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界线（组章）

林南浦

灯塔扯下飘浮的云

当你行走的时候，一定要走在骄阳下，不要看花，不要看路牌，尽管一直走，看到尖锐的物体，再停下来。

我不知不觉走到渔人码头，看到一位长者正在海钓。我们仅用平静的眼神交流，只见远山清晰，礁石密集，海面闪着金箔。海鸟，也画出搏击长空的轨迹，我观察他海钓的姿势，他只关注直立的鱼漂。

时间躲在礁石的缝隙里，吐着泡泡，我感受到一阵眩晕，揉揉眼睛，朝邮轮方向望去。阳光，正伸出烙红的爪子，摁住灯塔。灯塔，扎进海的静脉，试探天空的厚度。

当你缓过神来，近处的鱼漂正在上下挣扎，他握紧钓竿，站了起来。走吧，诱饵生效，鱼自然会咬钩。我走到一片浓荫下，再次看灯塔，它分明在海底扎下马步，伸手扯下了天边飘浮的云。

分界线

灼烈的阳光，埋伏在铁栏的横截面，同时矫正榕树的枝条，在观海栈道上，投射一条黑色的分界线。

当你迈出充满欲望的右腿，铁栏上的光束，射进脆弱的眼球，所有人只能下意识地收回视线，抬头捕捉泛滥的叶片，一根倒挂的枝条，趁着风势，正在挑出远山咽喉的骨刺，疏通干瘪的食管，收纳缥缈的烟尘与雾霭。

海风轻柔，只是假象。强劲的风力，早已滑过远山的斜坡，过渡到蔚蓝的镜面，轻巧地吹出一口气，推送着一只迷失方向的矿泉水瓶，往海中的浮标处一步步挪动。海风狰狞，才是真相，释放出重重巨浪，驱赶孤寂的矿泉水瓶，再次擦亮分界线。柔软的瓶身，撞击海水，发出一阵阵无人认领的诘问。

只有远处的游轮，喷出浓烟，剪开界线，如常胜将军般驶进港口。

锤炼

假使你站在观光栈道上，观看从海水中探出黑色头颅的木桩，你觉得它们像什么？我觉得它们像一群意志坚定的人，扎入海水，抵抗腐烂。你再从侧面看，这一排排木桩，有的只冒出板寸的黑发，有的露出脖子和头颅。我猜想，它们一定是在咸腥的海水中，做出立正或蹲马步的姿态。

站在一片凸起的礁石上，远观木桩，它们如同漂浮不定的黑色棋子，正接受海水的抛光。很显然，海水已经抹掉了它们的年轮，海鸥趁机在木桩上进行起飞和降落的彩排。

一群海鸥先是腾空，斜飞，翻转，盘旋，检阅远处模糊的灯塔后，接着俯冲，降速，最后歇落在木桩上，收拢翅膀，一边舔舐纯净的羽衣，一边静观悠然的针尾鸭，在镀着金箔的海面上自在地凫水。海水来袭，针尾鸭屏气凝神，直面冲击，化成深色的泡沫，在海面上漂浮，绝不允许阵形溃散。

夕阳，过于和蔼。我与海中的灯塔互相遥望，双方都像一根变形的针，等待着第二天的烈阳出现，被再次锤炼。

坐在水杉上扬的枝头

我只愿意用草木，来阐述江汉平原中湖与河的区别。湖畔应植杨柳，河边应种水杉。斜斜的春雨，拉出湖面的褶皱，拂动的柳条抽出匕首，将皱纹一直刻到青年的额头。

假使你的眼角有纹，那必定是层层的柳浪，不妨去儿时的河边走一走，水杉早已在此静候，它晃动着羽状的叶片，如同拧动回忆的手指。

那年，春雨把河水逼上岸，再撕下黑鱼的封印。你尽情地游吧，我和同伴会在被雨水淹没的村口，围捕你。潜伏在墙角的狼狗斜刺奔来，我们身处茫茫的水域，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抄起碎砖砸向狼狗，一边战斗，一边撤退。

没有掩体，没有援兵，只有一条水路。狼狗，渐渐逼近，逼迫我们慌张地找到水杉，第一次明白了向上的含义，我们赶紧爬上水杉的枝头，很庆幸，此时的载体不是杨柳。

祖父常说，我们世代务农，凡事都要自力更生。现在，我多么乐于启齿，我就是农民的儿子呀。于是，我坐在水杉上扬的枝头，观赏低垂的杨柳。世间所有的高峰与低谷，我都全盘接受。

观柳集

在环湖小道上，观看夜色中的垂柳，路灯照亮垂下的枝条，向行人解密枯荣的命题。

白天适合与拂动的绿意竞走。

夜晚适合与枯萎的事物对视。

我不断穿透迷离的夜色，瞥见湖边两株枯萎的垂柳，保持着距离，在风中甩着枝条，绝不互相侵犯，就连切割空气的动作，都显得克制而冷静。远处的楼宇，从荔枝林的树冠中，探出头，自觉地缩小玻璃楼体的比例，在时间的流逝中，切换不同颜色的彩灯，抛出一连串的隐喻。

我极其幸运地获得了一个绝佳的视角，两株垂柳正好夹住了远处的玻璃楼体，当楼体的灯光，切换成白色时，柳条自然上扬，意味着鱼开始咬钩了。

当楼体的灯光，切换成深红色，零星的柳叶，剧烈颤抖，像一支挣扎的鱼漂，柳条使劲往上一拉，终无所获。而另外一棵枯萎的柳树，正伺机而动。

影

树影覆盖了苏铁蕨，但流水冲散了人影。

溪边的美人蕉，折射无数把刀，劈砍着顽固的溪石。流水，剥落溪石上松散的青苔，溪石在汩汩地流血。一阵林风刮过，推送着光斑，不断缝合溪石的伤口。潜伏在溪边的树枝，咬着苏铁蕨投映的柄柄绿剑，与美人蕉折射的刀影，在溪边猛烈交锋，当它们跳到流动的曲面，还未能展示平衡术，就被流水所肢解，所抛弃。

我们站在路边，无法全方位地观看刀影和剑影交锋的场面，扶着一棵消瘦的臭椿，踉跄下坡，自觉地走进令人眩晕的囚笼，晃动的身影，正搅动疾驰的水面。

举目四望时，刀影和剑影联袂打磨身影，仿佛在磨掉顽固的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