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三题
2021-11-12李慧
◇李慧
橘生
我和橘生从小就认识,橘生是我们村的外甥。小孩子不认生,爱玩爱闹,每次来我们村,橘生都要跟着他的表哥表弟们到处乱跑,我们村几乎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我不想认识橘生,那时我还是个一说话就脸红的小女生,对一个来自外村的、长面颊、瘦身量的小男生不感兴趣,但橘生就像认准了我,大路上、打谷场见了面,总要朝我扔几个小石块或者吐几口唾沫。一帮好事的小姐妹就瞎起哄:橘生喜欢眉眉!我气得追着她们打,她们就一边吃瓜子一边嘻嘻地笑:橘生要是不喜欢你,为啥总朝你扔石子?我就气呼呼地赌咒:谁喜欢橘生谁是臭虫!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经济不够发达,日子过得很慢,大家可以悠闲地干农活也可以慢吞吞地吃饭。一年一度的庙会是除了春节外最隆重的日子,每到庙会前夕,家家户户都要认认真真地买菜割肉、辛辛苦苦地洗床单拆被罩,只为了在庙会期间大吃大喝上几天,痛痛快快看几场老戏,而戏台是一场庙会的中心,戏台也是孩子们的中心。
我喜欢庙会是因为我喜欢看戏,说我是个戏迷并不准确,我喜欢的是各种故事,那些古老的、荒诞的、惊悚的、甜美的故事。这些故事似乎有魔力,他们会让我陶醉也会让我暂时忘了自己。我们村的戏台太简陋,露天敞篷甚至还没有座椅,再简陋的戏台也不能阻挡我的热情,我搬着板凳,扛着藤椅,甚至搬几块红砖,哪怕只有个下脚的地方,我也要痴痴呆呆地看一下午,别人看戏是看热闹我看戏是深深地入迷,我几次为戏中人物的命运哭出声来。小姐妹们看到我痴痴呆呆的样子就说:眉眉又着魔了!我是着魔了,我的着魔他们不懂,一个人一生哪能没几次着魔?为一件事为一个人着了魔才没白活。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橘生和我是同样的人,我躲在故事后面做了胆怯的人,他才是那个飞蛾扑火的人。
我越是躲着橘生越是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他就越是在我眼前晃荡,我在台下看戏他也看戏,我看一下午他也看一下午,我甚至怀疑他在模仿我,然后像她们一样来嘲笑我,但橘生一次也没有嘲笑过我,我甚至看见他的眼里也含着泪水。就在我将要和他和解的时候,他再次尽显调皮男生的本色。
一次我去邻村看戏,邻村和我村只隔了一条马路,赶庙唱戏两个村子的人一起招待亲戚。邻村的戏台是个封闭式剧院,吊扇、座椅、字幕、灯光一应俱全,能坐在这样的座椅上看戏真是太幸福了,当然能坐在前三排看戏那一定是最幸福的。当我到达礼堂时戏还没开,剧院里只开着小灯,座位上坐了不少人,走廊里站着几个男生,他们左顾右盼似乎在等人。我发现第三排的几个位置空着,我心中大喜,为了占到这几个座位,我在人们并排的小腿和座椅靠背间缩着身子前行,尽量让自己的体积变得再小一点,更小一点。终于在昏暗的光线下到达了座位,就在我将要坐下去的一刹那,我神使鬼差地看了那几个男生一眼,那群男生里居然有橘生,橘生当时似乎喊了我一声又似乎没有,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觉得屁股坐到了一个软绵绵、凉飕飕、像绳子一样的东西——一条死蛇!我的魂都被吓掉一半,我听见自己“嗷”地叫出了声,连滚带爬逃了出去,我听见男生们发出了哄然大笑,这下他们该满意了?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橘生是得意还是愧疚,这次我是恨透了橘生,我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见过橘生,橘生似乎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转眼间我读完了小学要到镇上读初中,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开始了新的生活。也许我和橘生此生注定有缘,开学那天,我在分班名册上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名字,我的心“咯噔”一下,我面对他投来的微笑置若罔闻,我不要在一个新的环境里碰上一个旧人,更不要再遭受他幼稚的、小男孩式的恶作剧。
我们的班主任姓王,王老师说:你是眉眉?我看过你的作文,做我的课代表吧。接着他又点了橘生的名,我和橘生又莫名其妙地成为一对搭档,作为搭档免不了有工作上的交集,橘生从来都是那个顺从的人,而我则恃才傲物,跋扈专横,为此他受了我不少白眼。橘生长了一双丹凤眼,颇具气色神韵,但眼神暗淡,少了几分清澈。他身量高挑,发量稠密,我常常调笑他:你束上冠,穿上袍,就是个妥妥的文弱书生。他似乎不喜欢文弱书生这个称呼,他说书生就够了又何必文弱?其实他骨子里就是一副书生意气,书生心肠,一生都没有逃出文弱书生的命运。
班主任王老师是个很好的语文老师,他讲课不拘一格,引人入胜,特别是对作品感情的准确把握。在一次作品赏析课上,王老师圈出了一个词语“悲愤”,他说:谁能解释这个词语的感情?此时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似乎沉浸在作品中,橘生先举手了,他说:这个词包含了两种意思,一种是作者对当局镇压残害进步学生深深的愤怒,一种是对遇害学生遭遇无比的悲痛。话音刚落,王老师朝他点了点头表示对他理解的肯定。我看到橘生向我投来得意的目光,那目光尽显一个小男生的喜悦,我知道这次让橘生拔了头筹,我下定决心下次一定不能被他比下去。但橘生对词句超乎常人的敏锐的确让我嫉妒。
初中四年,橘生一直和我较劲,现在想来,是我的个性过于倔强,橘生又相对柔韧,我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彼此欣赏却从未靠近,那四年可以说是橘生一生最惬意的四年,走出校门后橘生很快就迷失在生活的迷魂阵中。
橘生没考上高中,父亲多方托人为他找了一份灌区的工作,于是橘生从一个学生变成了职工,角色的转变让他一度极不适应,大家都是干了半辈子的老员工,早已适应了闭塞的环境,唯有他年纪轻轻钻在山沟沟里,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他还未曾见过,于是他就总想着往外面跑,心里总是愤愤不平。他心心念念地想要走出去,要不是父亲相劝他差一点就辞了职,父亲为了留住他为他买了一辆炫酷摩托,有了这辆像风一样的摩托,橘生才暂时安了心,谁知也正是这摩托后来让橘生魂飞魄散。
在我外出求学的十几年时间里,我和橘生从未联系,我忙着念书求职,他忙着恋爱结婚。我从未把他当做生命里重要的人,在外漂泊多年后,我终于回到故乡,就在我回到故乡的几天之后,我突然接到了橘生的电话:
“眉眉,我要结婚了!”
“眉眉,你一定要来喝喜酒。”
“眉眉,你怎么一去就没了消息让我好找……”
“眉眉,我结了婚就不像以前了,你别怪我。”
那天橘生喝了酒,在电话里一股脑说了好多平时不说的话,也含蓄地向我表露了他对我的喜欢,可是他表露得太迟,我也明白得太晚,他是那样腼腆,我又是那样骄傲。我们在很早的时间里相遇却又注定无缘,我们都大方地把本可以相交一生的朋友拱手送与别人。
橘生的老婆淮北,比橘生小五岁,长得漂亮。尽管我心里不舒服,觉得我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但橘生能有这样的归宿我也欣慰。谁知淮北却成了橘生此生的负担,成为压倒他脆弱生命的最后一颗稻草。
淮北漂亮,漂亮女人需要众多的物质来滋养,漂亮女人也会成为男人追逐的目标,不管她未婚还是已婚。两人婚后不久,淮北要橘生在小城买房,橘生答应了,一家人节衣缩食贷了款买了房,不久淮北又让橘生学做买卖,橘生本是一介书生,无论如何学不会做生意,淮北心中的欲念越来越大,橘生为了满足她的要求做起了彩票梦,妄想有朝一日可以暴富,可以满足淮北的所有要求,橘生逐渐变得偏执,生活也偏离了正轨。淮北对橘生越来越不满索性回了娘家,最终提出了离婚。离婚对橘生来说是天大的打击,他不愿意离婚就拖了两年,淮北不但不回家还和人鬼混,橘生气不过动手打了她,淮北就下了最后通牒:再不离婚就去法院起诉。最终橘生放手,放手后的他本以为淮北会后悔,谁承想淮北立刻和别人结了婚。
我再次见到橘生已是他离婚后的半年,橘生已不是橘生,那个俊秀、羞涩、风度翩翩的橘生已失了光彩。橘生眼里满是泪水:“眉眉,我可以为她去死!她为何这样对我?”橘生的丹凤眼黯淡无光,婚姻的失败让他万念俱灰,我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也许当时我多说几句话他也不会走到那一步。橘生陷入感情的泥潭,一生都在犯着同样的错误,总是用对方看不懂的方式表达爱,他喜欢眉眉,却总是用小男孩的恶作剧来捉弄她,他爱淮北,却没有淮北想要的一切物质。我们都不理解他,他的爱太过深沉,橘生是为爱而生的人,没有了爱他的生命也毫无意义。我看着他消沉,看着他颓废,可我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用死亡来证明。
没有人知道橘生是怎么出事的,有人说他喝醉了酒骑着摩托跌下了护坡,也有人说他被迎面的货车撞下了护坡,真相已无法考证。人们发现他时,他和他的摩托一起仰面躺在河槽里,丹凤眼紧闭,面容无比安详,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解脱后的笑意,只留下白头父母和黄嘴幼儿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在橘生的追悼会上,淮北哭得撕心裂肺,她说对不起橘生,可谁知,橘生淮北变为苦枳,一场错误的相遇造就了两个人悲剧的人生。
橘生走后我常常做梦,梦里我呆呆地看着橘生:我看着他小时候的一系列恶作剧;看着他答对问题后一脸的欢喜;看着他变成流沙从我指尖溜走;看着他骑着摩托在风中呐喊:眉——眉……
橘生已逝,世上再无橘生。
老马
老马今年六十多了,是我们单位以前的清洁工。老马人瘦还个子小,充其量也就八十来斤,可就是这八十来斤能扛一桶纯净水“蹬蹬蹬”地上三楼。当然,只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才使唤老马,可老马从不拒绝,总是笑吟吟地面对每一个人,不管是新来的见习大学生还是待了半辈子的老职工。
当我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时,我常常看到老马扛着大扫帚扫院,老马很矮,扫帚很大,但大大的扫帚在老马手里麻溜趁手,老马干活样样精通,不管是农活还是家务活就没有她不会的。我们说老马干活一个顶俩,老马却笑着摇摇头说,咱不识字只能干点受苦活。
老马精瘦,饭量却好,碗大的馒头能吃仨,嘴巴一吸溜,两大碗河捞就下了肚。老马常说:能吃能受是受苦人的本事,哪一天不能吃了,人也就报废了,谁知一语成谶,有一天老马真的什么都吃不下了。
老马辛苦,一个人收拾着好几个房间,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扫地、抹灰、清洗茶杯,等到八点钟我们上班时,她已经收拾完房间,回家给孩子们做了早饭,又开始扫单位的院子了。单位院子种了樱花、木槿、柳树等花木,一年四季落叶、残枝不断,老马就天天和这些枝枝叶叶斗争,树叶落得勤,老马就扫得勤。老马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一刻也不停地忙碌着。
老马勤俭,单位的废品从来不会浪费。今天看着垃圾桶里白花花的废纸,我常常感慨。老马在的时候喜欢收集大家用过的废纸、报纸、快递盒、矿泉水瓶,我们也习惯攒着废品等老马来收。收到废品的老马总是一迭连地给大家堆笑,嘴里还嘟嘟囔囔着:你们都是好人,你们对我都好。其实大家都是拿工资的人,谁会在意那一点点小钱?可是哪个单位也有奇葩,一次,老马把收集好的报纸暂放在一楼,谁知就一转眼的工夫报纸没了,连老马的笤帚簸箕都被踢翻,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人在别人看不见时偷盗老马的东西、侮辱老马,最终轻贱的只能是他自己。
单位少了老马不行,家里少了老马也会揭不开锅。老马的丈夫一辈子没上过班还浑身是病,家里孩子又多,全靠老马里里外外地挣钱养家。老马干过各种营生,饭店服务员、澡堂搓澡工,干的最久的就是清洁工,不论哪种营生,老马总有一个原则,不能离开她生活的小镇,一大家子还等着她来照顾,她是这个家万能的孙悟空。
老马下了班,总是第一时间赶回家,洗衣做饭照顾三个孩子。那个年代的家务活很重,三个孩子的衣服都要靠一针一线缝制,老马做针线很快,三天就能打完一件毛衣,一晚上就能做好一双布鞋,生活也不容得她慢,她的生活粗糙不堪,她顾不上小针细线,生活也没有给她细嚼慢咽的时间,她只有狼吞虎咽的份。
家里人口多,单凭老马打零工不行,她就种地,种自己的地,种别人闲置的地,还自己开荒地。其实老马最擅长的也是种地,永远不能丢掉农民的本分。城里人种地讲究的是休闲和娱乐,讲究的是远离喧嚣回归田园。老马半截子腿埋在泥土里,天天和艰难的生计较劲,种地对她来说哪有什么诗情画意,那是可以填饱肚子的粮食和瓜菜,那是赤裸裸的真金白银。
老马的日子难,但她觉得再苦那也是自己的和别人无关。于是对于亲戚朋友虚情假意的帮衬,老马总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单位同事总能吃到老马种的瓜菜。同事们每次吃了她的东西总要送给她很多礼物,有吃不了的糕点、快过期的色拉油、穿不着的衣服等。其实同事们差不多把她当垃圾站了,可她面对这些形同鸡肋的东西和没有多少的善意并不介怀。日子是自己的和别人无关,她还是这句话,更何况自己这光景还讲究什么过不过期的,她可舍不得糟蹋东西。
谁都觉得老马的日子就这样辛辛苦苦、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了,可天有不测风云,突然好多天不见了老马,清洁工换了另外一个女人。原来老马病了得了绝症,老马的丈夫陪着她去了省城,省城的医院说她的病不好治,需要手术后好好保养。可这么一个家哪有条件给她保养?孩子们都已成家,都在外打零工,都有一大家的人等着养活,她哪舍得拖累孩子们。刚做了手术时,老马恢复得很好,可她在家休息了没几天就又下地干活,大家都觉得老马怎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丈夫一开始还照顾她,怕她累着,怕她复发,可日子总要过下去,活儿总要有人干,更何况她又不听人劝,丈夫也没了心气,只能听天由命。一句“听天由命”隐藏着一个普通家庭深深的悲凉,听天由命这也是普通人得病后的唯一的选择。
老马知道自己病了,但她从没对疾病妥协,从没当自己是病人,她比从前更加辛苦,比从前更加卖力,好像连疾病都大不过她那一团糟的生活,就是天塌下来,这个家也有老马扛着。于是病情进一步恶化,面部的伤口溃烂流脓,老马就用一块纱布遮住,纱布遮住了伤口可遮不住病情的扩散,后来老马的嘴巴就很难张开,她再也不能三大五碗地吃河捞了,这下老马才慌了。老马是个受苦人,受苦人靠的是一副好苦力,好苦力来自一副好吃手,吃不进哪来的力气?老马什么都不怕,就怕她自己不能受苦,就怕自己不能继续操持这个家。老马就使劲张嘴,使劲吃东西,馒头掰成小块,河捞截成小段,实在不行就喝稀饭,吃流食,不管吃什么,老马的原则依然没变,能多吃不少吃,多吃一口算一口。就是这么朴素的原则,就是这么卑微到尘埃里的生活态度,老马竟然暂时逃过了绝症的宿命,后来伤口竟然慢慢愈合结痂,疼痛也减了半,老马又生龙活虎地活过来了。
这个瘦弱老人面对生活的勇气深深地震撼了我,我以为她只是个普通人,没想到面对灾难时她竟有这么大的勇气。老马也许没有意识到她的伟大,她还是那句老话,自己的日子和别人无关,自己的身体当然也和别人无关。让我们为老马祈福,祝福她的往后余生无病无灾,平平淡淡地活下去。
燕姐
燕姐比我大整整一轮,我属马,她也属马,属马的人似乎都有一个共性:一生奔波、一生劳碌。虽然燕姐现在家境殷实,单位优渥,但她也是劳碌操心过来的。再加上她心软眼热,总是一副菩萨心肠,和她相处过的人都会惊讶:世上真有女菩萨哩!关键是女菩萨还这么美。
燕姐的美是属于让你过目不忘的那种,燕姐的皮肤白的发光,晃得你睁不开眼睛。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燕姐的眼睛是两扇大窗户,大窗户不说话,动不动就挂满了露珠。小时候学画画,美术老师指着大卫石膏像的鼻子说:这就是标准的希腊鼻。燕姐就长了一个标准的希腊鼻,鼻梁高挺,鼻型完美。燕姐还特别喜欢口红,她常说:口红是一个女人的灵魂,不涂口红的女人算不上真正的女人。当初我还笑话她臭美,把口红看得比命还重,如今看来,她是对的,她的一生几乎把美发展到了极致,她的美也成为她一生幸福与不幸的根源。
初涉人生,燕姐的美就给她带来了不小的灾祸,这灾祸影响了她的一生,也成为她一生的伤痛。燕姐原本出生于胶东半岛的一个小村子,家里姊妹兄弟多,燕姐排行老五,下面还有个未满月的弟弟。那里的土地却填不饱燕姐一家人的肚皮。爹爹孩子多,远嫁山西当教师的姑姑却无儿无女,同样是生儿育女的年龄,每次回老家看着哥哥家儿女成群,自己却膝下荒凉,姑姑都哭哭啼啼。一边是儿女成群却日子艰难,一边是条件优越却无儿无女,燕姐的爹爹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将一个孩子送与姑姑抚养,为的是远在异乡的姑姑也能有个依靠,燕姐也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五岁的燕姐对自己的美一无所知,燕姐对老家最深刻的记忆有俩:一是饥饿,二就是临行前娘的一句话“燕跟着你姑去山西吃白面馍吧”。燕姐还小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她穿着姑姑给新买的衣服逢人便说:俺去山西吃白面馍呀!丝毫也看不懂别人眼中的讪笑,小燕姐更不懂临行前娘的号啕大哭和依依不舍。多年后,燕姐问姑姑,那么多孩子为啥偏偏相中了她?姑姑说:还不是你长得美惹人喜欢?我见你的第一面,你梳着两个小辫,虽然面黄肌瘦但透着一股子的机灵,我一眼就相中你了。后来证明,姑姑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姑姑确实是相中了她,更重要的是相中了她的吃苦耐劳,一身的好苦架。
当时的燕姐听了姑姑的话,低下头一句话也不说,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美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如果自己长得不美,如果长得像一只小泥猴,她会不会一辈子留在亲娘身边?为她端汤做饭,在她怀抱里撒娇,一想到亲娘燕姐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流。每年回老家亲娘都笑脸相迎,丝毫看不出亲娘的难过和痛苦,燕姐还为此恨了亲娘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亲娘得病了,自己紧赶慢赶没有赶上看亲娘最后一面,哥哥姐姐们才说:娘的病就是因燕姐而起,亲娘想燕姐没有一天不想,临终还抱着燕姐小时候的照片说对不起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燕姐不能提起亲娘,亲娘成了她心里永远的伤痛,她常常在深夜里对着故乡的方向默默流泪,母女连心,如果有来生,她再不要什么白面馍,她只要她的亲娘。
十几年之后,燕姐长大了,出落成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燕姐不为所动。燕姐心有所属,他是她的初中同学,风度翩翩、高大挺拔,年轻的燕姐陷入了纯美的初恋。任何人的初恋都是心头好,这好抵得过对万里之外双亲的思念,也抵得过这一世岁月的寂苦。他俩的相恋也成为姑姑的心病,他是农民,家境一般,姑姑看不上他,认为他配不上身为教师的燕姐,更配不上燕姐的美丽。燕姐拗不过姑妈又不愿意放弃初恋,只好天天以泪洗面,日渐憔悴。最后败下阵来的还是初恋,初恋说:父母让他今年办事,如果两个人的事能定下来最好,如果燕姐的父母还反对就分手,他等不起她。初恋是实际的,过于实际的男人往往辜负了初恋女人的一片苦心,于是燕姐心如死灰,迅速答应了姑姑选的乘龙快婿,找了个吉日把自己嫁了。
男人是电线厂的工人,工人和教师在那个年代可谓门当户对。就在燕姐不再对感情抱有任何幻想的时候,燕姐发现了男人的日记本,日记本最后一页上写着这样的一段话:没想到我的相亲对象竟然这么美,我要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爱她敬她。燕姐的美再次成为男人选择她的理由,看着这质朴却滚烫的话语,燕姐的心为之一震,两行热泪顺着朱粉的面颊滑落。
结婚后的燕姐受到了男人无微不至的爱,那真是:顶在头上怕晒着,含在嘴里怕化了。以前燕姐在姑姑手里被当佣人使唤,一切苦活儿累活儿都是她干,现在燕姐变成了男人供着的一尊女菩萨。燕姐教书站了一天,男人就自学了按摩,天天下班给燕姐按摩,按摩力道不轻不重,按摩得燕姐舒舒服服;燕姐坐月子奶水不好,男人就鱼汤鸡汤换着给她熬,只喝得她看到汤就想吐。燕姐在男人的滋养下皮肤越发白皙,再加上可以自己支配工资,衣服也越穿越时髦,当小城人把最美女人的桂冠送给她时,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美带给她的快乐。
然而天有不测,随着企业改制,男人所在的电线厂倒闭,男人被迫回了家。国家扶持教育,燕姐的工资一涨再涨,两人的差距也越来越大,男人在燕姐面前自卑地抬不起头来,男人几乎承包了所有的家务,男人觉得只有千倍万倍地对她好她才不会变心。也有一群浮浪子弟,骑着自行车在燕姐下班路上一路追随,只为了一睹她的芳容。这让我想起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美艳的莫妮卡,燕姐就是现实版的莫妮卡。但燕姐总是目不斜视,她的美丝毫不容侵犯,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庄重。
燕姐并非头脑僵化之人,既然男人下岗了,那就自己创业。于是两人筹措资金创办了“燕姐小餐桌”,凭借着创办早,服务好,又临近中心小学等条件,“燕姐小餐桌”逐渐有了名气,又逐渐成为小城的金牌小餐桌,男人不但有了体面还赚了些钱,终于扬眉吐气。我看燕姐不仅美丽还聪明绝伦,她知道驾驭男人更多的是要帮助他、成就他,让他成为更好的自己。
我最近见到燕姐时,五十多岁的她似乎更美了,我调侃她吃了不老仙药,她笑嘻嘻地说:哪有什么不老仙药,无非是女人任何时候都要活得漂亮。我问她最近忙啥?她说忙着看外甥哩!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初恋的孙子也送到小餐桌了。我又逗她:初恋的孙子还不免费?燕姐豪爽地大笑:免费,免费,作为他爷爷当初抛弃我的补偿,感谢他当年的放过之恩才有了现在更好的自己。
好个漂亮的燕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