说,我已安顿好了,总有人提,一提出来,你就支持。他那地没经过大家讨论,私自包的,一提到明处就完蛋。他不是一亩三十元包的吗?有人提出来后,你就说,‘他二货包得不公道,多少钱算公道?’这样,就有人出价钱了。那地你知道,自古是铺沙西瓜地,一亩一百二也有人包!”
“咱包不包?”
“咱不包。就是咱包得公道,有人也会说,‘看,一当队长就抢便宜。’还有,拐四子说他西圪梁那二亩地太远,他拐上条腿,上圪梁不方便。那是二货因为拐四子老婆不从他,有意整他。他要提出这问题,你马上表态,和咱河滩那二亩地换了。一个会能办这两件事,就算不错了,老二。你活了四十多,窝囊了两个二十年。这一回,不管啥原因,你当队长了,当好当不好,先看头一炮。你讲话时,声音高一点,不要老是蚊子飞一样。不管遇上啥情况,心里不要急躁,当心结巴起来,你一结巴,大家一笑,什么也完了。想好了再说,把字在嘴里拿稳了再吐,要说得干脆些,说不来就停一停,千万不要学下那啊啊、嗯嗯、哪哪的坏习惯……”
她为老二担心,也有点儿失笑自己:“你还教人哩,要叫你去干,能干得了吗?”
好,时间不算长,不到两个钟头,会开完了。
头一个跑来报信的是小瑞娥,这是她预先安排下的侦探,会上万一出了差错,小瑞娥就立即来叫她。
“好,开得好!大家说,谁说人家窝囊,这是颗夜明珠!”
明珠在热炕头上坐着,把小瑞娥两只冻得冰凉的手紧紧握住给暖着,又将小瑞娥遮住脸的一绺头发拢上去,乐得说:“二货那地……”
“都叫你想到了,人们都是互相推,没人敢头一个提,我就站起来打头炮。我一提出来,俺二叔立马说,‘好嘛,有啥提啥!’唉呀,明珠婶,好几个人加码,二货那地,一直从五十、六十、七十,加到一百四。你知道谁包了?我爹!我爹说了一百四后,谁也不敢再加了。我看见二货朝着我爹直撇嘴,好像他断定我爹要赔本似的,我爹却对准他说:‘谁有胆量再加,我还陪着,咱不搞那偷鸡摸狗!’……”
“拐四子提他西圪梁地来没有?”
“没有。倒是俺二叔自己说出来了。他要和拐四子换地,拐四子死也不换。他说:‘二哥,有你这句话,我就满意了。我腿拐心不拐!’他拿眼寻二货,二货把头藏在三海脊背后头了。人们议论:‘想不到老二真是个当队长的材料!’”
房门轻轻推开,咱们的新任队长回来了。他先把干部帽脱下,扔到炕上,又解开棉衣领子抖风,嘴里一直嚷:“热死了!热死了!”
明珠把他拽到灯下一看,棉背心都溻湿了。哎呀呀,他挑二百斤重的担子,也没出过这么多汗呀!
“嗨呀,干部不是好当的,太吃力,咱,不是那料!”
四
老二当了两三个月队长,明珠就瘦了十来斤,她的脸长了,嘴大了,前额上的横纹也比以前明显了。她还有个毛病,心里一有事,晚上就睡不着觉。她记得她爹就有这么个毛病,有时,竟抽一黑夜烟。今天晚上,她又失眠了。翻来掉去睡不着。其他事情倒好办,就是会计三海难对付。他根本不把老二放在眼里,经常给人们乱盖公章。她记得她爹说过:“别小看那个胡萝卜印印,它就是‘公家’。”那年“造反派”夺权,首先是夺公章。那时,会计不敢保存公章,她们大队的公章就由她爹保存着。“造反派”把她爹斗了三天三夜。几次被打得昏过去,他都不交公章,他说:“要命可以,要公章不行!”现在,老二虽是队长,公章却让三海乱盖,这掌的什么权呀!她让老二说了三海好几次,每次,三海都油腔滑调地说:“听队长吩咐,本会计再不敢乱盖公章了。”可是,过后又照样胡来。今天,他竟然给二货开了四千斤红枣的自产自销证明,文家庄一棵枣树也没有,二货是让城里公家的汽车从西路捎回来的,为躲避上税,开了那个条儿。要知道,四千斤枣儿,他这没有营业证的贩子,根据规定,得交二百多元钱的税。开了个自产自销条儿,便一分钱也不交了。税务局不相信他,来文家庄调查。当然,一查便露馅,挨批评的当然是老二,要不是六福老汉大包大揽,老二还会被治包庇偷漏国税罪哩。“再让三海掌公章,实在不行了。”他掌一天章,明珠失一天眠;他掌一个月章,明珠三十夜大睁眼。“不行,特殊人要用特殊办法。老二当队长镇不住三海,怎么办?一个办法:把章夺回来!”
她围着被子坐起来:“老二,老二!”
老二睁开睡眼,以为天亮了。
“明天咱把公章收回来,行不行?
“行!三海他搞歪门邪道,咱不放心。”老二说话也硬气了。
第二天,老二提出三海搞非法活动,要收回图章,三海理亏,只得交了出来。
老二掌握公章以后,使用很谨慎,好几个社员提出不合理要求,他都不给盖章。明珠还经常给老二讲她爹秉公执法的故事,可是,紧讲慢讲,气肚子事情还是发生了。
有天晚上,老二后半夜才回来,喝得醉醺醺的,嘴里还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
明珠一见这情景,就把老二看成了她前一个男人。那人当队长前挺不错,当队长后,就变成这个样儿,经常出去吃请,半夜三更,跌东倒西回来,最后竟……。难道这么个最没出息、最安分守己、最老实的窝囊人,当了队长,掌了大权,也要变成灰鬼吗?她正在灯下给老二缝衣服,气得手不会动了,浑身冷得像在冰窖里,对着油灯发愣。
老二看了明珠一眼,得意扬扬地龇牙笑了一笑,就去开放公章的抽屉。拿出公章来,蘸满印泥,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折成长方形的白纸,摊在桌上,只听“噗”的一声……
随着这声音,明珠旋风般地把盖上章的纸条儿拿到灯下,只见上面写着
县木材公司:
兹因我队维修场房,需木材两立方,请售予为盼!
“咱队维修哪间场房呢?”
“不……不是……这是小瑞娥她爹叫开的。小瑞娥她哥在外头有些门路,和木材公司说好了卖给他木材,人家不卖给私人,得有个红戳戳,小瑞娥跟咱这么好,咱能不给办?”
“你这半夜就在他家来?”
“嗯。”
“喝酒来?”
“我不喝,小瑞娥她爹硬要灌。”
“还有炒菜吧?”
“有,咱不吃,人家非让……”
“以前小瑞娥她爹这样请过你吗?”
“没有。”
“今天为什么上待你?”
“还不是想开个条条?其实,他也是太多心,就凭小瑞娥和你那好关系,我还能亏待他?”
“好啦,你这队长当够了。天一亮,我就拿上这证明条到街上宣传去!”
“你……”
“先让三海看,再让二货看,再……”
“明……珠,你办事得分……分个远近,还……还能核桃枣儿……一齐数?”
“小瑞娥也在场吗?”
“不在,她早睡了,她爹还怕她听见哩!”
“老二,别人说你窝裹,我看你一点儿也不窝囊,你太伶俐,太日能了。唉呀,我万万想不到你也会……”明珠说不下去了,好像看见前夫在深坑里向老二招手,老二开始往下滑,她不由“哇”地哭出声来。但马上收住了哭声,她不愿让邻人听见,就一扑身趴在炕上,紧紧咬住棉被,低声哭泣起来,她太伤心了,快痊愈的旧伤痕又被捅了一刀。
天亮了,她也不起床,也不搭理老二,她觉得自己这几个月对老二的用心统统无效,她要老二立即把六福叔叫来,如果不去叫,她就提着包袱,进城和她儿子一起住去。
六福叔来后,明珠已收起泪,梳好头,换上强装的笑容,说:“六叔,今天早晨你就在我家吃饭,你和他一边吃饭一边谈。我只管做饭,不插话。让他把他昨天晚上做的事向你汇报汇报,你觉得对,就表扬他;你觉得不对,就批评他。你是支委,他是队长,你包我们这个队,这叫公事公办,你曾说过,他犯了错误,让我朝你说话,现在,不麻烦你不行了……”
五
一直到割麦子的时候,老二没有再做出什么气肚子事情。明珠虽然操了不少心,心里却很高兴。现在,老二和明珠一人拿一把镰刀往地里割麦子去。
今年的麦子长得出奇的好。队里的手扶拖拉机专给人们拉运,“突突突突”,像座移动的小山。
走到二货家地头时,明珠皱起了眉头。那麦子稀稀拉拉,高低不齐,很不起眼。二货和他女人蔫溜溜地正在割麦,他八岁的儿子小柱跟着拾麦穗。明珠眼珠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对老二说:“你先一个人割去吧,我帮二货割一阵儿。”
老二有意见,说:“长得不好,活该,管他做甚!”
明珠说:“不管怎行?”
老二怕二货听见他阻拦,扯着明珠的衣角,低声说,“快走吧!”
明珠却大声嚷起来了:“二货,我帮你割一阵儿。”说着,甩开老二向二货地里走去。
老二无法,只得一个人到自家地里去割。他的麦子不多,一亩二分,可是,长得好,又密又厚,穗子又重,老二一个人又割又捆,出了几身水。受苦受累,他不在乎,老实说,再有一亩,他也拿得下来,就是对明珠的做法,心里不满。他想,当个队长,不逮便宜就可以了,怎能处处吃亏。小麦浇拔节水时,本来轮到他家浇了,明珠说:“先浇别人的!”把水拨走了。从公社拉回化肥,正在追肥节骨眼儿上,明珠说:“大家够了,咱再追肥。”半年来,五保户刘婶的地,是他俩代种的;军属郭瑞老汉种玉茭底肥不足,他们送去一车上等猪圈粪……这些,老二觉得也应该。尤其是因为公章那事,明珠叫六福老汉公事公办地教育了他,他像吃了“清心丸”,诸事谨慎了,不止不喝酒,连别人敬的烟也不轻易抽了。可是,帮助二货,他想不通。这二货原来掇弄人们选他当队长,就没安好心,他当队长以后,二货又经常看他的笑话,恨不得把他拉下台来。最近,二货放出风来说,上头精神变了,包产责任制是走回头路,夏收后还得合并土地。到那时,他二货还得上台,上台后,第一个斗争对象就是挖了他五亩沙滩西瓜地的二窝囊。“人家把咱看成眼中钉,咱何必给他唱西洋景!”老二越想越气,越气越不想割,索性把镰刀往裤腰带上一别,找明珠去了。
嗨呀,真没想到,小瑞娥也帮二货割麦哩,这……他叫喊了:“雷雨快来了!”
可是,明珠连腰都没伸,只歪过头向他笑了笑,说:“那更得加油割呀!”
小瑞娥却向他又挥镰刀又歪嘴,好像她们搞什么秘密事情似的。
老二没法,只得返回自己地里,割!
太阳快晌午时,明珠和小瑞娥叽叽咯咯地说笑着来了。他装作没听见,不理她们。
“哟,还会生气哩!”明珠逗他。
“脸黑得真快下雨了!”小瑞娥也凑热闹。
“你听我说!……”明珠并肩和他割麦。
老二“唉”地叹了一口气,走到另一头儿捆麦子去了。心里说:“咱没你那觉悟,你爹是‘大队老支书’‘真正的共产党’‘不掺一点假的好干部’(这是明珠挂在嘴皮上的话了)。我爹是什么?‘农民’‘社员’‘老实疙瘩’……看来,这门不当户不对,就是不行!”
一直到起晌,他家的麦子才拉回打麦场,老二一直别别扭扭,不理明珠。明珠呢?一点儿也不动气,想方设法撩逗老二。当两口子回家捅火做饭时,有人报信来了:“二货在打麦场闹哩,说他的麦捆丢了一大半!”
老二着急了,撒腿就往打麦场跑。前几天,大队召开生产队长会议,特别强调,要抓好夏收工作,防止一些没种好包产田的人,把水搅混,浑水摸鱼。他安排各户把自己的麦捆垛成一堆,队里的脱粒机,从今天晚上开始,一户挨一户脱粒,想不到二货……
二货正在打麦场上乱扔麦捆,说是找他的麦子,别人不让他乱抓,快打起来了。
老二喊道:“都住手,不准胡来!”
二货哪里听他的,还要乱扔,好几户的麦垛被扔乱,分不清彼此了,两个后生拉住他,像抓着小偷儿。
老二问二货:“你的麦子有多少捆?”
“一百二十捆!”
“现在有多少?”
“七十多捆!”
“二货,你老实点好不好?”明珠来了,一眼盯住二货。二货先是一愣,很快缓过神来,“一百二十捆,我的麦子我还不知道?”
“我数得清清楚楚,八十三捆!”
“胡说!”
“谁胡说,明明是八十三捆!”小瑞娥也来了,当场作证,“我和明珠婶捆的,一点不错!”
“你两个作证?不抵!谁不知你俩穿着一条裤子!”
“爹,是八十三捆,明珠婶和我一起数的!”二货八岁的儿子很负责任地说。
二货伸起巴掌向那孩子扇去,明珠护住了,说:“小柱儿,快找你家的麦子,咱们不是有记号吗,看你爹都扔了!”
“爹,咱家的麦捆有记号哩,每捆上都拴着红布条!”
“你说啥?”二货傻眼了。
“明珠婶的红布条,我和瑞娥姨姨拴的!”
二货像走了气的轮胎,蔫了。
大伙儿很快把二货那轻飘飘,参差不齐,拴着红布条的麦捆找出来了,不多不少,八十三捆。
明珠呀,明珠,真有你的。老二恍然大悟。
六
又到选举队长的时候了,又是六福老汉主持选举。这一回搞得认真,一人一张纸条;无记名投票,大民主,选上谁算谁。
明珠喜滋滋地望着选票,毫不犹豫地写上了三个字——文世昌。
小瑞娥在旁边看见了,悄悄问:“明珠婶,文世昌是谁?”
明珠用膀子搡了她一下,笑着低声说:“丢了名字的那个人!”说着,斜了老二一眼。
昨天晚上,明珠和老二叙道了半黑夜。一开始,老二说:“总算熬下来了,明年再不干了!”
明珠说:“不只明年干,后年也要干!”
“怎?”
“你听见了吧,二货这几天又活动着要上台哩,他去年不当队长,是觉得包了产,当队长没油水;今年看了看,当队长虽然油水不大,权还是有的。原来把你闹到台上,觉得你好掇弄,他想怎就能怎,想不到你不由他使唤,试验了一年,他后悔了,还想杀回马枪哩!”
老二说:“这一年,我老了十年,你瘦了一指,何苦哩!”
“瘦上两指,老上二十年,也要干。我想,我爹要活着,看着这阵儿这种干法,一定高兴。他那时,不管安排啥活,总想有个‘责任’,可是,一搞就受批……”
不管老二想通想不通,明珠已在谋划明年的干法了,她说:“咱今年没出大错,可也没办什么大事,用我爹的话说,是打了一年‘防御战’。明年要再选上你,咱要打‘进攻战’,要干出个‘子午卯酉’来!”接着,把她的设想一条一条说出来,老二听了,“忽溜”从炕上站起来,说:“要能那样,太好了!”
所以,今天,六福老汉碰上明珠,问她:“老二再当队长,怎么样?”
“怎么样?你说怎么样!”明珠的声音爽朗,眉眼喜人。
说句心里话,她看见人们一个一个交了选票,心里竟噗噗地跳起来:她怕老二落选,她有一套计划,她要干一番事业哩!
出乎所料,唱选票时,竟一声接一声地把“明珠”亮出来了:“李明珠”“明珠嫂子”“老二婆姨”“二窝褒家里的”……,而“老二”、“二货”,还有另外几个人,总共加起来,不足十票,明珠一个人就七十九票。
一个妇女队长就要登台了。
排山倒海的掌声,开怀的大笑声。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使明珠呆住了。她低着头,红了脸,两只手紧紧握着,坐在一个小凳上。
“明珠,宣誓就职吧!”六福老汉笑眯眯地对她说。
“哼,骡马能上阵?!”声音不高,但却被明珠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二货发出的仇恨、妒忌的声音。
“腾!”明珠把剪发头往后一甩,站起来了。她,脸色煞白,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平平静静地说:“大伙儿信得过我,我就干!”
呵,这是谁的声音?是她爹的吗?她爹就好这样说。呵,这声音使人感到亲切、振奋!
热烈的掌声过后,明珠在六十瓦日光灯的照射下,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好像掩埋了多年的夜明珠,突然见了天日,放射出夺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