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棉匠家事

2021-11-11董本良

火花 2021年4期

董本良

“棉匠”杨发财,不是弹棉花的,是个养牛户,把人家的小牛犊买回来,放养长大,又卖出去,赚点差价,有时也做点交换耕牛的生意。过去大集体时,有的牛脾气烈,不做活,常用角顶人,吃了亏的人就会撺掇将牛卖了,这就给杨发财带来了生财的机会。说白了,杨发财就是靠牛吃饭的。那为何称他“棉匠”?皆因他性情慢憨,不着急,老虎撵到屁股后面还要扭头看看公母,以至“棉匠”就成了他的代号,真名反而鲜有人知。

杨发财生于1935年,1955年结婚,育一子一女后,就死活不肯再生育了,说养不活。因为牛也要生产,他从牛身上琢磨人,和老婆同床想些怪法子,结果老婆真就没有再生育。同组村民储老大还不到四十岁,却已生了五女二子,慌了神,向棉匠取经,棉匠呵呵一笑,没有言语。那时人多力量大的思想占上风,棉匠的生育观现在看是先进的,但先进的想法也还是来自于牛,他觉得牛养多了,草料不够,长不好,人不也一样么?

从旧社会做放牛娃过来的人,自然会精打细算,棉匠也不例外。他的头发短,长到三寸再贴着头皮理光,觉得这样能节省些;他的眼窝深陷,瞅人时眨两下,从不多看,似乎眼光也要节省,实则你的高矮体重都印在他脑海里了;他喜欢穿那种抄腰的肥大裤子,且从不买裤带,出门用布条扎住裤腰,有时打个喷嚏,布条绷断了,只好用稻草浸水搓成绳扎在腰间。那日挑稻草,正好遇上储老大肥胖的老婆,那婆娘在他身后拽住绳头装着毫不知情猛一转身,霎时棉匠的裤子一落千丈,白花花的屁股在阳光下分外刺眼,众人哈哈大笑,棉匠慢腾腾提上裤子,嘿嘿地笑:你个花猫——其实储老大的老婆也就为了报复他这句话。

从小和牛生活在一起,自是爱牛,他在院里打口井,专用来冲洗牛圈,给牛洗澡。孤独、生气的时候,他就抚摸着牛角和牛说话。养牛,棉匠是个行家里手,在一般人家勉勉强强喂头猪的情况下,棉匠还可以喂一头半大的牛犊,牛出栏收入就很可观。再加上家里吃饭的人少,开销小,大集体时他就有上万元存款。他不愿意将钱存银行,心说:银行做钱生意,我也可以做。他把钱借给急需的人,收银行两倍的利。梅雨天晴的时候,他是真的晒过钱,风卷起几张小票子从天井飞出去,棉匠追着钱跑,露了富,后有小偷光顾,怎么也找不到他的钱。钱藏在牛栏里,谁能想到呢!就算是你进了牛栏,牛认生打个响,依着棉匠对牛敏锐的听觉,第一时间就会醒来,小偷万难得手。

杨棉匠的儿女到了上学的年龄,儿子早早进了学堂,女儿也闹着上学,但棉匠不肯,他认为女儿是人家的人,这个开销不合算,女儿便在家成了放牛娃——大路村少有的文盲之一。儿子杨继高念书到二十五岁,极不情愿地参加完第七次高考、再次名落孙山后,棉匠才死了心,搭信给在外不敢回家的儿子:回来吧,我给你娶老婆,穿不上皮鞋就穿布鞋,日子有得过。棉匠看上了徐木匠的女儿彩琴,彩琴有点木讷,但长得粗壮,农活拿得起放得下,犁田打耙不逊男人,棉匠欢喜得了不得,长相差点有啥关系,好看的不好吃呀,棉匠按自己的理解方式娶回了儿媳妇彩琴。

因农活生疏,儿子被棉匠打骂就成了家常便饭。一次,棉匠叫儿子烧火粪,或是土和柴草的比例没搭配好,儿子连点了三次都没起烟,棉匠看着儿子粗手笨脚的模样,火冒三丈:念书不行,现在连火粪也点不着,往后吃啥呀?他举起扁担抡了过去,儿子惨叫一声倒在田里。母亲总是偏袒儿子的,可丈夫的倔劲她又劝不住,最后她摸了棉匠牛栏里的一千块钱给儿子出门做生意去了,儿子带着伤一去不归。

棉匠恨得牙痒,想对老妻发作,却又忍住了,怕惹恼儿媳妇彩琴,彩琴走了,嗷嗷待哺的孙女咋办?第二年年底,棉匠让人以儿子的口气写了封信,告诉母亲、妻子,说忙,回不来;第四年年底,棉匠让人转交来一包东西,那是老伴、儿媳妇、孙女欢喜的衣裳鞋袜;第六年腊月,他把儿子的旧衣裤包成一团扔在院里,憨实的彩琴看到一件刚洗不久的毛裤,这才发现棉匠的“秘密”,哭着对婆婆说:“父亲在哄我们呐!”婆婆强忍热泪说:“好女儿,你再等一年,我来喊他一年。”母亲相信她的声音能漂洋过海,儿子能听见。

于是,陡然白了头发的母亲在夜深人静时,颤巍巍爬上梯子从老屋的天井对着天空一声声呼喊:继高,回来吧!继高,回家来哟!后来彩琴也来呼喊,再后来和爸爸素未谋面的女儿也加入呼叫,棉匠不喊,棉匠心似刀绞,躲在被窝里老泪纵横。

儿媳熬了七年,终不见丈夫回来,只好到法庭起诉离婚。棉匠想把孙女留在身边,又怕对她成长不利,只好忍痛让孙女随母改嫁,但培养她念书从不吝惜钱财,他说孙女姓杨,而外孙是外姓,这无论如何是有区别的。

责任田到户时,老棉匠虽不是壮劳力,但他有牛,带牛上门犁田换工,一年下来也还能攒点钱。粮食多了,看猪养鸡鸭,伙食也不错,猪哪怕有二百斤肉,他一两也不卖,吃不了的,都存在屠户那里,说:平价的肉,平价的菜,庄户人吃不用买。有时忘记儿子的事情,他也和屠户划拳:七个桥,农村好啊!八匹马啊,我不差呀!棉匠忧伤郁闷了,喝酒排解,老婆子独守空房就抑郁得厉害,始终认为是自己害了儿子,如果不偷拿一千块钱,儿子也许跑不远,也许就回来了。

可现实没有许多的也许,儿媳离婚,法庭接着宣布儿子杨继高死亡,接二连三的不如意终于击垮了这个老妇人,儿子离家第十五个年头的除夕夜里,她睁着双眼,带着永远的遗憾离去了。

棉匠送走了老伴,把一刀腊肉挂在门框边,那是老伴最后的劳作,进出都在眼前,睹物思人,也是他特殊的纪念方式。有人看见变质的腊肉嬉笑不已,他却说这是最好的天气预报——他在掩饰自己思念亡妻。毕竟腊肉回潮,天要下雨也是有根据的,看得人好笑,棉匠的心在滴血。

老伴去世后,偶尔也有后生拜棉匠为师学贩牛。带徒弟外出看牛时,棉匠的话少,整天只挤出几个字,徒弟只能观察他的眼神才能学些常规性的经验。比如,犁田的牛看皮毛,皮毛厚实的牛性格就憨慢,皮毛稀疏,肩阔腿壮是上等的牛;皮毛油滑,鼻根硬,眼窝塌陷,人靠近晃脑袋的牛一定顶人,是做不了活儿的。到农户家按要求取向交换耕牛,人家要快牛的,但不凑巧手头只有憨牛,棉匠就当场用给人家看,一只手牵了牛绳抖动,一只手偷偷把尖锐的指甲掐进牛后腿根,牛吃痛疾步迈腿,他说,快牛吧!也有人家找来骂:死棉匠,牛和你一样憨!他会说,你不会用,我用那么快哟!再要是骂得紧了,他说,下回,下回,访个“拖拉机”给你,你要练好脚劲,弄不好,打悠时把你拖进塘里呢!确实有这样的水牛,使唤久了累了,翻了毛,把东家拖进了水塘。这样一说,骂的人大多摸摸后脑壳,算了。棉匠就这样把张三家的牛换到李四家,李四家的牛又换到王五家,换一次赚个三五百块钱,全靠三寸不烂之舌。这个和张、李、王家的磨牙功夫,不是几回就学会的,要“棉”劲,慢磨憨泡,仔仔细细地和农户算小账才行,这就是放牛娃出身的老棉匠的强项了。

后来农村兴起了承包大户,机械化操作,牛用处少了,但人们开始吃牛,又让老棉匠有了用武之地。他在卖牛户家估算活牛肉的本事让人折服!他从牛身边绕一圈,牛脊背到他身高的哪个部位,牛两脚站地的距离,肚腹的松紧程度都入了眼,他的心里有一套靠经验换算的公式,能杀多少肉就清楚了,一单买卖误差一般不超过一公斤。有的养牛户卖牛时闪价钱,棉匠会说,你个牛少根排骨!不信,他就会牵一条腹部挺鼓的牛来,摸着数给人家看,果真多一条肋骨,服了,卖给他了。徒弟款待酒肉多次后追问,他才慢慢说,看出生时间,牛上半年生多一根,下半年生少一根。有时遇上怎么都说不通的卖牛户,他也会主动让步,一同去宰场,肉钱他不要,只要牛皮、牛骨、牛下水,养牛户一想也行,毕竟请人单卖一头牛也花五六百。其实,买头牛送宰场,能赚到牛皮牛骨牛下水就是很大的利润,一根牛鞭棉匠高峰时能卖五百块。二百五的师傅买牛杀,常常要亏本,那就要靠注水来挽回了。

一日傍晚时分,有个体型偏瘦的年轻人牵着条壮硕的牛,要以市场预测的半价卖给老棉匠,老棉匠手在牛屁股上摸了一把,湿滑滑的,知道牛走了许多路;他掰开牛嘴,切齿齐口,正是做活儿的力牛,山边人家还是要牛犁田的,一般不会卖,此牛来路不正。偏瘦的卖牛人也看出老棉匠的疑惑,欲以更低的价格卖,老棉匠摇头:我从不做亏心事。言毕,给他三百元,兀自离开,那人一路小跑远去——老棉匠向派出所报了案,果然一星期后失主寻来,他把三百元钱要回来,看牛的工钱分文不取。

又过了三年,老棉匠经常踟蹰在田间小道,却很难做成一桩生意。一是责任田都给了承包大户,庄户人对牛没了需求;二来养牛户渐成规模,已不需要中间人交易,棉匠的饭碗就漏了,他闲时经常叹气,说世道变得可真快。

那天,突然有个人要卖牛,虽说老棉匠身上不太舒服,仍是蹒跚着去了,不巧在一条蜿蜒的山路上被汽车刮倒,头上磕出了血,肇事的瘦子司机把他送进医院,缴费登记时,知道他是杨发财,眼睛一下红得像两盏灯笼,哑着嗓子问:“您老是不是有个儿子叫继高?”老棉匠起疑道:“么事?”“继高的心换给我了,我就是你儿子啊!”瘦子司机紧紧揪着前襟喊道:“我在这一带找了很多回,一直不知道谁是杨发财。”“你——是那牵牛的?”老棉匠恍惚觉得司机像是当年的偷牛贼,他还资助过那人三百块钱呢,心说:如果他现在要还钱,我也不客气了。老棉匠始终认为儿子还活着,只是不愿回来,更不相信这世上还能做换心手术,况且,换了好人心就能做好人了吗?老棉匠不知道自己是因受伤眼花而认错了人,还以为瘦子司机看上了他不多的存款,想着法子和他套近乎,他气急败坏地低声吼道:滚!司机的脸一下憋得像起了火,万般无奈地离开了。

老棉匠怒气冲冲地问医生:那个骗子给我垫了多少药费?医生笑道:放心治吧,交了五万呢!老棉匠吓得蹦了起来,心里嘀咕:怎么会有这么大方的骗子呢?老棉匠思前想后了许久,又小心翼翼地问:我不治了,取了钱回家行吗?医生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你的病还没好呢,着急出院干嘛?医生怎么也留不住老棉匠,老棉匠将司机交的五万块钱一股脑儿取了出来,挣扎着回了家,老棉匠心说:这些钱都是我的了,我可不想胡乱花在医院。

老棉匠披一肩斜阳坐摩的回家时,影子在山路上拖得又瘦又长,他不知道身后紧紧跟着辆车子,只一直在心里说:值了,贩了几十年牛,也从没一次赚过这么多钱呐!回家后,虽然头上痛得厉害,老棉匠还是将五万块现钞枕在头下酣然睡着了。

派出所民警夜间巡逻发现了这辆沾满灰尘的外地车,瘦子司机被带到所里接受询问:为什么反复绕着老棉匠的房子转?

月已中天,大地皎洁,瘦子司机的思绪随着夜色又恍惚回到了十八年前。

当时他和杨继高同在珠城市医院的建筑工地上打工。有一天,台风突然袭击了城市,为躲避台风,杨继高一头钻进了工棚的犄角旮旯,可此时头顶的起吊架正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倒下来了,他扑过去把继高拽了起来,刚离开,架子就砸在继高躲风的旮旯里。因用力过猛,台风一下把他们掀翻在一堆乱石上,杨继高把瘦子司机重重地压在身下,瘦子司机的胸口撞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

当时年轻,以为没什么,瘦子还和继高开玩笑,说咱哥儿俩命大,总算逃过了一劫。可台风过后,他的胸口却一天比一天痛得厉害,只好进了医院。继高初来工地,没有事做,在医院服侍了瘦子两个星期。当时继高说自己是流浪的孤儿,可瘦子不信,长得白白净净的,哪像个孤儿呢?瘦子没说破,猜杨继高一定有难言之隐。日子长了,杨继高慢慢透出了自己的过往:对父亲的怨恨,和近乎文盲的妻子也谈不到一起,母亲舍不得他挨打受骂,让他出门学做生意,并叮嘱:赚了钱回来,才会长脸见人。由于孤独,又谈得来,更因为瘦子救了他的原因,杨继高便和瘦子结拜成了兄弟。

夜风习习,审讯室里针落可闻,只听见沙沙的记录声音,瘦子司机的语速明显快了,恨不能一口气把往事都吐出来:后来继高承包了建筑队的食堂,因书念得多,食堂管理不在话下,慢慢有了利润;继高发誓要攒够五十万才回乡,盖幢别墅,给母亲、也给自己挣回脸面,继高差点就成功了,但有天却突然晕倒在地,送医院一检查已是脑瘤晚期。这回轮到瘦子护理继高了,可瘦子的胸口这时也有些隐隐作痛,拍了片子,医生说:当年的老病根子发作了,要想活命,得换心脏。瘦子一下惊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办。继高知道后,悄悄让医生做了配型,竟然匹配,继高执意要将心脏捐献给瘦子,说:兄弟,哥不行了,你还年轻,你要好好活下去,以后方便了,去看看我父亲,他叫杨发财……留洋的博士给瘦子做了移植手术,继高的心在瘦子的胸膛里已蹦跳了三年。

当天夜里,派出所炸了窝,这事儿太大了,杨继高失踪死亡多年,又涉及人体器官问题,当即扣了瘦子司机,紧急出函请杨继高打工的珠城市公安协查。两天后,杨继高自愿捐献协议、当地派出所和医院的证明都到了,瘦子司机没有撒谎。

其实,瘦子司机还是隐瞒了一个细节。杨继高一直没回家,因为他和食堂工作的寡妇王姐恋爱了,那有点秀气的女人曾信誓旦旦要和继高一起攒钱回去,得知继高生病,却卷了十多万元跑得无影无踪了。对义哥的这段恋爱他不愿透露,怕丢了义哥的脸,义哥委托他把骨灰带回故乡的愿望他更不能辜负,他徘徊在棉匠家院外,也一直在想,如何让义哥的父亲相信并接受这个事实。

乡镇、村委、派出所叫来继高的姐姐和遗腹女,出示了所有证据,她们嚎啕大哭着,瞒着老棉匠把继高的骨灰送去了公墓。

继高的消息不胫而走,老棉匠终于知道了,执意要见瘦子司机,挨着司机坐下后,突然撩起司机的汗衫,猝见一尺多长的疤痕红蛇一样盘旋在瘦子的胸口,老棉匠怔了片刻,将脸贴上去,一遍遍抚摸着那道疤痕,吼泣起来……须臾,身子像一袋面粉瓷了下去,尖锐的指甲在疤痕上划过一道长长的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