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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榜题名时

2021-11-12尹小华北京

娘子关 2021年2期

◇尹小华(北京)

我是县武装部一名士官,曾为县三中搞过几次军训,校领导和老师们对我都很认可。

三中的教学条件不错,升学率较高,每年都有六七成学生考上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发放,谢师宴此起彼伏。

这年,校长决定:将考上大学的同学和家长聚在一起,开个茶话会,各种形式的谢师宴一律取消。

正是收获的季节,金色的玉米地像莫奈笔下的油画,像梵·高笔下的秋天,很高远,很辽阔,十分迷人。

期间,校长与武装部军事科领导协商,抽我参加了茶话会的筹备工作。

这天一早,我在教室正和学生布置场地时,来了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大叔:身穿褪色的军装和发白的胶鞋,腰板笔直,眼神发愣,表情有些呆。他看了一眼教室上方的会标:“今日骄子,明日栋梁”,确认为茶话会现场后,便和我们一起摆桌子、搬凳子地忙活起来………

在摆放水果和干果时,他摊开双手看看,随即到院外水管处洗过后又返回来。

他摆放果盘时小心翼翼,生怕有半点闪失。尽管洗过手,仍避免用手直接触及果食,多数时候是用手托着盘底……见没什么可干的了,他又擦了一遍桌子,拖了一遍地板后,这才坐下来。见桌上的盘碟不大规整,又归置起来……

“您辛苦了!”我走过来向他问候。他显得有些忙乱,起身时碰倒了凳子。当我伸出右手时,他将右手往身上摩擦摩擦,这才忙不迭递过来。他手劲儿忒大,可能很少和人握手,加上骨节粗壮坚硬,疼得我直咧嘴。我将手抽出来后,不停地往下甩。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凑上前,托起我的手,揉搓揉搓,吹了吹,又将他的右手伸出来,示意我用劲攥他。我用自己左手捏捏自己右手,冲他微笑一下,说:“没关系。”随口问他:“您贵姓?”

他没有说话,犹豫一下,用食指在我手心里写了一个字。

我又问:“您是哪位同学的家长?”

他打了个愣怔,看看门口,指了指。然后脸上露出生动的表情,眉宇间飞扬着蓬勃喜气。

我附和着微笑,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位身穿蓝色运动装的男生端坐在一张椅子上,正朝我们这边张望。

随后,他剥了几粒瓜子和花生,走过去,放到男生嘴巴里,又拍了拍男生的肩。男生抬头回应了一张笑脸。

陆续有同学和家长进来。桌上的水果、干果,很快一扫而光。

这时,刚才那位大叔搬来一箱咸鸭蛋,向人们发放。他不是用手递,而是搬着箱子来回转,转到一人跟前,便将箱子往前一送,让人家自己取。对拿了咸鸭蛋的人,他都笑着点点头,像是给了他莫大的面子。当有人面对咸鸭蛋犹豫时,他就多站一会儿,还端着箱子几次往前送送,坚持让人家拿。见人家实在不想要,才皱着眉头转到下一位。

咸鸭蛋发完了,他又搬来熏鱼,提来花生和瓜子。

大叔将自己带来的东西都发送出去之后,才在我旁边坐下来。说是坐了,其实是少半个屁股挨着凳子,他憨笑着,双手抖动,显得极不自然。他看看我,搓搓手,然后掏出一盒香烟,撕掉包装,散放在一个碟子里,向周围的人发放。没有人接他的烟,有些女家长还直撇嘴。他并不计较,继续发烟。我本来是不抽烟的,见他如此真诚,还是从碟子里取了一支。他立即憨笑起来,显出感激的神色,随即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打火机,想给我点上。我环视一下周围,示意他出了屋。

他连着抽了好几口。每抽一口,都满满地吸进肺里,然后闭上嘴,让烟从鼻孔里冒出,再微闭双眼,满脸陶醉。由于他长期抽烟,夹烟的中指和食指很黄,牙齿都黑了。

他抽过烟,镇定了许多,重新回到座位上后,显得自然了些,主人似的张罗着大家吃喝。

过了一会儿,不知他从哪里拿来几瓶白酒和一摞一次性杯子,开始给人们倒酒,可是没有人喝酒。他流露出失望表情,一会儿又取来啤酒和饮料,分散到各桌。

我倒了杯水,主动与他碰了杯,干了。他憨笑着又给我倒了杯水。接着,给我端来咸鸭蛋、熏鱼和花生,就去照顾其他桌的人。

他的步履很轻盈,从他的背部看上去,透着欢快和喜兴。

能够感觉得到,他由内而外地高兴。不知他一直都是这样,还是有着鲜为人知的过往,不禁让我对他产生了好奇,他异乎寻常的喜悦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故事?我想问问他的生活经历,又怕唐突,或触及他的痛处,苦水如波涛汹涌,不可阻挡,只得作罢。

屋里嗡嗡起来,像个蜂巢,碟筷声、桌椅声、吵闹声混杂一起。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股股热浪涌来。

忽地,一个角落里传来“加油!加油”的叫喊声……

原来,有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同学掰起了手腕。因过于用力,两人红头涨脸,持续了好几分钟,仍不分胜负。旁边看热闹的人“嚎——嚎——”地哄起来。

刚才那个蓝运动装男生也被吸引了,他往近处走了几步停下,迟疑地望望自己的双肩,耷拉下脑袋,怏怏返回原处。

这一情景,大叔看了个满眼。他跑过去,挤进人群,上前伸出双手,分别抓住两个男同学正在较劲的手腕,往两边一用力,便将两个男同学分在了两旁。俩人后退着摸摸各自的手腕儿,疑惑地看着大叔。大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都将目光投向了眼睛喷火的大叔:这人有毛病?还是喝醉了?

大叔紧握的拳头“嘎嘎”作响,眼里露出凶光,直射那两个男同学,他们不敢直视,迅速将目光落在了桌子腿儿上。

可大叔的凶光仍是咄咄逼人。

眼看就要发生什么的时候,我抱住了大叔。不解地问:“两个男同学不就是掰掰手腕吗,至于您发那么大火?”

大叔看看我,眼里的凶光仍未散去。

突然静下来,人们的眼睛一起向门口投去。

校长来了,他走到屋子中央,开始讲话。主要是对同学们的祝贺,提到那个蓝运动装男生名字时,他站起来,冲着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此时,大叔的火气已经消了,他疾步走到校长近前,敬了一个礼。当校长让大叔讲点什么时,他脸一红,赶紧闪在一旁。

接着,校长又提到了另一位同学。可这位同学却站起来说:“我根本没报这所大学,肯定有人给我篡改了志愿。”话音未落,这位同学的母亲“忽”地站起,朝着校长扑去……

巴掌却打在了大叔脸上。他见朝校长冲来一只气势汹汹的“母老虎”,便迅速迎了上去,将校长挡在了身后……

学校保安及时赶来,控制了局面。待保安想对“肇事者”采取措施时,被校长制止住了:“带她去办公室,给教务处主任打电话,查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校长草草结束讲话,便拿着水杯围桌转。转到一桌,举举水杯,抿一口,然后继续说着祝贺的话。

走到大叔身旁时,校长关切地说:“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后继续说着祝贺的话。

大叔脸上还留着红红的手印,却并不以为然,憨笑一下,拿起一瓶白酒,又取出两个一次性杯子倒满,自己留下一杯,将另一杯双手端给校长,像是要给校长压惊。校长一愣,皱起眉头。大叔犹豫一下,端起自己那杯,喝了一大口后,又端起校长的杯子将自己的杯子补满,再次双手端给校长,校长的眉头还是皱着。大叔这次没有犹豫,端起自己的酒杯,一口喝下一半,又端起校长的酒杯将自己的酒杯倒满后,喝一口,再倒满,直到校长的酒杯只剩几滴后,第三次双手端给校长。校长在惊叹中接过酒杯。大叔随即端起自己的酒杯,冲校长杯子下沿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人们将眼睛瞪圆,惊恐万状。

这还不算完。接着,大叔又拿起桌上的酒瓶和杯子,围桌转起来。我担心他喝多,跟在了他身后。

敬到主桌,校长一见他,一边招手,一边在身边加凳子。其他校领导有的在喝茶,有的在聊天。当大叔出现时,就都把注意力投了过来。大叔将酒瓶往桌上一蹾,环视起四周,当与刚才那个男生的眼睛对视后,男生立即小跑着过来了。大叔示意男生给校领导们行礼,男生即向领导们鞠开了躬。男人摇头,示意男生磕头。就在男生即将下跪的那一刻,却被校长拦下了……

接下来,纷纷褒扬起男生来:勤奋刻苦!积极向上!自强不息!

其他桌的家长们也陆续来到了主桌。

大叔见势,没有再勉强男生,自己却倒满一杯酒,围着主桌逐个敬了一圈,干了。然后憨笑着敬了一个礼。

他因何如此动情?

我正在疑问中,大叔端着一碗什么走到男生面前,用筷子喂了他几口……

这个情景让我很是诧异:都大学生了还需要喂吗?是不是过于溺爱?

我在三中搞过几次军训,也开过家长会,从未见过这个大叔。至于那个男生,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出于好奇,我查询了这个男生的名字,却发现与大叔写在我手心里的姓氏并不一样。

那么,大叔和男生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在场的人,我能问的全问了,都是大眼瞪小眼。

这时,校长率领其他校领导,集体逐桌回敬。走到大叔近前时,校长说:“感谢你给学校输送了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大叔立时眼圈发红,端起酒杯,咳嗽了几声。

校长让人端来一杯茶,替代了大叔手里的酒杯。轻声道:“你的心情可以理解,酒少喝点。”

此时此刻,大叔也许觉得最能表达情感的,就是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他已经喝了不少酒,走路都有些发飘了。期间,有老师便提到了那个男生:“真是太不容易了,全靠毅力啊……”

这时,有人就问大叔有几个孩子,分别做什么?

大叔就用右手食指在问话人手心里写,边写还边抬头看看问话人,问话人频频点头,他便频频憨笑。问话人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大叔摇摇头,向人家敬个礼。

闲下了,大叔开始摸兜。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便皱起眉头。我觉得大叔可能想抽烟,便找到他开始撒烟的碟子,取出一支递给他。他冲我憨笑笑,掏出打火机,示意我也抽一支。我拿了一支,拉他出了屋。

刚一出屋,大叔就把烟点上了,猛抽几口,渐渐低下头。

返回时,场内演起节目,有歌曲,有舞蹈,有诵读。

突然,大叔一个箭步上了桌子,摇了几摇,站稳。正当人们惊讶之时,他晃荡了几下膀子,要求表演节目。我有些替大叔尴尬,忙劝,演节目可以,但不是在桌子上,摔着怎么办?

“腾”地,他连脖子都红了,看看我,从桌子上下来,挨我坐在了凳子上。

大叔笑呵呵地喘着粗气,又用力攥了一下我的手。看样子,他真是太高兴了。我说,再高兴,也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他点头,不好意思地憨笑。

“注意啦,”我说,“同学们给老师和家长献花来了。”

大叔带头鼓起掌来。

一队队即将入校的大学生,手持鲜花献给老师和家长,以表达他们对自己的培育之恩。

那个蓝运动装男生走到大叔面前,并没有手持鲜花,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只这一躬,便使大叔落下泪来。然而,他的两嘴角却是向上翘着的,分明是喜极而泣。那是我见过的最开心而又最复杂的笑。他像每一个毛孔都在笑,因为笑得充分透彻,整个身体都在抖动。可是,我又从那笑容里看到了深埋的东西。他在看男生的眼神里,透着软如棉线的柔情,将对方紧紧包裹。男生躲闪一下,应大叔的请求,我给他和男生拍了一张合影。男生站在侧后,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大叔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节目还在继续。有位老师演唱了《三百六十五个祝福》。受现场气氛感染,一些人跟着哼唱起来。唱着唱着,有同学家长落下泪来,随即将自己的孩子搂在怀里,哭出了声……又有一男一女唱起《今天是个好日子》。他们唱得很投入,声情并茂,赢得一阵又一阵热烈掌声。此时此刻,唱得怎样已显得并不重要。大家要的是感觉,是现场气氛,只要有人出节目,就会产生共鸣。

大叔一直在憨笑,眼睛左右不离蓝运动装男生。

终于轮到了这个男生。他表演的是诗朗诵——穆旦的《理想》:

没有理想的人像是草木/在春天发生,到秋日枯黄/没有理想的人像流水/为什么听不到它的歌唱/原来它已为现实的泥沙逐渐淤塞,变成污浊的池塘……

男生的朗诵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在一浪高过一浪的鼓掌声中结束,坐在我身旁的大叔已经泪流满面。

有人陆续离开,屋里的人松散起来。

就在这时,大叔登场了,他的节目是醉拳。他本来就喝了不少酒,坐着不动都显出醉相,打起拳来就是一个十足的醉汉了。可是,他无论怎样躲闪腾挪,都巍然不倒。一招一式自然规范,动如脱兔,出拳带风……

大叔收式,一套醉拳打完。退场时,他大口喘着粗气,像一头刚刚卸犁的老牛,对着夕阳低哞。

我问,累吗?

他点头,又摇头。

可排山倒海般的掌声一直持续着,大叔犹豫一下,返回谢场。

大叔摇晃着走回去,双手抱拳施礼。然后站定,想做后空翻时,却趴在了地上,一个红本本甩了出去……

众人纷纷向前,将他扶起,我则随手将红本本捡起。

大叔掸掸身上的尘土,憨笑着向大家敬礼。

人们走得差不多了,只剩我、大叔和那个男生。有人正在收拾余下的酒水和食物。大叔拿了两瓶啤酒、抓了一把花生。看样子,他还要留在此处。

我问,要不要回去休息?他迟疑着点头后,抄起一瓶啤酒,用牙齿咬开递给我。又咬开另一瓶,与我碰了一下,一口喝干。他喝啤酒的样子像喝水,让人担心他会把瓶子吞进去。

大叔打了个酒嗝后,紧贴男生坐下,闷着头一直在憨笑。我给他点了一支烟,他狠吸一口,轻轻吐出,一脸惬意。

大叔将这支烟抽完,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把长命锁。锁是银制的,已经有些发黑了,像是经了许多个日月。他将这把锁小心翼翼地戴在了男生的脖子上,久久凝视着男生,嘴巴动了几动,却没出声,可心里分明在说:为你祝贺!然后鼻子一酸,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仰着天,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这时,我才想起将那个红本本交到了大叔手上,定眼细看,原来是——《残疾军人证》。

忽听“扑通”一声,男生给大叔跪下了,脑门着地,磕起了响头,然后泪流满面……

我急忙上前,在将男生扶起时,这才发现,他的两只袖筒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