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坐
2021-11-12赵佩龙
◇赵佩龙
乞坐,是我们家乡一个很迷信的举动:谁家的什么人病了,病得很猝然,很蹊跷,便有人说是鬼魂“雾”上了。于是一般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婆子主持,她虔诚地点燃一炷香,沿着倾斜的案板面竖着往下遛,念一个亡人的名字,遛一回。如果香在案板中部定住,没遛到底,那么“雾”上病人的就是这个亡人。这便是“乞坐”。乞坐之后,就是病人讲,那是鬼魂要告世人的话,或留恋,或诉说阴间生活的拮据,或提出什么要求。讲者每每神态恍惚,语调失真,有时声泪俱下。有关的亲朋也不断插言,或告活人情况,或安慰几句,或应允那些条件。这个过程要很长,一般要延续几个小时,直到双方都觉得再没有多少话可谈时,接下来的仪式就是送鬼。病家把串串纸钱拿到门口烧,把好吃的摆在路上供献。这以后病人便清醒,醒后问,只说睡了一会,刚才的一切全不记得。
五十年代初,我家乡乞坐时有发生。那时我年岁尚小,凡遇乞坐场合,我总从大人们的腿缝缝间钻进去看,也只是糊里糊涂凑热闹。但有一次发生在我家里的乞坐,前前后后我看得都十分详细,现在的印象还那么明晰。
乞坐的两个主要人物,病者,是我的五婶;主持人,是我的奶奶。五婶名叫小婉,那时她还年轻,二十五六的样子,白白净净、高高瘦瘦。奶奶呢,正好相反,老当然是老,身量不怎么高,又很胖,更显得低些。我和她俩的关系,照习惯的亲疏原则,应该是对奶奶要比婶子亲。但不,在我们那一大家子中,我顶顶讨厌的便是奶奶,顶亲的亲人要数五婶。
这可能有点不公平,因为不正确的分明是我。妈养了七个孩子,我排行老六。儿多母受苦,也顾恋不过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便跟着奶奶睡。我那时有尿炕的毛病,每当奶奶把我那画满地图的被子公诸太阳光下,我就惶惶然。可奶奶还要高声大气地骂:“败家的儿孙,没出息鬼!不像样呀,从小看大,都八九岁了,还……”我更加无地自容。有一次五婶说了:“妈的记性总不好,旺旺才刚整七岁,尿了炕也不能光怨娃!”五婶一说,奶奶就再不吭气。我们那个大院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怕奶奶,唯独五婶敢顶碰她。也可能受五婶影响,我便试图反抗。有一回晒被奶奶又骂,我就回击:“用你管?不用你管!”奶奶火了:“还反了你!看我敢管不敢管!”说着拽住我的胳膊,拐棍子一抡要打我,我吓得嚎起来,五婶跑过来护住了我:“何必呢?妈,谁小时没有点毛病!”五婶出面干预,奶奶就收兵回营,咚咚的拐棍声一直响到堂房。那天天大黑了,我还在院子里熬着,不进奶奶的门。妈说好话,爹威吓我,都无济于事。后来五婶说了:“要不让旺旺和我睡吧。”我就赶紧抱着五婶的腿儿再不松手。妈无可奈何地和爹商量:“小婉也太闷,旺旺倒是个解闷疙瘩,就让他去吧?”爹说:“可这是个尿炕的脏货!”五婶说:“这不要紧,我夜间睡不稳,会时常叫醒他。”
就这样,我睡到了五婶的小楼上。临睡前,五婶用她那细长的手指捏掉我的鼻涕,用温温的水儿给我洗脸、洗脚、擦身子。一个夜晚,她要叫醒我好几次,把尿盆子塞进被窝里。数九寒天,五婶用热壶子为我暖被窝,她睡下的时候紧紧抱着我。天大明了,五婶双手架着我的衣裳,在火头上烤,见我醒了,她便笑道:“懒旺旺,快起来,要不热气跑了!”我穿着衣裳,觉得热乎乎。从睡到五婶屋里,我就再没尿过炕。
后来我见妈告奶奶:“小婉人标致,心肠好,手法也巧,你那邋遢旺旺,硬叫她给调教得出息了。”奶奶不高兴听这样的话,瘪嘴一撇:“标致?这年头标致有什么好?招风惹草的!”
甚叫标致呢?我那时不懂,好像是好的意思。每天玩乏了,耍累了,我就躲到五婶的小楼上,看着她做这做那。她一举一动都好看,我觉得别人都应该那样做才对。有一次五婶问:“傻旺旺,愣看婶做甚呢?”我便反问:“五婶,妈为甚说你标致?”五婶脸红了,那双灵秀的眼睛更显得细长:“坏旺旺,以后不兴你说婶那,啊?”我点点头,又觉得标致不见得是个好词儿。
对了,我顶爱、也顶怕五婶那双眼睛。妈说那叫凤眼:“小婉那眼睛会说话儿。”每当我和邻家的孩子打了架,滚一身土回来,五婶便斜斜地看我,好大一会不理我。我生怕五婶不喜欢我,赶快拍打身上的土。还有,她那眼窝里像有流不完的泪,当她静静坐着时,泪珠儿就扑簌扑簌往下掉。五婶难过时,我也跟着难过,咧开嘴哭起来。这时五婶就得哄我,说些个莫名其妙的话:“好旺旺,别哭了,婶不哭了,旺旺也别哭。婶子命儿苦,婶子不离开俺旺旺……”说着,她就又流泪。
乞坐的地点呢,就在五婶这小楼上。五婶的小楼,两间屋子,两床被子,两个窗子,两口箱子,两把椅子,两只花瓶儿,两个很好看的瓷杯子,就连窗上贴的、五婶剪的窗花儿也成双成对。可这楼上,在我没睡前,长年累月的却只有五婶孤零零一个人。五叔到哪去了?他是个什么样子?我可说不来,因为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见过他。那时候,我问过奶奶,奶奶说:“你五叔在河南,做生意,赚钱。”她又斥责我,“小孩家,别那么多管闲事!”我问妈,妈叹口气说:“你当然不会记得他,都十年了!他走时你还没出世呢。就连你五婶,也只和你五叔过了一夜,真难为她!”后来我就问五婶,五婶说:“他呀,我想他是上了西天。”上天?那倒挺好玩的,像戏里唱的一个人甩着宽大的袖子斜斜地飞到月宫里。
乞坐的那天都发生了什么事来着?那天上午,天蓝蓝的,日头儿挺暖和,五婶把一块蓝底印花布巾包在头上,换了条海昌蓝裤子。我知道五婶要上集,每逢上集的时候她都要换换衣裳,还要我蹲下给她揪展裤子。于是便要求跟去,她不答应,我就闹,在地下打滚儿,装着哭,从手指缝间偷看她。她不理我,在那里照镜子,整着领口。我赌气说:“没有你,我也能寻到,我一个人去!”她说:“起来吧,咱先说好,去了可不能捣蛋!”
上集的时候,要经过广佛寺。那广佛寺是座很大的寺庙,里面的地上长着草儿,我和小伙伴常在里面玩的。走到寺门口,五婶放慢了脚步,眼睛往里面望着,后来就是然吉出来了。这然吉原先是个小和尚,寺院散伙时,和尚纷纷还俗,只有他还在这偌大个寺院里住着,在那里面一个角落的小房子里吃睡,在村里分给他的土地上劳动。见他出来,我便随口念道:“小和尚,没爹娘,寡妇你也娶不上……”然吉显得很尴尬,不过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挥着手“去,去”的撵我,只是脸红脖子粗地望着五婶。五婶捂住了我的嘴,附在我耳边说:“然吉是个好人,要叫他叔。”我有点不情愿,但总得听五婶的话,勉勉强强叫了声“叔”。然吉的脸就更红了,不敢看五婶,眼望着旁边说:“我不想上集了,我有点话想说说。”五婶斜斜地看了他一眼,问我:“旺旺,你想吃洋糖蛋吗?”我说:“想。”“给你钱你自个能买回来吗?”那有甚难的,我说:“会。”然吉赶快掏出张票子递给我:“这是多少钱呀?”看看票上的画儿,我说:“五百元(旧币)。”然吉说:“这娃挺灵的,五百元买几块糖呀?”一百元能买一块半,二百元……我弄不清了,五婶说:“俺旺旺算清了,这钱能买七块半,那半块俺娃不要了,留给卖糖老汉。”然吉就又掏出五百元交给我。五婶说:“去吧,去吧,够你吃半天的。”我就兔儿撒欢似地跑了去。回来的时候,五婶和然吉都在寺门口等我,那天五婶没到集上去。
关于五婶的乞坐就发生在那天傍晚。开头,她弯弯地躺在床上,西天边的晚霞把窗格映得红红的,五婶的脸对着窗口,显得很好看,凤眼扑闪扑闪着,眼珠子像天上的星星。我凑过去,和她睡,她抱住了我,悄声问我:“旺旺,你然吉叔好不好?”“好。”“怎么好?”“对我好,给我钱,买糖吃。”“可人家要走了。”“到哪呀?”“回家呀。”“广佛寺?”“那哪叫家,人家是回老家。”“他家在哪?”“可远了,见都见不着。”“你不能让他不用走,让他搬到咱楼上往。”五婶笑起来,推开我:“傻旺旺,尽说傻话!”过了一会,她又说:“下去叫你妈来,就说婶病了,还有,叫上你奶奶。”叫她干什么呀?我有点不愿意。五婶说:“去吧,去吧,听婶话,婶给旺旺买糖吃。”
我就下楼叫妈,妈说,“一天好好的,病得那么快?”但她还是搀着奶奶上了楼。我跟在后面看着奶奶那弯弯的腿儿挺困难地上楼梯,觉着好笑。奶奶是很少到五婶的小楼上去的,但她对五婶的小楼好像格外地关注。我常见她拄着拐棍,立在堂房门口,两眼直盯着五婶的小楼口,那里像有看不完的西洋景。还有一次,奶奶把我叫到堂房,问:“旺旺,你五婶这两天做甚呢?”我说:“没做甚。”“她高兴甚呢?”“没高兴甚,还哭。”“哭甚呢?”“谁知道!”“她那楼上有没有男人上去过?”“有。”奶奶突然很紧张,一双黑豆样的小眼珠子紧紧盯牢我:“谁呀?”“我。”“你算什么男人呀,我是说大人。”“大人?妈上去过。”“有谁再上,来告我。”“我不管!”我跑了,奶奶气得在后面骂。
上楼后,只见五婶盖上了被子,闭着眼睛呻吟着。妈问成个甚,她都不开腔。妈说:“敢怕是谁‘雾’上她了。”奶奶的神色立即变得很庄重:“我看也像,快拿香!”我知道要乞坐了,便很兴奋,一阵风窜下楼大叫:“五婶乞坐了!”
不一会,香拿来了,人也站下满满一屋子。我当然得天独厚,不必再去钻腿缝,理直气壮地坐在了五婶的炉台上。
主持乞坐的,前面说了,是奶奶。奶奶对这份工作好像具有特别的热情。以前邻家乞坐,有请她主持的,也有不请她的。请她时她当仁不让,不请她时她的小眼珠子就很黯淡,扁扁的嘴没声儿地动,怪可怜的,连我也替她难受。
先朝南,低头,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一阵子——这些个程序,奶奶都娴熟,一项都不漏。点燃香后,奶奶用发颤的嗓音说道:“他爹,是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就坐坐。”然后用抖抖的手遛香。她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那香缓缓遛动,香越遛越慢,快到案板底时,坐住了!缕缕青烟沿着案板往上绕,到案板顶时,又一圈一团的上升,以后就化掉,屋子里就有一种微微的香气,大家都格外的严肃。
奶奶朝五婶问:“真是你回来了?他爹?”
五婶不呻吟了,停了半晌,说了声:“是。”
奶奶忘情地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撩起大襟擦着说:“这么多年了……天天盼你,能……能回来,可你……闭了眼,息了心……把俺娘们们忘了……闷在那里……好苦呀!人家都结记家,‘雾’上人回来坐坐,你……你十年都不回回……”以下仍是奶奶大篇大篇的话,无非是告诉大伯、二伯、爹和四叔的情况,接着又一个一个地讲孙孙,说到我的时候,仍带着那惯常的鄙夷味:“旺旺是长高了,不听说,不孝顺,还尿炕,如今也不尿了。”慢慢地我厌烦起来,怎么老是奶奶絮叨呢?人家的乞坐主要地都是病人讲,可五婶只是闭着眼,闭着嘴,在那里流泪。
五婶终于说了:“我不是不想你们,我是寻不到家,我尸首不全呀。”
奶奶说:“我知道你死的屈,十年前你领小五下河南做生意,一去就再不回……后来我打发老大去寻你,在那山里路上只寻到你个身躯……”
“我是叫土匪用刀砍了,还有,小五他……”
奶奶浑身突然抖了一下,妈忙问:“小五他咋啦?”
“他也随我走了,一同在阴间……”
奶奶扯开嗓子大哭起来,哭着还念着什么,有板有调,有扬有挫的,像一支扯不断的催眠曲。天全黑了,豆油灯苗儿一跳一跳的,后来变得糊麻麻一片。我瞌睡了,睡着了。
那次乞坐后,我们家的气氛就完全不一样。首先是奶奶,一改她以前乞坐后必找人议的习惯,好多天躲在堂屋里不出门。其他人等,尤其是大人们都肃然,对乞坐的事似乎讳莫如深。只有一次大娘娘悄悄和妈说:“怪不得十年前他大伯下河南寻,找遍了也没寻到小五,敢情是也死了。”
五叔到底死没死,这还是桩悬案,我们总不能相信迷信举动得出的结论。但从那以后,我们全村人,全家人,包括奶奶,都不得不承认五婶具有了正式的寡妇资格。再以后,五婶就和然吉到区上结了婚。
那乞坐,当然是十分愚昧、荒唐的事。我五婶的这次乞坐可是使我十分高兴,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又感到其中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