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含故乡的人（组章）

拾谷雨

母亲及其他

虫唱的日子被挂在树上，你冷却的身体埋在土里。

我最弱小的部分，只是一根青藤，它却不能，缠住你洪荒般的癌症，我总是怕，迟来的霜气，把记忆打湿。

哭泣野菊花般沉默，泥土的呼吸延伸到你的根部，有时我怕你冷，却不能给你添一抔新土。

我是属于秋天的孩子，习惯了铁石心肠，小麻雀会返回旧巢，我只能在世界最疼痛的枝丫上裸出孱弱。

我不思念漫过头顶的季节，秋天向我伸展，我手持日暮的源头和根的远方。

我流下的血，是冷却的忠贞，忠于泥土和远行，忠于外婆心底埋藏的那个你。

风暴涌入

西面的山上种植着瞬息即逝的暮色，席卷而来的光羽像一片荒草，我其实已经看见了你。

而黑夜如斧柄，击打着你口中的词语，每一次散步都是一次历险，你邀我到来，仿佛故乡就在身侧，一片雪总会被留下脚印。

我仍愿这世间的小径是弯曲的，足以抵达你微小的腹地，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直到我们消失在一只候鸟的嗓音里。

我们短暂，像生长的事物在一瞬间老去，我在这一瞬间试图辨认出你，直到这黑暗将你凿开，梦像不能言语的化石。

一种修辞

手风琴吹开旷野隐秘的褶皱，桃花流水落向拾荒者的手指。摊开故事里的夏日，孤寂的词语仿佛静坐于黄昏的火，烧着比喻的湖水。

六月里没有回声，记忆沿着茂密的青草疯长，我又一次追溯于某个夜晚，群星将朽，一只蝴蝶缓缓睡去，灯火属于这个夜晚，而寂静不是。

夜莺的歌喉被流水嫌弃，琴声从古人的词句里溢出，遮掩着曲高和寡的独唱。

气候如同我们的肉身，在朝与暮的交替中受刑，而语言，只有经历雨水和沉寂之后才能获取新的呼吸。

某日黄昏，我遇见割麦人手中的镰刀，正在割取一捆捆落霞，那时的天空恰好可以省略一切修辞，只有琴键一样的暮色在照看牛羊归圈。

是谁把前路当作归途，在这花朵变成果实的日子，野樱桃一样的孤独热烈燃烧，灼伤了瘦马脊背上落下的岁月。

一切不能被陈述，比喻的闪电在断鸿声里隐匿，一个夜晚被擦除，下一个夜晚紧跟其后。

手的变奏

穿过野雾奔袭而来的河水，那不竭的象征之物，像手，在黑暗中变得柔软，被路过的沙土挤压、磨亮。

那星辰下寂寥的谜语仍然在幕布上闪烁，当我停下来，一只手递给我一张脸，让我去远眺家乡的风物，隔着浩浩荡荡的林木，手在那些植物间漫游。

秋水、星辰、滚烫的绿色，梦游者在他的季节里打转，手将落叶铺展在地面，去接纳尘埃。

一截落满雪的墙壁，被准确地描摹，手在你袒露的肌肤上涂抹鲜亮的颜色。你坐下来，面向黑夜，有光的地方，你的身体就被拓到土地上，你闻到一阵泥土的腥味，手为你赶来觅食的鸟群。

没有声音可以传递，手沿着河流下降，近旁的山水被时间镂刻，一阵熨帖的雨，仅仅下在我们内部，它存在。

城市边缘

那些在旷野里飞行的鹧鸪，它们在我的雨天失眠，我看到那些闪烁的细节，像是发光的石头，在黝黑的目光中变得年轻起来。

灯火不远处，忽暗忽明的岩石和草地，一幢幢楼影，铺排在我们回家的道路上。

而雨仍未到来。我们的步履在隐蔽中拔开，一个闪光让我们看到，那些仁慈的树木，像网状的天空，收留了鸟群和满面尘埃的人。

一个傍晚

学会像鸟那样凝视，路过的人和他们的影子。

你凝望着，有时恐惧，有时温柔。暗黄色如同时间最纤细的触须，击破幽暗的间隙，你摊开手，偶尔持握一只陌生的手。

与黑夜比邻的是月亮，它的苔痕因寥落而丰盈。

短暂的一日和永恒

一丛枯叶，它们将身体嫁接在这个黄昏。短暂的鸟群像骨节一样分明，它们的悲悯有着植物样的色泽。

它们奔向这个黄昏的出口，落日浑圆。

那些圆或许来自于我们童年的天空，那些苦涩的杨树叶的味道连接着我们的呼吸。

倾斜的雪，下了一夜。

候鸟逃出旷野，情人们像蜀葵一样在往日的风吹里摇曳着。

那或许是一个促膝长谈的夜晚，那些沿着藤蔓攀爬的身体逐渐丰盈起来，我们背对着满街的灯火，让那些在薄暮中脆弱的事物得以永恒。

避雨

作为词语，它的骨骼是生硬的，携着并不新鲜的气息，它在你的脸庞燃烧，无数次，像消失了的声带又像弥散的呼吸，它为你打开记忆之龛。

你的缺席更像一堵墙，在深远的日子里越来越如同哑巴。

停歇后的瞬息光亮让你能够看清那早已失去的部分，她的背影仿若荒弃的雕像。当你看到她怎样揉圆一块面团，日复一日地在秋寒里变淡，当所有都凝固了，她却拥有使它们重新温热起来的粗笨的手。

晚冬

当我迈过一截山岗，又停下来，看动物们如何抵抗时间，它们常常在危崖边练习平衡，在阳光下储存自己的影子。

而低飞的鸟儿们，它们常常为枯干的树木带来片刻温暖。

当事物缓慢消逝，一片细雪成为凝结的颗粒，那些归来的人身上总是揣着往日的雪种。

一切美都是徒劳的开始，一片树叶因无法承受过多的雪而凋落。

很久以后我们将湮没在这短暂的季节里。

群山轻咳着，朝我挥手。

植物们构成这个宽阔的午后，它们在此获取温暖。

你仍然斜靠在门边上，瞧着，悠长的黄昏和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