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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时间之境”的三条小径

2021-11-11董晓可

都市 2021年11期
关键词:哲思梨花大地

品读赵建雄诗集《时间之上》(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总让人心生错觉,仿佛诗人不是现代文明的产儿,而是唐山宋水滋养的灵物。在他那百余首诗构筑的“时间之境”中,你感受不到大工业时代忙碌而碎片化的生活气息,抑或朝向逝去田园的牧歌式感伤低吟,你所能体味到的是花香与风月、云霓与篝火、蝴蝶与布谷自在舒展于天地间的天然意境。无疑,诗人赵建雄是有一种坚守抑或执拗拒绝的,那便是不为世俗沾染、不为城市节奏左右的自然之心。因而,你能从他的诗境构筑中品味到一种散漫与淡然、一种孤独与疼痛、一种沉醉与呓语、一种纪念或倾诉、一种行走或栖居,以及由此氤氲而成的逐美之心与美的境界。那么,如何寻访这方远离尘嚣的“时间之境”呢?让我们从他诗歌中那草木大地中,沿着“自然之径”“情感之径”“哲思之径”三条幽微小径出发,一点一点来靠近。

自然之径:光阴步履中的散漫之词

光阴是有脚的,步履是散漫的。这是赵建雄诗歌给人的整体印象。

在他的笔下,二十四节气俨然二十四个跳动的精灵,带着我们走过年岁轮回的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进入物候的心脏腹地。诗人在辽阔盎然的三晋大地慢慢行走,静静体悟,于春花秋月、云卷云舒之间释放鲜活的情感。在诗之途,诗人任“洁白的羊群,凌乱在高高的山岗”上,听“皲裂的木头,一节节舞动/胸腔里蛰伏的石头”,看“鸽子从麦田里飞出。绿色的钥匙/挂在铁栅栏上”,并“把一城阳光,种进心里”。(《春天,一万个海子归来》)

梨花,在诗人的诗歌疆野中,是一种情有独钟的存在。当然,这并非诗人不爱其他花,老家院子里父亲亲手栽种的、与他一起长大的桃花,静默如初、于浩荡春风里涅槃的杏花,均在诗人生命历程中留下了珍贵的记忆。但最让他魂牵梦萦、情之所至的,却无疑是梨花。在诗人近乎繁复的描述中,梨花如片片诗笺翩然而至:

三月,天作穹庐地作床/你用汉白玉雕砌栏杆,你/用粉色的丝脉,编织生活

——《致梨花》

你跳跃成枝头灼白的火焰/张扬出空中一层层温暖的白云

——《再致梨花》

在冷静的时光里/遇见一堆雪,或者/一朵云,一片盐

——《想起梨花》

三千米白发如雪而下/一袭素衣,当空舞动迷人之痛

——《梨花:我只为你而生》

我们常说,一切景语皆情语。诗人之于梨花的情痴,自有其缘由,那大抵便是她的素净与淡雅吧?其实,这种雅洁的情愫在诗人的整部诗集中皆有表现。这种因物象形态而生发的人格意蕴的情感升华,也内在地接通了古人的高洁之志,譬如:五柳先生之于门前那五株柳树,东坡居士之于那一尊坡土,六一居士之于自家琴、棋、书、文、酒与老翁(自己),以及那个一见丑石纳头便拜的“癫人”米芾。这在诗人心中,或许是一份现代文明下饱含诗意的古韵追求吧?倘若细细体味,便会发现,在《时间之上》的诸多诗歌中,均展现着诗人的一种梨花般纯净而淡雅的感情。他写四季,写惊蛰天解封的大地,写寒露过后的雨夜,写五月沉重的雨水,写落在窗台的布谷,写深秋云天里飞翔的鸟儿,写秋雨中的白桔梗,写小雪中隐藏在雾霾腹中的洁白,写大雪天缓缓封冻的河流植入空间深处……一切的一切风轻云淡、静谧安然。在此,诗人俨然成了大自然的物语者,以孩童之心感知天地间的从容与悠然。

你是砍柴的,他是放羊的,你们坐在草地上聊了半天,他的羊吃饱了,你的柴呢?

这是网上流传甚广的一个段子,也是我们当下社会现状的一种映射。在这个熙来攘往的现代社会,科技发展突飞猛进,社会分工日益细密,导致“砍柴”的只能去“砍柴”,“放羊”的唯有去“放羊”。在这个时空被不断切割、碎片化日益严重的时代,我们诗意栖居的空间被一点点侵占,一个个被固化在属于自己的流水线上,机械地日复一日地操作着永无休止的复制之品,以至于身心憔悴,再也找不回那个三五成群、纵情撒欢的纯真时代了。这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我们日渐失去了本真存在的沟通能力,在“公众意见”与“科学技术”的重压下双重异化,处于“操劳”“烦躁”“畏惧”之中,而最终变为“无家可归”的精神流浪状态。对此,诗人似乎有着清醒的认知,他以光阴步履的散漫推移,来抵抗现代社会的焦躁与分裂所造就的虚无状态。他似乎在以自然物候之手,来引领我们倾听内心的声音:慢下来,静下来,想一想你究竟在追求什么?在诗歌中,诗人这样写道:“其实,你可以坐下来/我们面对面,平静地/从一朵桃花说起/说到一座山的荒芜/说到一条河的干涸/说到一场盛宴的闭幕/说到一个故事的结束”(《从一朵桃花说起》)。无疑,这里寄托了作者的一种美好希冀:以自然情思的散漫之词,来抵达心灵的平和境界。

情感之径:从海子开始,愿春暖花开

如果说,整部诗集《时间之上》是一场美丽的旅行,那么,起点是从海子开始的。在诗集伊始,诗人引用了海子《活在这珍贵的人间》煞尾处的句子:“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或许,这可以作为诗人构筑诗意世界“初心”的佐证。某种意义而言,诗人海子代表了20世纪80年代文人气质的极致坚守与最终消泯的无情命运。1989年的早春,当山海关的列车从诗人躯体上碾过,或许从诗学意义上宣告了一个时代诗歌梦想的终结。其后,接踵而至的是市场大潮下北岛《波兰来客》中“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的心灵痛楚。在诗集后记中,诗人也坦言,其诗歌写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自此以后,诗歌便仿佛一束光一直照耀和引导着他在孤独而欢欣的道路上彳亍前行。那么,那时青春年少的诗人必然也受到了时代气息的濡染吧。海子气质所代表的20世纪80年代精神,或许在诗人的心灵深处早已生根发芽,那是“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的尘世关怀,也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个体精神坚守。这些,在诗人的“时间之境”中,凝结为一种纯真的情感价值:像植物一样感受大地,像恋人一样挚爱世界。

大地情结,寄托了诗人浓郁的爱的哲学。这种爱,或朴素而真挚,或浓郁而深沉。前者,如《从冬天到春天》,当春风拂面,冰雪消融,万物复苏,诗人对蛰伏了一冬的土地饱含了真情:“太阳明晃晃的,爬上树梢、楼房/屋里,钟表时钟明显走长走慢”“鸟儿改变了翅膀的方向,朝北歌唱/尘嚣下的眸子,像鱼,在眼眶里打转”……在此之时,一种不饰渲染的亲情让一切升华:“炕头上,老母亲盘腿而坐,她说/门开着吧!五九六九,该去河边看看”。是啊,春天来了,母亲也老了,但好在物候变迁,所有的一切又恢復了生机活力。打开房门,又可以亲近这个美丽的世界,仅如此,便甚好。这种万物天然与人间亲情的爱意抒发,在诗人笔下自然地铺展开来,却让人动容;后者,如在《我的父亲和父亲的村庄》中,对于苍老村庄中父亲的描述:“石盘上是父亲的图腾/站在山顶上随便看看,风景荒芜/父亲的村庄隐藏心中/对面的事物灰色而庞大/一张张血盆大口布满全身”“只有父亲老了,老得悲惨/找不到走回村庄的小径/而秋天来临,父亲镰刀丢失/靠在羞于见人的窗前/弓起裸背,晾晒枯槁的青筋”……在此,我们看到了在艰难岁月中坚韧而渐趋衰老的父亲,看到了他们的青春消逝,看到了他们的老态龙钟,正是他们见证了时光的推移,也见证了乡村风景的变迁。很大程度上,“我的父亲”与“父亲的村庄”,构成了一种依恋、依存、情感寄托式的话语并置。事实上,父亲的形象多么像这厚重坚实的大地,承担着我们生命的依托,也托起了我们“幸福的宿命”。然而,现如今“父亲的村庄也丢了——/丢了绿色、炊烟。鸡鸣/以及夜晚,蛙声之后的宁静”。父亲的老,村庄的消逝,成为了“我”心中永远的痛。这种源自大地的本能原始依恋,承载了时代变迁中一代孩子内心的酸楚。在诗人海子的世界里,有对麦芒、山楂、花楸树、露水、雪花、马等大地之物的热情礼赞,那是对于厚重、粗粝却柔情、润泽的大地的发自心底的最深沉的眷恋。而在诗人赵建雄《从冬天到春天》《我的父亲和父亲的村庄》等诗歌中,这种大地情结,通过父母亲的亲情书写,有了质朴而深情的动人之处,而这份感动正源于人们对内心深处本能的生于斯、长于斯的黄土地的一种情感共鸣。

诚挚深情,呈说着诗人对于人世间的深深爱意。“流云在天边,行囊在眼前。”这是汪国真对人的旅途式生存样态的诗意表达。那么,对于一个在光阴的步履中书写散漫之词的诗人而言,他的行囊中又携带着什么呢?在我看来,对于世界恋人一般的挚爱是必然和必备之物。诗人的故乡汾阳大地,是出产汾酒、竹叶青的地方,或许是长久浸润其中的缘故,那种酒一般的真醇,散布在诗歌的点滴之中。这其中,既有行走于三月的夜晚,当春天从地底下长出时,将“染成墨绿色的村庄”与“叶子般闪闪发光的远山”当作“拥着我,还有我的灵魂”的“一百间温暖的房子”的人与万物在初春芯叶初绽时融为一体的自然深情(《行走于夜色中》);也有在“鸟声,流水,矮矮的树”与“繁华与浑浊之外”“一半是光影,一半是苍白”的小小空间中“玲珑的庙宇挂在山腰”的游赏中,所感受到的“想象沉寂之前的经书之音,木鱼之声”的沉寂感,以及“爱人啊!请不要再说出那个预言/流动的时间已透明我的心房”的、在佛籁一般环境中对世界倾吐真情的空灵情思(《去了悬空寺》);还有对劳作了一整年的农民工,在打点“所有资产”时,整理了“现金,破旧的衣服/脏乱的被褥,挣钱/的工具,吃饭的灶具”但却“装不满一条空空的/等待三百六十五天的/五尺行囊”的深深悲悯与保佑顺利归家的真诚祝福(《返乡农民工》)。很多时候,诗歌的书写就仿佛一场旅行,人在旅途,关键要倾注感情,去热爱这个世界。很多时候,人生苦、人生忙、人生累,但诗人却给予了我们在嘈杂、孤独、清冷、苦涩之中所葆有的对世界的一份真诚爱意。

从海子开始,愿春暖花开。让《时间之上》呈现出真挚、醇厚的情感,像植物一样感受大地,像恋人一样挚爱世界。给熙来攘往尘世中讨生活的我们,带来珍贵的精神慰藉。

哲思之径:一生,只是一首受伤的诗

诗人赵建雄给诗集起名叫《时间之上》,那么,“时间之上”有什么?或许,要回答这个问题,同回答时间是什么一样艰难。

在“百度百科”中,对于时间有着这样的定义:她是物质的永恒运动、变化的持续性、顺序性的表现,包含时刻和时段两个概念。在霍金的《时间简史》中,时间是始于宇宙大爆炸而终于黑洞的扩张至静止的神秘过程;在古希腊哲学家芝诺的思想视域中,时间是因被无限切割而致使阿喀琉斯难以追上一只乌龟的难以捉摸的神秘之物;在圣艾克絮佩里的《小王子》中,时间是最多的一天可以看到44次日落的爱的苦闷;而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时间是“木石前盟”后在今生情不可得的破碎之痛……

所有的一切,不但呈说着时间的美好与温婉,似乎更诠释着时间的残忍与忧伤。那么在“时间之上”中,无疑寄托着诗人于世界、家园、人类、自我的生命哲思中的灵魂感受。这正如诗人在《无字书》中所言:“活在这一本字典里/一生,只是一首受伤的诗。”是啊,正是缘于这种生命真谛的探寻,使得《时间之上》的一些诗歌中,展现出一种对于时间所造就的尘世存在之境的哲思:

譬如写自由:“亮丽的早晨/鸟笼打开/一只小鸟/从笼中飞出”。(《自由》)

譬如写孤寂:“深秋的黄昏/一只鸿鸟飞过风中/沙沙落叶的梧桐下/一株灰白的小草等待黎明”。(《孤寂》)

譬如写别离:“两朵苍白的云/悬在没有星月的夜空/清风无助地吹着/朝两个方向慢慢移动”。(《别离》)

譬如写梦境:“轻风把一切,都带走/梦比风轻,梦是一把寒刃/在夜色里,锋芒毕露/剔除幻想被词语装饰的成分”。(《梦》)

譬如写故乡:“我是故乡走失的孩子/只把哭声和欢笑留给了故乡/我和故乡彼此寻找着”“我从故乡走出来/四十多年了,一路走着/至今还没有走回去”。(《故乡》)

……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些关于时间存在的哲思中,显示了不同于西方哲学思辨的、基于自然风物的古典意象构筑之上的情感思悟,这多少体现了诗人身上东方美学血液的流淌。

而同时,在这种时间流逝中的忧伤哲思之外,如何对人的灵魂予以尘世安放,或许是摆在诗人面前的一个严肃话题。正如诗人在后记中所引用的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话语那样:“天地间自从有了诗,人类便不再绝望。”“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那么,在这个人的生存日益远离自然、受困于各自的“城堡”中而在扁平、碎片化生存境遇中寻求出路的当下社会,诗歌,如何方能给予其“灵魂安放”之途?这或许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但也是在诗之途的每一位诗人都该思考和直面的话题。对于此,诗人在“自然之径”“情感之径”“哲思之径”三条幽微小径中不断地向前跋涉着。但对于《时间之上》这一关涉“时间”的重要命题的纵深开掘,似乎又还远远不够。那么,让我们期待着,期待着诗人在寻觅诗美的路径上朝向更远的远方进发,以期抵达更加美好的“时间之境”。

责任编辑 高 璟

作者简介:

董晓可,1985年生,西北大学文学博士在读,山西文学院第七届签约作家。出版评论集《盖茨比的鞋子》。在《小说评论》《文艺争鸣》《作品与争鸣》《名作欣赏》《南腔北調》《延河》《星星·诗歌理论》等刊物及“中国文艺评论网”“光明网”“《收获》书评”“《草堂》综评”等网络媒体发表评论近3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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