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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叠加时代的海子爱情诗重读*

2021-11-11

文学与文化 2021年3期

周 军

内容提要:工业化浪潮、数字化管理的时代驱动,使节奏加快、任务叠加的工作常态波及面日广,因此,焦虑就成为了一种共有的时代群体情绪。在此背景下,去重读海子的爱情诗,发现其意义,显得愈加重要。海子诗中最后的古典农业文明之静美、商品浪潮拨弄人心的同频共振以及从天国俯看人间的绝望心境渐次浮现,折射了当年海子的精神苦难异象。从此意义上讲,海子诗中夹杂着对纯美爱情的向往与绝望的凄美诸象,为当下时代提供了别样的精神内醒与参照。

海子生前对自己所写的抒情短诗并不看重,他曾经说:“伟大的诗歌,不是感性的诗歌,也不是抒情的诗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断流动,而是主体人类在某一瞬间突入自身的宏伟——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但就读者群体接受的层面而言,海子诗中流行最广的恰好是海子所否定的抒情短诗。海子的抒情诗纯粹且凝练,寥寥数语所构筑的诗歌意象往往就能击中读者的心弦,尤其事关爱情的短诗,比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之类脍炙人口属于黄金时代的凄美诗歌,征服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尽管其间误读无重数,但丝毫不影响海子的诗为不同层面的读者所喜爱。相比海子所处的时代,今天的物质生活已经变得更加丰富与便捷,然而今天的我们似乎又处在一个焦虑无处不在的时代。因为,无论贫穷抑或富有阶层,焦虑貌似都可以如影随形地覆盖。互联网时代从“富士康十三跳”到拼多多女青年的猝死,尽管引发了网民大量的围观以及愤怒,然而事件热点一过,所谓的“不满的向上车轮”依然可以不停催促人们快速向前。如果说全民焦虑谈不上,可是连“00 后”都已经加入到怀旧大军中来,焦虑面之广也就可见一斑了。普罗大众像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块石头刚推上去,另一块石头就又发到手里了;甚至,手中的石头还未推上山,另一块石头就发送了过来。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问题与工作任务的循环、叠加,毫无疑问加剧了普罗大众的时代焦虑感,尽管未来的生活一定会越来越美好,却依然不会阻挡越来越多的人们视当下为任务叠加的时代。海子当年也曾万分感慨地跟“做物质情人”做了告别,但清冷的日常最终引诗人走上了绝路。海子的时代焦虑感与当下的时代语境虽有了很大不同,但如果沿着当下流行文化语境,顺着时间维度来重读海子的爱情诗,又似乎能给当下的人们提供一番别样的共情与体悟。

一 古典爱情时代的向往:静美如初

海子的诗歌中弥散了麦地、村庄、河流等意象,其爱情诗中更多呈现了静美如初的古典文明之美。应该说,农业文明的语词符号占据了海子短诗中的很大篇幅,生于斯、长于斯的农耕文明在海子诗歌的生命意识中烙下了深刻的印痕,正如张清华所言,“海子是在农业文明的背景下,在以农业经验为根基的一套话语系统中所诞生的最后一位‘大诗人’”。农耕文明滋养下的古典爱情是淡雅的,是含蓄的,尤其在商品经济快速涌起的“前工业”时代,清贫的海子是无力的,因此,海子笔下的爱情诗对农耕文明的回望就有了一份诗意想象的纯粹向往,而这份纯粹包含了更富有超脱意味与自我安慰的古典构想。1984 年海子所写的诗歌《新娘》就是其中的代表。故乡的小木屋,一个回望似的目光调转就支起了诗人精神还乡的起点,而筷子、一缸清水无不折射出新娘的温情照拂,日常的冰冷仿佛与诗人绝了缘。这轻盈通透的起笔让读者可以快速重返古典爱情时代中相濡以沫的温情时刻。然而,诗人很快又从故乡回到当下,言说的时间点回到了“今天”,“我什么也不说”,为幸福所笼罩的诗人直接忽略掉了纷纷扰扰的世俗杂音,因为他的幸福所在已经有了确定的场景符号——“这盏灯今夜睡在我的屋子里”。这首诗是海子暑假回老家时所作。此时的海子刚工作一年不到,诗中对岁月静好的向往还未完全处于贫寒生活的恐吓与压榨之下,简单而纯粹的美好,一如顾城《门前》中“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所展现的情景。

相比古典爱情时代的大胆真挚或缠绵悱恻,海子的爱情诗在回到农耕文明时呈现出了三种艺术面相。首先,大量的农业文明符号在其诗歌里穿梭,无论是“泥草筑起的房屋”,还是“旧粮仓”亦或是“黄色麦片的黄昏”,这些无不带上了海子生命成长过程中的烙印,一如海子诗中的麦地意象成为后来者诗歌写作的追随,农业文明的语境构筑起了海子爱情诗的外围脚手架。第二,海子爱情诗中很少有“山无棱、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天崩地裂似的古典爱情表达,最多也只是“赤裸的草原上/我相信这一切/我相信我俩一见钟情”。事实上,海子最初的爱情诗也有许多素朴的热烈,但更多蒙上了一片羞涩的月光。比如写给初恋女友的《无题》,诗中美丽的“折磨人的女俘虏/坐在故乡的打麦场上”,一个看起来较为随意的、粗糙的大地夜景,却能激起有着农耕记忆的读者们多少温情的回忆!而“在月光下/使村子里二流子/如痴如醉”的又何止是饱受相思之苦的海子。第三,海子爱情诗中的实体意象虽然也会有农耕文明的色彩,然而这种色彩却比古典爱情时代的含蓄又多了一分现代的明朗。一如海子所言:“诗人的任务仅仅是用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把这黑乎乎的实体照亮,使它裸露于此。”1985 年为女友所写的《你的手》就以实体意象的明朗书写营造了浪漫的爱情氛围:“于是有了别后的早上/在晨光中/我端起一碗粥/想起隔山隔水的/北方/有两盏灯/只能远远地抚摸。”很显然,隔山隔水的北方有海子的思念,他将思念以努力加餐饭的“粥”,“隔山隔水”产生的距离与风景,以及隔空抚摸的“灯”予以具象化,但具象的语词却充满了韧性的想象空间。

海子说:“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所以,早上碰落的露滴、夏天的太阳、海上婚礼等语词折射出来的场景都呈现了农耕文明与现代文明之间蒙太奇式的游走,爱情诗中的具象化设置让这种游走变得透明起来。也正是基于这个意义,海子爱情诗中通透、纯粹与诗意悠远等诸种美好向往都恰到好处地印证了“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的言说。在《燕子和蛇》的组诗中,“美丽”是春天,“美丽”在天山,“美丽”在水里,“美丽”在草原上,循环往复地歌唱着爱情,而“爱你成病”的三节的草以及诗中的鸟、拖鞋、心尖上的草诸多明朗的意象无不幻化成对单纯美好向往的雕刻。

不过,随着岁月的沉淀,海子的爱情诗开始出现了摇摆,翻看海子诗歌的创作年谱,不难发现,1986 年是海子情感波折较多的年份。虽然此前《半截的诗》里有着“你是我的/半截的诗/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之类的情感自信,但清贫的现实却又如此强悍,时间不过转至1986 年9 月10 日,当翻看海子与初恋女友分手之后创作的诗歌《九月》,就不难发现,他对爱情的自信与诸多美丽设想在那一刻都转换成了悲戚的“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的决绝与悲痛。诗人痛苦地写道:“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应该说,一生也无法抵达的幸福成为焦虑时代的海子之痛,然而面对强悍的现实,海子是无力的,他只能透过诗歌去抚平心中的伤痛,而正是过山车般的情路旅程为海子的爱情诗染了情绪的色调,所以海子爱情诗的情状才会呈现出波浪形态。

二 时代交替的焦灼感:无力反抗

身处一个信息超级爆炸、任务不断叠加的时代,焦虑往往无处不在,且常笼罩在细微之处,让体制内外的人无一幸免,大家处处小心却又无处可遁,这正是今人的苦恼之处,海子当年亦如此。作为中国政法大学的教师,他必须面对今天大学教师所面对的一切任务,而他同时又是一位诗人,一位必须扛起养家重责的清贫诗人。海子虽然赶上了“文艺复兴”的20 世纪80 年代,然而,不幸的是生性腼腆的海子只赶在时代的尾巴上,而且他并没有选择“与时俱进”与时代妥协——他的弟弟曾经劝他写武侠小说赚钱。一边是改革开放中商品经济浪潮带来的金钱滚滚,一边是大学清贫附赠的岁月静好,二者形成了巨大反差,现实与理想的心理落差势必在其诗歌写作中形成一张色调或灰蒙或悲愤甚至悲壮的网。不恰当地讲,海子面对的是一个类似农耕文明与工业文明相交替的时代,时代转换所带来的观点流动显然是加速的,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反应,顺应的人很快就能“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而不懂变通的理想主义者海子显然只能继续忍受现实对他的“绞杀”。正如黑塞所言:“历史上有这样的时期,整整一代人陷入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两种生活方式之中,对他们来说,任何天然之理,任何道德,任何安全清白之感都丧失殆尽。”海子显然无法去适应这种转换,但他不甘心被动,他在《小站》中如此写道:

我们最终都要远行,/最终都要跟稚嫩的自己告别。/也许路途有点艰辛,/有点孤独,/但熬过了痛苦,/我们才能得以成长。很显然,经历了岁月冰霜的浇灌,年轻的海子萌生了从古典文明的慢速前行迈入快速奔跑的清醒者行列的念头。不过,尽管生活的打压让诗人对日常生活保持了警觉——诗意生活的想象需要足够的物质依靠,美好的所在还很遥远,尤其是情路上的波折让海子更能看清生活的本来面目,然而,海子爱情诗中的古典气息依然活色生香,尤其是当爱情女神降临的时刻。比如他1985 年创作的诗《城里》:

这城里/有我的一份工资/有我的一份水/这城里/我爱着一个人/我爱着两只手/我爱着十只小鱼/跳进我的头发/我最爱煮熟的麦子/谁在这城里快活地走着/我就爱谁这首短诗就是写给初恋女友的,因为爱情的降临,因为有爱的温存,诗人快活地行走。读着简单明快的诗句,我们仿佛能看见二人甜蜜的诸多场景。温软甜蜜的词句让人陶醉,“谁在这城里快活地走着/我就爱谁”,这份空明的甜美与明快的幸福被书写得淋漓尽致,应该说,只有心中有蜜的人才能写出如此美丽通透的诗句来。尤其诗中特别形象的“我爱着十只小鱼/跳进我的头发”,仿佛让人看见了女友的纤纤玉手爱怜地抚摸海子头发的情景,而那“煮熟的麦子”何尝不是呈现了爱人为其生活起居所忙碌的身影。总之,海子心心念念的女友是那么可爱,甜蜜的陪伴让其在时代交替的焦灼中寻到了一片温暖的住所。

海子爱情诗中所描绘的女友,几乎都充满了海子对温暖与美丽的想象,她们是“美丽的白杨树”,是“菩萨/很愿意帮忙的/东方女人”,“是一个仙女……住在庄园的深处”,“额济纳姑娘,我黑而秀美的姑娘”,当他与仙女拥抱时,海子幸福极了。他说:“我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我再也不会否认/我是一个完全的人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他在《给你》中这样写道:“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别的人不会,除非是你/我俩一见钟情/在那高高的草原上/赤裸的草原上/我相信这一切/我相信我俩一见钟情。”当热烈奔放的爱情词句飞扬时,大约被现实击落的悲剧爱情之萎靡也会如影随形。正如世人所知,海子经历了四段虎头蛇尾的爱情,每一段爱情都像过山车一样,暖色调的爱情写意之后,常常会迎来失恋的苦痛,这种坚信的“一见钟情”在现实面前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所以海子的爱情诗中灰色暗淡的语调开始急切地显露,比如在《我请求:雨》中,诗人说:“我请求熄灭/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我请求下雨/我请求/在夜里死去”,诗人甚至请求在早上遇见埋葬自己的人;希望下一场雨,清洗骸骨,多情的“雨”在彼时成了“一生过错”与“悲欢离合”!这是多么忧愁而绝望的诗人在面对情感的困顿之后才能写出的语词啊!

而《在昌平的孤独》更是塑造了一位因为时代煎熬而痛苦不堪的孤独者形象。“孤独是一只鱼筐/是鱼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孤独本无法言说,海子则别出新裁以鱼筐、泉水、泉水中沉睡的鹿王等具象化符号予以言说。更令人心疼海子的是诗句“在爱情中失败/他们是鱼筐中的火苗/沉到水底”,一个孤独者心中的希望破灭了,爱情的重创进一步加剧了海子在艰难岁月中的苦痛感。海子曾在诗中写道:“爬行中/不能没有/一路思念/让我谢谢你,几番追逐后/爱情远遁心中/让我在树下和夜晚对面而坐。”尽管哀莫大于心死,诗人对爱情的热烈向往却始终不曾磨灭,他从爱情失败的泥潭挣扎着站立起来:“青海的公主,请把我抱在怀中/我多么贫穷,多么荒芜,我多么肮脏/一双雪白的翅膀也只能给我片刻的幸福。”写于1988 年7 月的这首诗,是海子对自身清醒的认识。他知道,爱情对于清贫的诗人而言,不仅是一种奢侈的获得,而且即便拥有了美丽的幸福,那也只能带来短暂的慰藉。很显然,诗人在试图恢复世俗的清醒。

在阅读海子爱情诗的过程中,还可以发现一首较特别的诗歌,因为这首诗写于1985 年的11 月11 日。这个时间点,令当下读者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光棍节”“双十一”之类的“国产”热词;如果仔细读了这首诗,就会惊叹其中折射出来的情感孤寂正是应和了“光棍节”的语词之义:

得不到你/我用河水做成的妻子/得不到你/我的有弱点的妇女

得不到你/妻子滑动河水/情意泥沙俱下

其余的家庭成员俯伏在锅勺上/得不到你/有弱点的爱情

我们确实被太阳烧焦,秋天内外/我不能再保护自己/我不能再/让爱情随便受伤

得不到你/但我同时又在秋天成亲/歌声四起“得不到你”成为诗中反复吟咏的复沓,一唱三叹的凄凉婉转让人不能不想起《十四行:王冠》中心酸的一句——“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你一定要成为我的王冠”。然而《得不到你》中却依稀残存着许多自我幻想式的慰藉的词句,仍然对古典爱情保留了一份念想,所以这首诗的结尾处出现“秋天成亲”“歌声四起”之类美好的寄托与幻想。事实上,这些诗歌中呈现出来的情感波动式的律动,看上去充满了情绪的流动,但海子在爱情诗中对情感节奏的节制正好形成了他对日常周遭环境的抵抗与反击。正如燎原所分析的:“海子终究是那种天才性的诗人,即使在感情极为哀痛之时,也没有用激烈直白的言说来实施宣泄,一些特殊的意象好像早就存放在那里,专门等待着他在不同的心境中择取组合。”

海子在诗歌《阿尔的太阳》前有一句题记意味深长:“一切我所向着自然创作的,是栗子,从火中取来的。啊,那些不信仰太阳的人是背弃神的人。”很显然,在海子的诗歌世界里,太阳有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太阳,是万物之源,是能量的所在,没有这光明的所在,大地万物也许就灰飞烟灭了,而这种正能量在海子心中长久地萦绕。很显然,正是因为太阳心结的存在,才会让海子在遭受一次次爱情的打击后,诗作在焦灼的绝望之外仍然能散发古典之美。

三 最后的绝响:告别人间

在任务不断循环与叠加的时代,大概爱情或者金钱至上往往可以成为流行文化的王者。打开朋友圈,各种颜色的情感或金钱“蜜汤”浇灌着各色人群,或是告诉你:人间不值得,你值得;或是不断地鸡汤励志:只要足够努力,就能让他人高攀不起。然而,海子生活的年代所面临的困惑看上去比当下要简单得多,可是商品经济的浪潮同样让海子不堪重负,一边是家人的重担,一边是教职的清贫以及诗歌界的误解与责难,更要命的是海子多舛的爱情之路。面对接二连三的爱情苦痛与挣扎,海子的爱情诗出现了告别人间的声响。多年以后,他在1989 年所写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早已成为响彻大江南北的名诗,随着诗歌评论界对这首诗歌的深入解读以及阅读者群体文化水准的提高,越来越多的人也读懂了这首诗中的凄苦与悲凉。“从明天起”不容置疑地成了一个用于切断苦痛昨日的休止符,而诗中为“陌生人”写下的祝福更是让人感到莫名的心酸:“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而作为主角的海子却“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很难想象当初海子写下这些决绝诗句时的悲苦心境,但诗人此时期的爱情诗很明显地开始充满告别人间的味道,凄苦中似乎又夹杂着悲壮与悲鸣的语调,死亡的影子已经缠绕在诗中了。

翻开1988 年至1989 年间海子所写的爱情诗,决绝与死亡的影像开始逐渐清晰起来,比如1988 年写就的《山楂树》。提起山楂树,大约自从电影《山楂树》上映之后,它一下子成为又甜又涩的爱情象征物,而海子的这首《山楂树》则提早二十多年完美地展现了爱情的“酸涩”与决绝。

《山楂树》起首第一句就是如此沉重与凄切:“今夜我不会遇见你/今夜我遇见了世上的一切/但不会遇见你”,诗人知道当爱情溃败给现实后便没有了今后。如果将时间拨回海子写作爱情诗的早期,面对失恋,诗中一定还残存有热烈的幻想,而当背负命运之重压抑到这个时刻,诗人就只剩下幻美的想象以及清醒的诀别。诗人也一定无数次地想象过与久未见面的恋人甜蜜相拥的场景,然而诗人笔下勾勒的场景却是“火红的山楂树/像一辆高大女神的自行车/像一女孩,畏惧群山/呆呆站在门口/她不会向我/跑来”,通常,久未见面的热恋中的人见面时一定会热烈地拥抱或是拥吻,而海子所爱的女子却像畏惧群山一样,呆呆站在门口。显然,这种决绝式的清醒是在跟心中所爱做绝望的告别。诗人写下:

我走过黄昏/像风吹向远处的平原/我将在暮色中抱住一棵孤独的树干/山楂树!一闪而过 啊!山楂!

让人蓦然想起刘半农《教我如何不想她》中的一个场景——“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孤独决绝的海子是多么期盼能拥抱心爱的姑娘,然而,他只能在寒冷的暮色中紧紧抱住孤独的山楂树,一闪而过的也只剩下对甜蜜过往的追忆。事实上,早在《母亲》组诗中,海子就曾清醒地写下了:“我歌唱云朵,雨水的姐妹,美丽的求婚,我知道自己颂扬情侣的诗歌没有了用场。”

1989 年2 月2 日,海子写下了《黑夜的献诗——献给黑夜的女儿》,这首诗更是将谷物被收割后大地的苍凉与个人的情感体验完美融合到一起,不过,从丰收后荒凉的大地望去,“黑夜从你内部升起”所制造出来的恐惧与压力让人无处寻觅一份安稳。诗中的荒凉感让生命中的光明与黑暗的交替也变得更加决绝,一如诗中“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的擦肩而过,让人感到作为读书人的无力感,所以诗人写下了“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之类的绝望词句。紧接着的2 月23 日,海子写下了至今广为人们熟知的《四姐妹》,他在诗中痛苦地说“我爱过的这糊涂的四姐妹啊”,“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然而诗人更是清楚自己的贫穷不可能有任何意外的甜蜜结局,他所怀念的房间早已空空荡荡,如今也落满了灰尘。尽管诗人说“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但是在现实的敲击之下,一切没有物质基础的幻想王国都会坍塌,而诗的结尾将决绝的虚无与落寞写到了极致:“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天空与道路的远方都没有新的期盼,可以说,只有准备告别人间的诗人才能有如此的决绝与洞察,这是万念俱灰前的绝响。海子生前写下的最后一首诗是《桃花》:“曙光中黄金的车子上/血红的,爆炸裂开的/太阳私生的女儿/在迟钝地流着血/像一个起义集团内部/草原上野蛮荒凉的弯刀。”很显然,这首诗将海子爱情诗中的热烈浪漫一一击碎,这是一个决绝的海子在告别人间。德里达说,生存即幸存,人人生活在死亡的威胁里,然而我们对此却很是钝然,只有当重大疾患袭来时才会察觉它的存在,而海子显然已经疲于应对时代交替所带来的一切之恶果。而且,从他晚期的爱情诗中我们似乎又读到了另一种悲凉意味:海子在世俗之外,找到了与世界和解的方式——“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毫无疑问,随着海子爱情诗时间线索的逐步推移,商品经济浪潮的逐层浸泡与压制,一种阅读感受越来越明晰——世俗生活所宰制的压抑很快就让诗中对纯净与美好爱情的讴歌式咏叹转向了死亡诗学的思考。当人们将目光从海子的爱情诗投射至当下,也会讶异“富士康十三跳”中的人们是主动的,而拼多多年轻员工的猝死却是被动的,这一转换也是如此迅捷,不过十年间!不容回避的事实是,“数字经济时代下,互联网用户的数字生产和消费行为隐含了更强的资本生产逻辑”。精准的算法与强大的AI 技术加持,使得人人皆为网民的时代里,即便是私人领域的朋友圈也无法摆脱这样的悲剧:虽然它提供了丰富多彩的私人社交平台,却更成为了不易察觉的工作延伸载体,而传言中拼多多的每月工作时长不低于300 小时从逻辑算法上看似乎也不是什么神话。海子的逝去让今天的人们不禁沉思,技术的更迭、互联网的强大究竟给人类带来了什么?

结语

事实上,海子也明白其爱情的失败并非全然是情感的失败,而更多源于阶层的失败带来的人生困顿与物质、精神层面的双重痛苦。当人们默默在为麦子的《我奋斗了18 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等网红文字喝彩之时,也许就更能读懂海子爱情诗中单纯的美好与热烈,以及生命奔放之后的决绝与苦痛。置身任务叠加、生活节奏持续加快的互联网时代,重读海子的爱情诗,有一种别样应景的错觉。当今物质的丰富与经济的快速发展,似乎没有解决普罗大众精神的虚无与焦灼,即便是对纯粹的爱的追寻,人们也好像丧失了热情。海子的爱情诗在其时代挤压的焦灼拷问下奏出的一首首古典浪漫的幻想曲,在今天更有浪漫的呼应感与莫名的神往,而海子发出的知识无力的悲鸣之音也往往能击中富有精神追求的知识阶层的软肋。因此,海子的爱情诗为后人留下了广阔的阐释空间,而诗中自我精神安慰的情感调试更是引起了近乎文化错层的共鸣。应该说,海子的诗歌是“对浪漫主义诗歌的守望,挽留住了浪漫主义在20 世纪的最后一抹余晖”,尤其是他的爱情诗所寓示的决绝意义发人深省,“他那绝对的‘爱’和绝对的‘尽头’使人的生存趋向犹如西绪弗斯神话是一种悲壮的结局”。其间所蕴含的意义指向,不仅是深刻的浪漫主义精神的传递,更为当下互联网时代任务叠加生态下的“沉默的大多数”提供了一种内省的对照以及弦歌不绝的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