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2021-11-12邱云飞
◇邱云飞
这两年,姐姐的家庭总算安稳了下来。过年回老家,看到姐夫开着新买的小汽车拉着姐姐和两个孩子,看着姐姐脸上那种满足的神情,心里真为她高兴。
或许,姐姐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像村里和爹妈同龄的大部分人家一样,我家也是四个孩子,姐姐是老大,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听奶奶说,我父亲姊妹几个只要进过学堂的都是受先生待见的好苗苗,可惜由于家庭条件和时代的原因,都是没念几年就下地劳动了。
到了我们这一代,父辈们心灵的基因在我家姊妹几个身上传承得尤为明显。我和姐姐从小学起,就年年往家里拿奖状。姐姐的考试成绩从没落下过前三名,我虽不如姐姐,也能保持在前几名以内。特别是我俩的作文都写得很好,常常一起作为范文被老师在课堂上讲读。
孩子们爱念书、成绩好对种田为生的爹妈来说,真是一件既欣喜又发愁的事。欣喜的是孩儿上学争气,将来就有跳出农门、改变命运的希望,发愁的是仅凭庄稼地里那点收入,要想把娃娃们都供出来,简直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
看着相当一部分娃娃早早就丢了上学的志气,一个个成为大人干活的得力助手,爹妈总是说,只要俺娃愿意念,就是再难再苦,也要供下去。为了增加收入,一有农闲,父亲就在十里八村给人家做木匠活,身材瘦小的母亲除了地里家里地忙活,每年都养两头膘猪、几只羊和一群鸡。
就这样,凭着爹妈没明没夜地拼命劳动,我和姐姐得以一起走进初中的大门。那时,还没实行免费义务教育,在我们那个偏远乡村,一个农民家庭能同时供几个学生念书,实属凤毛麟角。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回,母亲狠心卖了十几只刚会下蛋的鸡,才凑够几个孩子的学费。初二的下半学期,父亲为了按时把我们的学费交上,连上地用的化肥都是跑集市上硬找熟人赊的。
天有不测风云。在我和姐姐刚升入初三的那个秋天,母亲突发疾病住进了医院。后经救治虽无大碍,却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干重活了。对种地的农家来说,少上一个劳力,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母亲住院那些天,都是我和姐姐轮流请假在医院照顾,然后再相互把耽误的课补一补。母亲刚出院的那个礼拜天,姐姐让我先回学校,说她想在家休息两天。可是一直到周末,我在学校都没等来姐姐的身影。周五下午放学前,班主任张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询问家里的情况,叮嘱我无论如何周一也要把姐姐带回来上课。看着张老师焦虑的样子,我用力地点头答应着。要知道,成绩优异的姐姐可一向是张老师的“眼珠儿”啊。
回家我就把张老师的话告诉了姐姐,姐姐听了晶莹的泪蛋蛋在眼睛里直打转,加上爹妈的好劝歹劝,姐姐总算又和我回了学校。
翻耕了秋田,播种上小麦,天气开始一天天变冷,喧闹的田野蓦然变得僻静辽阔起来,劳碌了大半年的农民迎来了一年中最为清闲的季节。每到这个时候,对农村学校的孩子来说,再不用为家里的农活分心了,是发奋学习赶成绩的最好时光。
正是从这个冬天开始,我发现姐姐上课时变得不甚专心起来,学习也没以前那么用功了。这一情况最早是班长刘星告诉我的,他的座位就在姐姐后面。我知道刘星这是关心姐姐,想让我提醒一下。
转眼就临近期末考试了,刻苦的同学们又开始了“迎考大战”。晚自习本是九点熄灯下课,总有那么十几个同学在学校统一闭灯后,在教室里点上蜡烛继续做题看书。漫漫寒冬夜,偌大的三间教室只生着一个小小的蜂窝煤炉子,根本存不住热气,可大家求知的心都是火热的,一点也不觉得冷。以往,姐姐差不多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可这段时间只要下课铃声一落,她便起身回寝室休息去了。对姐姐的这种反常,我也曾说过她两次,可她对我的好言相劝根本不在意。
在考试前一周的那个晚上,教室闭灯后姐姐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点上蜡烛整理起了书本。几分钟后,姐姐就吹灭蜡烛走出了教室。姐姐前脚刚走,我就看见刘星紧跟了出去。这一情景大概其他人也看到了,他俩走后我隐约听见教室里一阵窃窃私语。
那晚我不知道刘星出去究竟对姐姐说了些什么,甚至不确定刘星有没有跟上姐姐,但第二天班里的闲话就传开了。有人说看见姐姐和刘星一起去了学校的操场,还有人说看见他俩在小树林里抱在了一起。传得最带劲儿的是那个平日里最爱说闲话的胖女生,早熟的她初一就跟人说他喜欢帅气的刘星,还给人家递纸条送礼物。不过刘星根本不理她,每次纸条和礼物被退回,她都会成为同学们的笑料。这次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胖姑娘就像吃了亢奋药一样,背着人一次次乐此不疲地传播姐姐和刘星的风言风语。
虽然这些话人家都是避开姐姐和刘星说的,但我不相信他俩没有耳闻。可这两人的表现都是出奇地镇定,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我还专门问姐姐到底是咋回事,姐姐只是告我甭听人瞎说,她和刘星什么都没有。可是,作为弟弟,每次听到关于姐姐的这些闲话,我心里还是很不爽。
有次课间,我刚从教室出来就听见胖姑娘又在走廊里和人拉呱,说什么她早就知道了姐姐和刘星的关系不正常……听着听着,我脑子一热,猛上前去一把扯住她的衣服,幸亏有俩同学拉住,握紧的拳头才没有落下去。
对于姐姐和刘星之间的事,那时我也觉得他俩就是同学间纯真的友谊。刚进初中,优秀的刘星就被班主任指定为班长,姐姐则是学习委员。同为班干部,彼此接触机会自然比别人多一些,但都是为了班务和学习。刘星不仅学习好,模样也俊,白净的皮肤,高高的个子,穿衣服都是一套一套的,看起来根本不像农家出身。听说他爸妈都是乡上的干部。加上他确实办事公道,也有能力,为班级争得了不少荣誉,还是挺受老师同学认可的。
单从家里的条件来讲,同学们自然都不能和刘星比。不过,刘星再优秀,在学习上他也是难以独占鳌头的。每次考试,班里的第一、第二名总是毫无悬念地在刘星和姐姐之间轮换。升入初二后,刘星的英语成绩愈发不理想,多亏姐姐课后经常帮助辅导,他才又逐步赶了上去。因此,备受师生瞩目的刘星在姐姐面前一直很谦虚,对姐姐也很尊敬。
过了期末考试,紧接着寒假就来了。上完最后一节课,同学们都兴奋地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过一年中最幸福、热闹的假期。我整理好书包,见姐姐还在那不声不响地坐着,就先回寝室取上需要换洗的衣物。等我把东西都打整好回来,同学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姐姐还在那不紧不慢地整理着书本,她每拿起一本书,几乎都要翻开看一看才分门别类地往包里装。帮姐姐拎出来两大包书本,她又去了宿舍,待她推着满满一车铺盖从女生宿舍的小院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有些发暗了。出校门时,我还不解地问姐姐又不是毕业呀,咋往回拿这么多东西,姐姐看也没看我只是催我赶快走。
回家的路上,姐姐前头走,我在后面跟,刚走一半路,夜幕就全拉了下来。乡间土道上没有路灯,我俩只有骑着车子在昏暗中摸索着前进,没有风,头顶上几颗遥远的星星发着一点惨淡的寒光,把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冬夜衬托得更加清冷。听着自行车被压得吱吱呀呀的声响,我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快到村口时,我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姐姐,你心里是不是又有啥想法了?你要是不打算念,我也就不念了。”见我撵着她不停追问,姐姐回道:“放心吧,弟弟,我还没想好了。”
我和姐姐放假回来,一家人就算聚齐了,姊妹几个欢欢喜喜围在爹妈身边,刨冬菜、打扫家、赶大集、炖猪肉、贴春联、包饺子、放鞭炮……忙碌而兴奋地迎接春节的到来。不知咋的,每当懂事的姐姐把小弟、小妹和一家人逗得最开心的时候,我的胸口就愈发沉闷难受起来,姐姐那银铃般的笑声就像是一把把利刃,好似能戳着我的心尖尖。
有几次我都想当着爹妈的面问姐姐为啥把学校的东西都收拾回来,可看到一家人在母亲出院后难得这么高兴,总是欲言又止。
过了年,闹完元宵,就快到了开学的日子。正月十六的下午,我去帮奶奶家干活回来,天色已不早了。刚走到堂屋门口,就听见姐姐和爹在里面说话。
“爹,我想好了,真的不想念了。”
“小琴,不念书将来能有啥出息,我知道你是心疼爹妈,为了弟弟妹妹,都是俺没本事啊!”
“快别说了,爹,我这段时间学习老吃力,一做题就头疼,就让我回家歇歇脑子吧。”
“唉……”
听着听着,我的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河水哗哗地直往下流,两只手捂住脸跑出了家门。
开学那天,没有了姐姐相跟,我的心里难受极了。吃过早饭我刚一张口说也想跟着爹在家劳动,爹一把拎起门前的扫帚疙瘩就朝我狠狠地扔过来。看着爹那红红的眼睛,我只好再次背起了书包……
一个人去学校的路上,从没有感觉那样孤单,自行车轮子那样沉重。
当天,老师和同学就知道了姐姐的事。那些年,每个学期都有因为各种原因而辍学的学生,一般情况大家对此也就见怪不怪了。但姐姐的辍学还是有些让老师同学们感到震惊和惋惜。第二天,经报告校长,由我带路,班主任张老师带队,班长刘星还有两位和姐姐关系要好的女生同行,决定去家里对姐姐进行劝返。
正值春寒料峭时节,麦田里的风仍有些寒冷,但灿烂的阳光已开始向大地播撒暖意。刚浇过一茬水的麦苗正在快速地返青生长,一望无际的绿原里星星点点地散落着一拨拨辛勤劳作的农人。敬爱的张老师带着几位学生骑着自行车颠簸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谁也不知道他们这一趟能否唤回亲爱的同学,但至少,他们用这种暖人的举动表达了对一个贫苦农家孩子的热诚与不舍。
到家的时候,已是半下午时分,爹恰好外出,姐姐吃了中午饭就去了地里,娘把老师同学迎进门,给每人倒上一碗红糖水,便激动得不知说啥好。见我要去地里寻姐姐,刘星说相跟上一块儿去。我带着刘星一猜就准地在靠近小河边的那块麦田找到了正在剜草的姐姐。还没等我把自行车支好,刘星就将车子往路边一扔,喊着姐姐的名字跑了过去。
蓝莹莹的天空下,微泛涟漪的茫茫绿毯上,一位少年穿过金灿灿的阳光飞奔到另外一位少年的跟前,就那样对视着交谈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只见刘星一把夺去姐姐手里的半编织袋猪草扛在肩上,姐姐挎着柳条篮子,一前一后地逆着太阳光向地头这边走来。
直到姐姐那毛茸茸的大眼睛温柔地看着我的时候,我才似从一阵懵懂的梦里猛然醒来。记得姐姐那天外罩一件浅黄色的碎花小薄袄,搭着蓝色的裤子,齐耳的黑发半遮着被日头晒得红彤彤的瓜子脸儿……
多年以后,我的脑海中曾不止一次地回放这段令人难忘的画面,乃至由此产生了种种想象。甚至不由想到之前关于姐姐和刘星的那些传言,想到胖姑娘说的那些话……想到如果姐姐当时能够听劝重回学校,如果姐姐和刘星一样都考上了大学,那么,她们俩有没有可能走到一起?至少,姐姐也是另外一种命运吧。
可是,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回到家里,原以为姐姐见了张老师和同学们会不可抑制地大哭一场,没想到她表现出了一种和年龄有些不符的理性和镇定。姐姐好似很认真地倾听和答应着大家的劝说,又有意无意地找各种理由敷衍着回学校的日子,临走,竟还有说有笑地感谢和安慰着大家。她越是表现得轻松自如,大家心里越是没底儿。我看到张老师和刘星脸上始终是一种严肃的表情,刘星的眼睛都有些潮红。
正如我所想,姐姐又使出了她的缓兵之计。那天半夜醒来,我分明听见姐姐屋里传来了低微得几乎听不见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刚一坐起身打开灯,那声音便消逝在沉沉遥夜里。
就这样,十四岁那年,姐姐从一名优秀的中学生成了一个终日和庄稼、土地打交道的农民。
初中毕业时,我本想填报可以早些参加工作的中等师范学校,不料那年国家出了政策,以往炙手可热的中专生不再包分配工作。在老师的建议下,我只好又报考了普通高中。这就意味着在相当长的年月里,家里还要全凭爹和姐姐这两个劳力来支撑。
爹种地是好把式,年龄也越来越大,不到五十岁就已是满头白发。姐姐一个刚下了学的文弱女子,我都不敢想象她原本握笔杆、画图形的纤细手指,经过怎样的艰苦磨炼,渐渐成了各种庄稼活的行家里手。没几年,开拖拉机、犁地、浇地、扛百十斤的粮食都不在话下。街坊邻居们都说姐姐干活顶个男人。每逢假期回来去地里干农活,我一个日渐强壮的小伙子,怎么使劲儿都还是和姐姐差一截子。
俗话说,人勤地不懒。就这样的父女俩,凭着超常的辛勤劳作,居然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种田模范户。从秋后冬小麦田的翻耕、施肥、保墒、播种,到来年开春儿一遍遍地浇水、加肥、除草、打药……再到绿油油的麦苗窜至半人高顶出颗粒饱满的穗子,麦黄时节选麦田的一角铲碾一方打麦场子,直至开镰后夜以继日地抢收、晾晒、打场确保颗粒归仓,无论遇上什么年景,爹和姐姐都舍不得误下一点儿农时活计,每季下来小麦亩产都比一般人家高。夏秋种养的玉米、花生、大豆,也都因平时管理得当,舍得投入,种啥成啥,收获的粮食品相好、产量高。就连每年麦后在村东河边儿的二亩沙地套种的一季西瓜,也因施了农家肥、下得工夫到,长出的西瓜个儿大、沙甜,每年成熟后不用四处叫卖城里的商贩就会上门收购。在还没有时兴除草剂的那些年月,我不止一次看到,在动一动就汗流浃背的暑伏天,就连村里最能干的老汉都热得躲到地头的大树下喝水喘气,姐姐还脖子里耷拉着条毛巾顶着日头爬在庄稼地里拔草。前些年,祖祖辈辈靠种田为生的村里人外出打工渐成潮流,在庄稼人普遍觉着种地不如打工来钱快、省力气,能少一茬子事儿就少一茬子事儿,甚至任由良田荒废的那几个年月,爹和姐姐也从没有松懈过种地的心劲儿,就像忠实的教徒一般坚守着老辈人种田的传统工序。在我升入高三那年,为了增加收入,除了种好自家的十亩责任田,家里还另承包了七八亩地。到了冬天的农闲时节,一有空爹和姐姐就开着拖拉机、戴上口罩去附近的养鸡场、养猪场一车车拉粪积肥,为亲爱的庄稼地储备最稀缺的绿色生物养分。
从小在泥地里长大,我懂庄稼人对土地的感情,也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道理。爹曾对我说,工人做工,农民种田,学生上学,种好地是咱农民的本分。家里的事有我和你姐照应,你和小弟小妹尽管安心把书念好!
虽然已经成为一个够格的农民,但姐姐并没有完全丢下心爱的书本。每逢假日回家住,夜晚临睡时分,我常常会透过窗子看见姐姐趴在灯下看书写字的身影。我曾进过她的房间,床头的桌子上就像上学时的课桌那样整齐地排列着一排书籍,有初中时的教科书、辅导资料,也有《红楼梦》《平凡的世界》这样的名著,还有《知音》《读者》《青年文摘》等之类的杂志,就连床铺的枕头边儿也总是放着一两本书。每每看到姐姐房间里的这些书,我的心就不禁会受到某种触动。在我们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有时,面对难以驾驭的命运,无论心里是痛苦、荒芜、迷茫还是疑惑,只要你愿意拿起书去抚慰去充实、去找寻去求解,就一定能够让受伤的心灵得以深深的慰藉,在漫漫长夜看到指引航向的那束亮光。
姐姐的勤快能干、吃苦耐劳、顾家懂事,乡亲们都看在眼里,随着年龄的增长,出落得愈发俊美挺拔,成了人见人夸的好姑娘。
女大当嫁。自十五六岁起,就不断有亲戚和媒婆上门提亲,都让姐姐以年龄尚小给推走了。到了十八岁,在爹妈的劝说下,姐姐才开始相亲,可相看了两年,也没有定下来。用村东头王媒婆的话说,这闺女挑剔得厉害了,光她一人就给姐姐介绍过不下十个,加上别人提过的都快超过一百了。
先不说王媒婆的话真假,在我们那个地方,资深老媒婆可是一个不简单的角色,成事坏事都在人家一张嘴。一般的人家对上门说媒的主儿都是不敢怠慢的,不少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耐不住媒人的巧言说合和软磨硬泡,本来不甚中意的人家都一步步稀里糊涂硬拿着闺女成了亲。在姐姐的婚事上,爹妈一直没有去大管,就是为了在这个事上成全姐姐,让她自己做主。可眼看都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村里和她同龄的一茬姐妹都相继成了家、有了娃娃,爹妈不由着急起来。
要知道那些年我们村凡年满十八的姑娘小伙,只要不是去城里念书深造的,男的没有订婚女的没有找人家可是一件不光彩的事。爹让妈主动去找媒人说合,没想这伙人一个个都翘起大尾巴来,原来,因姐姐此前让她们白费了不少气力口舌,心里都是一肚子怨气。
越是这样,爹妈就越是上火,一边发动起姑姑姨姨,一边做着姐姐的工作。在2003年的收秋前,姐姐总算订了邻乡的一个人家。用姑姑的话说,女孩子的亲事订得越早,能挑选的人家越多,过了二十,想去挑也没啥挑的啦。姑姑的话没错,凡是长得好、家里条件又好的农村男孩子一般都是不会晚婚的。可我想,以姐姐的条件和心气,她未来的男人也不会差吧。
姐姐订婚后的那个春节,按我们那里的习俗,未婚的女婿节前要到女方家走亲拜年,我得以第一次见到了未来的姐夫。
乍一看,姐姐的对象人挺老实,黑黑的圆脸,长得也壮实,一看就是个实在的农村小伙。印象较深的还挺能喝酒。吃饭时,上了菜,父亲给他满上了白酒,他和父亲干了两杯后见父亲不再多喝,便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吃了饭送他回去时,只见小伙子的腿脚都有点不听使唤,看着他晃晃悠悠把摩托油门踩得老响,想着到家这十来里路,我不由为他捏了把汗。
把人送走后,爹聊起了他家的情况,说小伙子干庄稼活儿可以,有力气、能吃苦,就是家穷,弟兄多,咱不能嫌人家这个,恁姐也不小啦,来年就想让他们把事办了。
那时,我已是一名在读大三的学生,妹妹正在县一中备战高考,最小的弟弟也升入了职高。初中时的那个班,只有十余名同学升入高中或中专,后来考入大学的还不到5人,这其中就包括我和班长刘星。在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向张老师报喜的时候,张老师欣慰之余还在唏嘘,要是你姐姐当年能念下去,你家今年就能出两名大学生。
姐姐的婚期确定后,父亲尽家之所有为姐姐置办了嫁妆,还用早就备好的木料亲手给姐姐做了一套组合家具。姐姐出嫁那天,本是应该高兴的大喜日子,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和弟弟在男方家吃过酒席和姐姐道别时,竟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婚后,姐姐还是常常跑回娘家忙里忙外。父亲舍不得把地承包出去,家里又缺人手,农忙时全凭姐姐和姐夫帮忙耕种。
刚结婚那一两年,姐姐和姐夫过得还算和美。临近毕业时,我曾去过一次姐姐家。新瓦房、新家具、新铺盖,里里外外被姐姐收拾得整整齐齐。和别人家的装扮不同的是,姐姐的梳妆台上没有什么化妆品,而是像在娘家的闺房一样堆着一摞她这些年积攒起来的书本。临走时,已怀有几个月身孕的姐姐执意要送我到村口。我推着自行车和姐姐边走边聊,姐姐先是问我大学生活怎么样,城里到底好不好,究竟哪里好,又问我毕业后会从事什么工作,当我说像我这样学新闻学的将来可能去报社等新闻单位也可能去机关和企业时,姐姐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忽地绽放出别样的光彩。她对我说,要是以后我真去了报社,她这些年写的一些东西想让我拿去看看,还不知道写得怎么样。听了我不免有些惊呆,这是第一次知道姐姐这些年还在坚持写东西,原以为她只是在劳动之余偶尔看看书、练练字打发打发时间,排解一下烦闷,没想姐姐是在悄悄地写作。看着姐姐认真的样子,我心里忽然有些激动和欣喜,没多想就爽快地答应了姐姐,还告她如果真能发表,姐姐说不定就出名成为农民作家了。姐姐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羞涩而又幸福的笑容。
原想姐姐会这样平静和美地过下去,谁知有了孩子不久两口子就开始磕磕绊绊地吵架。爹自然知道不大可能是姐姐先去惹事,两口子过日子谁家没有打嘴仗的时候,每次都是先说姐姐的不是。可没想到爹的这种态度竟一次次纵容了姐夫,后来竟发展到闹起来就动手打姐姐的地步。
大学毕业后,我先去了一家企业上班。工作之余我坚持读书写作,还经常给报刊投稿,为的是将来能够考进报社,既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也好兑现当初对姐姐的承诺。一年多后,恰逢省城的一家报社公开招聘,我顺利通过了考试,如愿成为一名报社记者。
工作一稳定下来,我就迫不及待地给姐姐打电话。那时,村里手机还未普及,姐姐家里也没有固定电话。我先从父亲那里要到了姐姐家一个邻居的电话,又打过去告诉对方去喊上姐姐,我过会儿再打过去。电话接通后,我激动地告诉姐姐我已经成为报社记者,让她尽快把作品给邮寄过来,还说我认识的几位编辑和作家,都可以帮她看看和修改。没想到姐姐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回了一句:“弟弟,那些东西早没啦,你在外面专心工作,姐姐还在忙,没事就先挂了吧!”姐姐把电话挂得好急切,滴滴滴的铃音直把我搞得一头雾水,放下电话,一个人难过地呆愣了半天。
常年不在家,对姐姐平日的生活也不太了解。只是听母亲说过姐姐姐夫吵架的各种原因,有时是因为姐夫闲时喝酒、赌钱,有时是因为姐夫结婚后总顾他那个家,几次背着姐姐给他爹钱,给他不务正业的兄弟还债等等。
有年冬天,我回老家县城出差。办完事恰逢周末,正好回家里看看爹妈。推开门,看见姐家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耍,才知道姐姐也来了。进了屋,爹妈见我回来有些惊讶,脸上却没有往常的那份欣喜,姐姐无精打采地半躺在床头,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原来,姐姐和姐夫又吵架了,一大早姐姐就带着孩子跑到了娘家来。问起原因,又是因为姐夫那个家。
本来,大字不识一斗的村里人,农闲时三五人聚在一起喝喝酒、打打麻将,都是极平常的事。多念过几年书的姐姐对此自然是看不惯。尤其是姐夫一喝就多酒瘾还大,有时一玩牌就到半夜甚至通宵达旦,为这事俩人没少拌嘴,但很少为这闹到动手的地步。最难调解的还是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家务事。前几天,姐姐那个混账小叔子也就是姐夫的弟弟因为在村里参加聚众赌博被派出所抓了进去,姐姐的公公婆婆哭着找到了姐夫,一趟趟找人托关系、送礼交罚款,总算把人给弄了回来,姐夫还贴进了三千块钱。姐姐知道后心里不舒服,就跟姐夫闹,可姐夫根本不认为他做得不对,火暴脾气上来对姐姐一顿臭骂,姐姐气不过就去找她公婆闹,最后弄得邻里皆知,姐夫还动手打了姐姐。姐姐一边哭诉,一边掀开了身上的红印印。
看到姐姐被打成这样,我心里又痛又恼,要不是爹妈拦住,立马就要去他家算账。我对爹妈说,他敢动手打姐姐,咱就不能轻饶他,惯着他姐姐以后可没好日子过,就让姐姐和孩子先在家里住着。因为不放心,我还向单位请假推迟了返城日期。
第二天,刚吃完早饭,姐夫就耷拉着脑袋进了门,见着他我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把就要把他推搡出去,却被父亲拦住:“人都来了,有事说事,不能不让进家。”
打了人,过来赔个不是,就想让姐姐跟他回去。这次爹妈好说话,我和姐姐可不听他那一套。见说不通,他就在院子里跟两个孩子玩沙土,一直磨到中午时分,见姐姐也没有走的意思,姐夫只好悻悻离去。
或许是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当晚,姐夫就开着三轮车拉上他爹和村主任又来了。长辈和村干部都搬来了,该给的面子还得给。大人们一边喝着茶水,一边说事儿,姐家俩孩子见平日里最熟悉的亲人难得聚在了一起,即刻变得欢蹦乱跳起来,一会儿从妈妈怀里跳进姥姥怀里,一会儿从姥姥怀里又跳进爸爸怀里,一会儿拉拉姥爷的手,一会儿摸摸爷爷的胡子,逗得人直想笑。姐夫赔情道歉作了承诺,他爹也狠狠骂了儿子,村主任也帮着说好话打保票,见姐姐还是没回去的意思,姐夫急得就要下跪。我见状赶紧起身把他扶住,一边劝姐姐先跟姐夫回去。快到夜里十点的时候,经不住大家一齐劝说,姐姐终于起身收拾东西,刚还气焉儿的姐夫突然来了精神猛地抱起已经睡着的老大,我抱着老二,一家人总还算和气地把他们送出了家门。
把人送走后,我却睡不着了。同为出身穷苦人家的长子长女,姐夫的顾家和姐姐又是何曾地相似。姐姐为了我们这个家,可以放弃学习,放弃本该绚丽多彩的青春,放弃人生梦想,但要想让姐姐对她婆家的亲人都像对这边的亲人一样无条件地去奉献、去牺牲,我想现实生活中不仅姐姐做不到,大部分农村和城里媳妇儿都难以做到。经了这事儿,我还了解到了一个情节,那就是姐夫动手打姐姐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姐姐开口骂了他的爹娘,而且是在街上开骂,据说骂得还很难听。那晚当姐夫当着他爹和村干部的面说起这个情节,爹妈也难堪地数落起姐姐时,姐姐低着头一句也没有反驳。哦,生活啊,弟弟心里无比温柔善良美丽贤惠的姐姐,也会成为一个会骂街的女人吗?
其实,两年前,当我在农忙时抽空回到老家,无意中看见眼角已生出道道细纹的姐姐穿着不甚讲究的衣服,一边像村里没文化的妇人难听地训骂不听话的外甥女,一边旁若无人地掀开上衣奶她的小儿子时,我的心中就有些五味杂陈。
这就是我曾经优秀可人的班花姐姐么,这就是弟弟心里那文静聪慧、良善高贵的姐姐吗?
是的,自从离开学校的那天起,姐姐就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可在弟弟的心里,姐姐就是安娜·卡列尼娜般的女神。我们报社有一位举止优雅、颇有才华的编辑大姐,第一次看到她,我就发现除了眼睛,她和姐姐的脸型、身材、气质、背影甚至发型、说话的声音都是那么像,以致后来只要一见到这位浑身散发着知识女性魅力的大姐,我就禁不住会想起老家的姐姐。
然而,无情的岁月之刀不会随每个人的意愿去雕塑成长,时间也从不会因为人们害怕某种改变而进行片刻的停留。经历过时光之河的冲刷,走过不同的人生之路,我们每个人也不可能是同样的改变。
当时光的脚步行进至2018年,最小的弟弟也已经在县城成家立业,在西安交大硕博连读的小妹终于在古城找到了心仪的白马王子。奢华隆重的婚宴上,当小妹领着新郎来我们这桌敬酒时,一句“感谢爹妈的养育,感谢姐姐为咱家的付出。”突然让我和姐姐的情绪决堤。一边是一层层难抑的泪水,一边是发自内心的激动与喜悦,人生最丰满的体验,莫过如此吧。
这年临近元旦的时候,谁也不曾想到,当年我们那一届初中同班同学又通过微信群的方式聚到了一起。一晃二十余载,除了个别关系极好距离近的,大家彼此已无太多联系。网络上再相聚时,昔日的少男少女都已是三十大几、拖家带口的中年人。无疑,同大多数初中毕业就意味着学业结束甚至像姐姐一样连初中也没读完的同学相比,我算是幸运的。和我同样幸运的还有刘星,他和我同年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后回到家乡成了一名公务员,工作几年即提为一名科级干部。当然,没继续念书考学的也不一定比上过大学的混得差,有当年一个令老师头疼的“混世魔王”同学竟然成了乡上颇有名气的包工头,豪车换了一辆又一辆,惹得乡亲和同学们直眼红。两个当年在班里不起眼的同学也经过努力,一个成了县医院的医师,一个在部队考入军校成长为一名军官,就连当年根本对学习不上心的胖姑娘同学听说也找了个好人家,成为镇上最大超市的老板娘。当然,更多的是像姐姐一样女的守家种地看孩子,男人为挣钱养家四处奔波的普通人。
第一次进群的那个晚上,心里难免有些亢奋,一会儿看看这个的朋友圈,一会儿猜猜那个的头像是谁,不由感慨起时光的飞逝,人生的变迁。我忽地想起了姐姐,赶紧把同学建群的消息告诉了她,经姐姐同意当晚我把她也拉进了微信群。姐姐还没来得及改成真名,她当年的闺蜜和同桌就一人一句在群里发消息:欢迎小琴同学进群!欢迎小琴同学重回班里!
紧接着,欢快的微信铃声开始响个不停,欢迎姐姐的话语、掌声和鲜花纷至沓来,连一直没在群里发言的刘星也发出了鼓掌和握手的表情。我想,那晚姐姐一定很高兴。
对过去的回味总是短暂的,生活还在马不停蹄地前进,作为上有老下有小的80 后,无论是否过得顺心如意,大家身上都肩负着各种责任和压力,都在努力扮演好自己在家庭、单位和社会中的角色。自从相约春节都回了老家组织一次聚餐后,除了少数几个活跃分子偶尔聊两句,群里通常都是静悄悄的。
眼看就到了小年,群里又开始热闹起来,有同学开始在群里谈论聚会时间、地点等怎么安排的事。待大家确定日期后,我还给姐姐专门打了电话,和她约好等我回了老家拉上她一起去相聚。
聚会定在了腊月二十八中午在县城一家酒店举行。当天一大早我就把老婆孩子喊起来,急急忙忙从省城往老家赶,把媳妇孩子送回家准备去接姐姐时我先给她打了个电话,没想到原本说好一起去的姐姐突然支支吾吾起来,一会儿说还得蒸馒头,一会儿说孩子缠着走不开,总之是去不了了。见姐姐变了卦,我提起的心劲儿快泄了一半。
好多同学都是一二十年没见,个头、面貌早已是今非昔比,但走到跟前,大部分还是能够相互猜到眼前的这个就是当年的哪一位。不管从事什么职业,大家都穿得干净整齐,不少女同学还特意精心打扮。饭间,大家不由回忆起当年校园里的青春岁月,聊起当年的一件件趣事、乐事和暖心事、尴尬事,仿佛又回到了青春少年时代。几位同学还关心地向我问起姐姐的情况。
当然,这次聚会也不只有姐姐缺席。据细心的组织者向大家通报,我们这个班级把初一入学时分到一个班的、中间转班转学进来的都算上一共56 个人,这次聚会才到了39 人。其中,当年的班长、不久前已荣升副县长的刘星同学因公务在身未能参加,还专门通过牵头组织的同学向大家表示歉意。
正当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忽闻手机铃音响了一下,打开一看,原来是刘星发来的信息:还在县城吗,下午如方便想见个面。
看了信息,我不由犯起了嘀咕。这个大忙人,同学聚会都抽不出身,现在专门见我,应该有事。我们约好下午三点半去他办公室见面。
从饭店出来,除了几个意犹未尽的家伙缠着几位女生去了歌城卡拉OK,大部分都各忙各的去了。告别同学,我一边开车往县政府的方向走,一边想我和刘星平常联系不多,他这个时候找我会有什么事?
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县政府大院。一年前,他在省城学习期间我俩曾见过一次。而今升任县领导的老班长显得更加干练稳健。一阵寒暄后,我们从中午聚会的情况聊到二十多年前难忘的记忆,不难看出,刘星虽然没有去,他对这份纯纯的同学情谊还是很在乎和珍惜。
“说来也怪,你说我初中毕业后就进了高中,后来还有四年的大学,可最念念不忘的还是初中校园里的那段时光。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呢?”
“是啊,可能因为那时都很单纯吧,都才十几岁!
“其实,人生最美好的时节莫过于十几岁的年纪,那时候人的心多纯啊!对了,你姐今天来了吗,她这会儿怎么样?”
“没来,过年了姐也在家忙呢,她在村里挺好的,她家姑娘跟了她,学习好着呢。”
“哦,……那就好,当年咱班就数她学习好,要不是你姐帮助,我的英语可真就落下了。”话间,刘星起身从书柜里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手提袋子。
“这是我给孩子准备的几本书,回去带给你姐吧!老同学的一点心意。”
刘星的话让我无法推辞,接过一看,除了几本教辅资料,还有两本厚墩墩的词典。中午吃饭时我还听到一些同学对刘星“官越做越大,离同学越来越远”的议论。现在,他对姐姐的这份情意还真让我有些小感动。
回到家,已是半下午时分,正好赶上父亲准备贴春联,一家老小齐上阵,就像小时候那样,欢欢喜喜把一幅幅写满美好寓意、红彤彤的春联贴满了家门和小院。吃了晚饭,爹妈还在灶台忙碌,准备着过年和招待姐姐一家的吃食。晚饭后,和父亲聊起来,得知这几年姐夫用在外面学的手艺与人合伙带着一帮人在农村建小洋楼,一年四季不得闲,每年都能挣不少钱。这不,年前刚买了辆小汽车,来前还准备盖新楼哇。日子好过了,乱七八糟的事儿就少了,她那一大家人也愈发亲热和睦起来。
初二,是姐姐回娘家的日子。不用问,一看就知道,姐姐如今的日子越来越展挂啦,给爹妈带的礼物比我还丰盛,据老婆说,姐身上那件衣服至少得1000 块钱。给娘家长辈们拜了年,姐姐就询问起年前同学聚会的情况。姐姐问得很细,比如去的都是谁,谁谁去了没有,同学们都还能认出来吗,大家都聊了些什么等等,可以看得出,她虽然没去,其实心里很惦记这事儿。当我把刘星让转交的一提书交给她时,姐姐忽地愣怔住了,她一边接过去放在腿弯儿上一本一本地拿出来抚摸翻看,一边有些睡眼惺忪地眨着长长的睫毛,那神态、那表情、那声音,真好似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学生时代:“这书,他每位同学都送了吗?”
“啊?我只知道人家让给你的,别人我可不知道。”
良久,姐姐终于开心地笑了。
一束阳光恰好透过玻璃照在她那略有发福的脸庞上,蓦然散发出层层叠叠的红晕,好似一朵悄然盛开的牡丹花,绽放出满满的幸福。
曾经,作为和姐姐一起长大的亲弟弟,作为有过共同成长经历的同龄人,我曾无数次地有过这样的思索和疑问:姐姐当年在选择向命运低头辍学时,其实并没有完全放弃对人生理想的美好追求,她回家务农后坚持看书写作就是一个明证,只可惜这一追求再次被无情的现实击碎。那么,在姐姐简单的青春经历里,有没有过对爱情的体验与追求,哪怕只是一次火花的闪现,那个年龄段的人究竟会不会有那种感觉?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过当年胖姑娘同学的话有没有可能是真的,那天晚自习后刘星有没有撵上姐姐,那年我和刘星一起去地里找姐姐时他俩究竟单独聊了些什么?年华正好的年月里,姐姐趴在窗前的灯光下究竟写过些什么,是关于人生的思索,梦碎的痛苦还是生活的感悟?有没有一丝关于青春的美好情愫抑或想象?如果姐姐后来能把她写下的那些作品交给我,有没有可能对她的命运产生什么影响?换句话说,如果姐姐辍学后不是陪伴爹妈在家种地,而是像众多的姐妹那样进城打工,她是否可能闯出另一番天地或遇到心仪的白马王子?至少也会有一段绚丽多彩的经历吧。我那可亲、可敬、可怜的姐姐到底有没有为她当初的选择而深深地懊悔过?
多少年来,这么些关于姐姐的问题始终在我心头萦绕着,挥之不去,想之不明,有时,还会有种被刺痛的感觉。如今,这些疑问就像一条在心田生长缠绕二十余载的藤蔓忽如强弩之末般地失去了生命的根基与动力,很快随之松软、枯萎、脱落直至消散了。也许,过去的一切,于我、于姐姐、于大家,都已不再重要。我甚至还想,如果当年辍学的不是姐姐,而是我,即使姐姐考上了名牌大学,经过一番努力拼搏终于成了一位被仰慕的城里女强人,她还会体验到今天的这份快乐吗,她过得能有现在这般幸福吗?
我多么希望,也深深地相信,有姐姐姐夫的辛勤劳作,有热爱姐姐的儿女亲人,还有同学们的关心惦记,就像土地和庄稼不会亏待肯付出的农民一样,生活亦不会亏待姐姐的。在这个处处奋进、人人逐梦的新时代,姐姐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顺意,越来越幸福,我们都会珍惜所有勇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