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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革命家的鲁迅
——以鲁迅晚年写作的若干主题为例

2021-11-11李茂增

长江文艺评论 2021年3期

◆李茂增 温 华

一、鲁迅对革命的思考

身处革命年代,鲁迅常常身不由己地陷入到“革命”话题的纷争之中。在革命文学论争中,被创造社和太阳社斥为“封建余孽”等令鲁迅出离愤怒。1927年,鲁迅南下广州。1月25日,在中山大学为其举行的欢迎会上,副校长朱家骅称其为“革命家”“战士”,这让鲁迅更加不安。当年的9月3日,在写给李小峰的信中,鲁迅仍耿耿于怀:“我到中山大学的本意,原不过是教书。然而有些青年大开其欢迎会。我知道不妙,所以首先第一回演说,就声明我不是什么‘战士’‘革命家’。倘若是的,就应该在北京,厦门奋斗;但我躲到‘革命后方’的广州来了,这就是并非‘战士’的证据。”

鲁迅不愿意被称为“革命家”,除了自己的确没有从事过实际的革命活动,还因为他对当时当权者假革命之名号的行径深恶痛绝。在军阀、政客们翻云覆雨的操弄之下,“革命”早已失去了本来的含义。

而左翼阵营里种种或天真或浅薄或专制的“革命”行径,同样让鲁迅心生厌恶。比如,有人“抓到一面旗帜,就自以为出人头地,摆出奴隶总管的样子,以鸣鞭为唯一的业绩”,有人“摆着一种极左倾的凶恶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对革命只抱着恐惧”,在鲁迅看来,那实则与敌人无异。比如,对于空想式的革命家,鲁迅说:“现在所号称革命文学家者,是革命和所谓超时代。超时代其实就是逃避,倘自己没有正视现实的勇气,又要挂革命的招牌,便自觉不自觉地必然要走入那一条道路的。”对于满腔热忱希望投身革命的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鲁迅则一再提醒。

因此,关于革命,鲁迅有自己的理解,比如,他说:“远地方在革命,不相识的人们在革命,我是的确有点高兴听的,然而……如果我的身边革起命来,或者我所熟识的人们去革命,我就没有这么高兴听。有人说我应该拼命去革命,我自然不敢不以为然,但如叫我静静地坐下,调给我一杯罐头牛奶喝,我往往更感激。”但这毋宁说是鲁迅对种种有名无实的革命的拒斥。

鲁迅当然深知革命对于因袭深重、内忧外患之中国的意义。正因如此,他的作品里才会有反复不断的、或隐或显的对革命的讨论,也才会有其后期的“左转”。而他的革命家形象,也最终被确立了起来。在鲁迅生前,冯雪峰、瞿秋白等人就曾论说过他的革命性,而被盖棺论定为革命家,则无疑要归功于毛泽东。1940年1月,毛泽东在延安新创刊的《中国文化》杂志上发表《新民主主义论》,对鲁迅给予高度评价:“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在1942年5月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再次将鲁迅定性为“革命家”:“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习鲁迅的榜样。”而八十年代以来,不断有学者以“文学鲁迅”“启蒙鲁迅”“反现代鲁迅”等对“革命鲁迅”的形象进行解构和改写。

如何看待作为革命家的鲁迅,是一个复杂的论题,本文无力全面展开。笔者的基本看法是,虽然在新中国成立后鲁迅形象的建构中,确实存在着神化、圣化革命鲁迅的现象,但由此反过来否定鲁迅的革命家形象,则不啻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因为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对革命的思考是鲁迅思想不容否认的重要组成部分。鲁迅对中国革命的理解,即使比起同时代的许多职业革命家,也要深刻得多、有远见得多。而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固然是从其政治领袖的视角出发的,但这种评价首先是基于鲁迅思想本身的,也是基于他对鲁迅由衷的崇敬之情。在鲁迅和毛泽东之间,的的确确存在着心气相通的一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笔者同意这样一个判断:“鲁迅研究极大地忽略了大革命之后鲁迅的重要转变,鲁迅在不同时期对于‘革命’话题的反复强调在20世纪80年代的研究者这里也没有得到很好的呈现……而正是这种被剥离了政治意义的鲁迅,在某种意义上,使得鲁迅极大地丧失了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意义,也令鲁迅世界复杂化的时代价值大大降低。”因此,本文尝试通过对鲁迅晚年写作的若干主题的梳理,为作为“革命家”的鲁迅提供一些佐证。

二、向往苏联

鲁迅晚年写作的一个重要主题是俄苏革命。从二十年代开始,鲁迅写过不下二十篇与十月革命及苏联有关的文章。在这些文章中,鲁迅无一例外地对十月革命和苏联给予了高度的赞美。据许广平《鲁迅回忆录》,鲁迅甚至有过赴苏联疗养的起意。书中专辟一章,标题就叫《向往苏联》,详细记述了1932至1936年间,不断有人邀请鲁迅访苏,以及他们如何设计路线,如何准备行装,赴苏之后如何安排一家三口的生活,等等。虽然最终由于健康原因,未能成行,但鲁迅对苏联的好感与亲近,可见一斑。

鲁迅亲近苏联,在当时,就被人恶毒地攻击为“拿了卢布”。近年来,又有人质疑鲁迅对苏联的歌颂过于政治化,且有违历史的真实。其实,鲁迅对苏联的揄扬,原本是一件非常自然而然的事情。作为人类历史上改天换地的一次伟大实践,十月革命甫一发生,便吸引了全世界所有进步知识分子的目光。苏联成立之初所展现的蓬勃生机,更是让人欢欣鼓舞。许多重要的西方知识分子,如卢卡奇、本雅明、布莱希特、纪德等,纷纷前往苏联考察。从中国革命来说,无论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最初都选择了以苏俄为师,这也是国共合作的基础。诚然,在鲁迅晚年,苏联已经出现了权力过分集中、文化思想趋于单一化等问题,而鲁迅因为视域所限,并不能洞悉明察,但这种细节、局部的盲视并不足以影响对鲁迅苏联书写的总体评价。至于苏联在鲁迅逝世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异变,就更不能成为倒果为因、苛责鲁迅的理由。

在某种意义上说,鲁迅是把新生的苏联作为中国乃至世界的未来进行观察和描写的。早在日本留学期间,鲁迅就非常关注作为弱小的、被压迫民族的俄国。在和周作人合译的《域外小说集》中,共有三篇出自鲁迅之手,而这三篇均为俄国小说。周氏兄弟倾情于包括俄国在内的被压迫民族的小说的目的,是要学习这些被压迫民族的反抗:“因为那时正盛行着排满论,有些青年,都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为同调的。”十月革命的成功,当初被压迫的民族建立了崭新的国家,当然令鲁迅心向往之。在鲁迅看来,十月革命的胜利,决不仅仅意味着作为单一国家的俄国的革命成功,它还昭示着全世界弱小民族反对暴政和强权的胜利。因此,鲁迅以理想化的笔调,极力称扬十月革命对农奴制的颠覆,称之为血与火的“俄国大改革”“争自由的波浪”,并断言“一个簇新的,真正空前的社会制度从地狱底里涌现而出,几万万的群众自己做了支配自己命运的人。”针对国内外对苏联的种种攻讦,鲁迅无不给予迎头痛击。对于有人以“客观的”笔调展现的苏联的经济困难,鲁迅指出,那是因为帝国主义国家的围困。对于俄国革命的“黑暗和残酷”,鲁迅说:“但倘若读过专制时代的俄国所产生的文章,就会明白即使那些话全是真的,也毫不足怪。俄皇的皮鞭和绞架,拷问和西伯利亚,是不能造出对于怨敌也极仁爱的人民的。”反之,当苏联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全方位地展现出生机和活力时,鲁迅又由衷地为苏联小麦和石油的输出、政治的清明、文学艺术的勃兴感到由衷的高兴,并且高呼“我们不再受骗了”。

鲁迅不仅对十月革命和苏联在人类历史上的意义有着深刻的认识,而且对十月革命所引发的世界格局的变化,以及中国在其中所处的位置,也有着清醒的判断。对于帝国主义国家对苏联的围攻,鲁迅说:“帝国主义是一定要进攻苏联的。苏联愈弄得好,它们愈急于要进攻,因为它们愈要趋于灭亡”,“由此也可明白一点世界上的资本主义文明国之定要进攻苏联的原因。工农都像了人样,于资本家和地主是极不利的,所以一定先要歼灭了这工农大众的模范。”对于妄言进攻苏联的主张,鲁迅态度极其明确:“帝国主义的奴才们要去打,自己(!)跟着它的主人去打去就是。……我们反对进攻苏联。我们倒要打倒进攻苏联的恶鬼……这才是我们的出路。”凡此种种,无不表现了鲁迅清醒而高远的政治识见。

鲁迅对苏联的关注,还表现出一个独特的视角:他不仅关注胜利后的苏联,更关注苏联取得胜利的过程。这自然是因为,对鲁迅而言,取法苏联的目的,终究是为了改造中国。在《林克多〈苏联闻见录〉序》中,鲁迅特别指出:“但作者的到苏联,已在十月革命后十年,所以只将他们之‘能坚苦,耐劳,勇敢与牺牲’告诉我们,而怎样苦斗,才能够得到现在的结果,那些故事,却讲得很少。”鲁迅提醒读者务必要清楚这一点,否则,只看到革命成功后的苏联,而不了解苏联革命的历程,就很容易使得中国革命所建造的,不过是一座空中楼阁。

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我们看到,一方面,晚年鲁迅非常注重对苏联文学的译介,另一方面,鲁迅在译介苏联文学时,又有一个明确的取舍,即并不特别关注苏联最新近的、表现社会主义建设的文学,而是瞩目于苏联国内战争文学。“我觉得……还是先前的讲战斗的……如《铁甲列车》《毁灭》《铁流》等……于我有兴趣,并且有益。我看苏维埃文学,是大半因为想介绍给中国,而对于中国,现在也还是战斗的作品更为紧要。”正是出于这一目的,鲁迅不仅组织翻译了《铁流》《铁甲列车》等作品,还亲自动手翻译了法捷耶夫的《毁灭》和雅科夫列夫的《十月》。

《十月》描述十月革命期间发生于莫斯科的一场巷战。作为“同路人”作家,作者将这场战争比喻为“可怕的、不可思议的噩梦”,控诉战争乃是以真理为名的无谓杀戮,同时表明了自己“全在博爱和良心”的观点。鲁迅肯定小说有一定的进步性,认为“或时或处的革命,大约也不能说绝无这样的情景”,“给读者看看那时那地的情形,算是一种一时的稗史”,但也明确批评作品中的人物,“没有一个是铁底意志的革命家。”

相比之下,鲁迅更看重《毁灭》,这首先是因为,作者法捷耶夫出身于农民家庭,是道地的无产阶级作家,他在国内革命战争期间积累下来的斗争经验为其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使得他的创作具有一种非亲历不能写出的真实。更重要的是,这是一部表现革命新生力量(新人)从“毁灭”中诞生的史诗性作品。小说叙写了一支由农民、工人及知识分子临时组成的游击队,在反围剿过程中,几近全部牺牲的故事,但作者赋予这一失败的故事以积极的主题,将游击队退却、失败和毁灭的过程转写为革命对人的筛选、淘汰、塑造的过程。诚如作者所说,“国内战争是对人的一次选择淘汰,一切敌对势力被革命所扫清,一切不适应真正的革命斗争的人们、一切偶尔混进革命营垒中的人们被革命所筛汰,一切从革命的真正根底、从千百万群众中涌现出来的新生力量则在这种斗争中巩固、成长、发展。实现了对人的规模巨大的改造。”

毁灭与新生的主题,主要是通过美谛克和莱奋生这两个形象的对比实现的。美谛克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具有人道主义和个人主义意识,却不能在艰苦的斗争中贯彻自己的信念。他在革命队伍中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始终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是革命年代的“多余人”,以至于在生死关头成了可耻的逃兵。游击队长莱奋生也是一个知识分子,也有时动摇、失措,但是他坚定,“不但希望了许多事,也做了许多事。”更重要的是,他把自己“生活的根本底意义”,以及“对于新的,美的,强的,善的人类的渴望”,与穷困的大众联系了起来,认识到“当几万万人被逼得只好过着这样原始的,可怜的,无意义地穷困的生活之间,又怎能谈得到新的,美的人类呢?”从而不断地克服自己的私性,成长为了布尔什维克的指挥员,一个如巴赫金所说“在世界历史的转折点上”代表着人类发展方向的大写的历史主体。

如果说《毁灭》是知识分子革命者的个人成长史,那么《铁流》表现的则是工农革命者的集体成长史。《铁流》根据史实写成,描写十月革命后,一支由农民、兵士组成的队伍在白军的围捕屠杀中,追赶红军的行军故事。作者用近乎自然主义的手法,描写“畜生景象”的“乌合之众”,如何在哥萨克的绞杀下,在艰苦卓绝的战斗中,从混乱而无组织的一盘散沙汇合成了一个具有“铁的意志、铁的纪律”的“不可阻挡的铁的洪流”的过程;回答了作为私有者的农民为什么能够抛弃“小私有者的思想结构”,“组织到非常庞大、非常惊人、给无产阶级革命带来胜利的红军里”的问题。

对照鲁迅前期创作,不难体察鲁迅译介上述苏联战争文学的苦心孤诣,以及鲁迅前后期思想的变化。如所周知,鲁迅早期作品往往将国民的愚昧和麻木归结为中国革命失败的原因,但在苏联战争小说中,鲁迅却看到了原本同样愚昧、麻木的农民和工人成长为革命主体的可能性,从而为正在进行中的中国革命树立了一个榜样。由此,鲁迅高度重视苏联战争文学的翻译。这从《铁流》译事之艰难曲折可见一斑。《铁流》原有杨骚译本,但错误太多。因此,当神州国光社邀请鲁迅编译“新俄文艺丛书”时,鲁迅马上向时在苏联的曹靖华去函约译。书店后来毁约,鲁迅通知各位译者停译,独不告诉曹靖华,相反还不断通过书信加以督促。从1930年初至1931年底,两人在文网中往返通信多达几十次。译稿完成后,鲁迅又请瞿秋白进行了校改。所以鲁迅在“编校后记”中,不无感慨地写道:“到这一部译本能和读者相见为止,是经历了一段小小的艰难的历史的。”小说出版后,遭到国民党查禁,鲁迅通过内山书店,在柜台底下将印出的一千册冒险售出。

三、两个口号之争

从鲁迅的苏联书写,尤其对苏联文学的译介,不难看出,他对包括中国在内的现代民族解放战争以及现代革命,有了越来越明确的看法。这在1936年围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而展开的两个口号之争中表现得非常清楚。

关于两个口号之争,近年来,有一种突出论争之宗派性的倾向。但从鲁迅来说,这场争论绝非宗派之争。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中,鲁迅专门申明论争与宗派纷争无关。鲁迅之所以以异常激烈的情绪参与论争,是因为在他看来,抗日战争关乎中国革命的未来和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所以必须要对战争的性质、目的和原则有清晰的认识。而恰恰是在这些关键问题上,“国防文学”的口号是笼统的、不清晰的,甚至是错误的、有危害的。

与当时普遍的社会舆论相一致,“国防文学”派认为,救亡压倒一切,因此,左翼文艺必须服从、服务于救亡大局,即所谓:“现在的统一战线……在客观上,普洛之为主体,是当然的。但在主观上,普洛不应该挂起明显的徽章,不以工作,只以特殊的资格去要求领导权……在目前的时候,到联合阵线中提出左翼的口号来,是错误的,是危害联合阵线的。”但在鲁迅看来,抗日战争并不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无数次抵御外族侵略的救亡战争的重演,而是一场具有全新的革命性质的战争,它既具有直接的、救亡的性质,但它同时又是一场改天换地的、重新书写中国历史的革命。诚如汪晖所说:“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与此前的战争(如鸦片战争、中法战争、甲午战争等)有着重要的区别:这是将革命组织在战争动员中的战争,是通过战争创造新的人民主体的战争,是将民族解放战争与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结合起来的战争,是通过国内革命战争达成民族解放目标与国际社会运动相互响应的战争。”

惟其如此,鲁迅认为,在“国防文学”之外别提“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决不是标新立异,而是为了表明,抗日统一战线必须建立在阶级平等的基础之上。为了赢得战争胜利,建立统一战线是必要的,但前提必须是社会各阶级的平等联合,必须承认工农阶级与其他阶级相互平等的主体地位。否则,统一战线就只能是一种虚假的统一,而虚假的统一当然不可能产生应有的力量。论争过程中,鲁迅写过一组题为《半夏小集》的杂文,以幽默而辛辣的讽刺笔法表明,无原则的团结很可能会使得抵抗外侮成为专制独裁者掩盖阶级压迫的遮羞布。而在鲁迅看来,做异族的奴隶固然不行,做自己人的奴隶也不行;在和平时期做自己人的奴隶不行,在外敌入侵时做自己人的奴隶也不行。甚至可以说,越是在国势倾危的困难时期,越是要讲平等,即所谓“要别人承认是人,总须在自己本国里先争得人格”,非此不足以形成真正的团结。

其次,两个口号的论争还关涉战争的指挥权和统一战线之主体等问题。表面上看,统一战线的关键问题是团结,是各阶层不计前嫌,不论政治立场,共御外侮。但既然是“战”线,就必然涉及领导权、指挥权的问题。“国防文学”不言自明地预设了一个指挥者,即国民党政府。但对于这个曾经疯狂屠杀过工农大众的“昨夜的魔鬼”,忽然摇身一变,成为“今朝的良朋”,乃至战争的领导者,鲁迅深表怀疑。“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提出,就是要强调工农大众在联合战线中的主体地位。鲁迅认为:“所谓民族解放斗争,在战略的运用上讲,有岳飞、文天祥式的,也有最正确的,最现代的。我们现在所应采取的,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呢?这种地方,我们不能不特别重视。”所谓“岳飞、文天祥式的”,是指在战争中取封建愚忠式的服从态度,对于上峰的指令,不管对错,均不作反思,更谈不上有任何反抗。而“最正确的、最现代的”,则是指工农大众在这场战争中必须要有自己的主体地位。

总之,民族解放战争必须以工农大众的阶级解放为前提、为目的;民族解放战争同时也就是阶级解放的战争。大敌当前,抵抗外侮、救亡图存固然是民族大义,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民族解放战争面前,其他问题都可以存而不论。民族解放和阶级解放决非此轻彼重、此先彼后的对立关系,二者难分轩轾,同样重要。没有必要、也决不能等到打赢民族解放战争之后,再来打一场阶级解放的战争,以争取阶级平等,二者根本就是一回事。从解放的角度看,“阶级”的概念要大于、先于“民族”和“国家”的概念,民族问题说到底,还是阶级问题,人的解放首先是阶级解放。如果阶级压迫的现象不能改变,那么即使战胜了异族侵略,保持了民族国家的尊严,也不过意味着历史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革命战争所赢得的仍然不过是做奴隶的资格而已。因此,从性质上看,中国的抗日战争必须既是一场民族解放战争,同时也是一场工农大众的解放战争。

四、未完成的红军题材小说

作为一位文学家,鲁迅自然非常希望将自己对革命的思考形诸文学作品。事实上,鲁迅晚年的确是有创作一部像《铁流》《毁灭》那样能够反映中国革命的小说的想法的,而且做了一些准备。1932年夏秋之间,红四方面军从鄂豫皖突围去四川,参谋长陈赓因为负伤到上海就医。住院期间,陈赓把红军反“围剿”的故事讲给地下工作者听,当时在中央宣传部工作的朱镜我把陈赓的讲述记录了下来,送给鲁迅看,鲁迅很感兴趣,专门邀请陈赓到家中叙谈。鲁迅详细询问了红军行军作战和苏区土改的具体情况,产生了写作一部红军题材小说的念头。由于种种原因,小说没有写成,但相关材料鲁迅一直冒险保存着。此后几年,鲁迅始终关注着中国工农红军的命运。

1934年10月红军开始长征后,鲁迅每天都让许广平买回多种报纸,用以了解、分析红军的动态。曾入选中学课本的唐弢《同志的信任》,记述红军第十军领导人方志敏被俘入狱后,鲁迅冒着生命危险替他保存、转送他在狱中写给党中央的信件和文稿。此文虽然后来被证明与史实有所出入,但文中所述鲁迅对红军的关切,却是可信的,文章的结论也是成立的:“鲁迅先生不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可是,在所有共产党员心目中,他永远是一个能以生命托付的、最可信任的同志。”

1936年2月,红军东渡黄河,开赴抗日前线作战。3月29日,鲁迅与茅盾联名致信中共中央,热烈赞颂“英雄的红军将领们和士兵们”,称“你们的勇敢的斗争,你们的伟大胜利,是中华民族解放史上最光荣的一页!”并郑重宣言:“我们热烈地拥护中共、中苏(中国苏维埃政府)的号召。我们认为只有实现中共、中苏的抗日救国大计,中华民族方能解放自由!”鲁、茅来信对于尚处于国民党围剿之中的中国共产党及其抗日主张,无疑是有力的支持,引起了中共中央的高度重视。1936年5月20日,林育英、张闻天、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和红军将领,在联名发给正在长征途中的二、四方面军领导人的电报中,郑重谈到鲁迅、茅盾等人的来信:“红军的东征,引起了华北、华中民众的狂热赞助,上海许多抗日团体及鲁迅、茅盾、宋庆龄、覃振等均有信来,表示拥护党与苏维埃中央的主张。”

1936年4月,冯雪峰以中共中央特派员身份从陕北返回上海,任务是“寻找在上海的地下党使其与中央接上关系”。到上海之初,冯雪峰住在鲁迅家中,当天就向鲁迅讲述了红军长征的经过、遵义会议情况、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据谈话后半段时在场的胡风回忆:“(冯雪峰)谈的是长征期间及前后的党内斗争,他提到了些具体情况,介绍了毛泽东的政治韬略、思想品德和斗争性格,一旦看准了就死死咬住不放,打不赢也要咬几口的斗争性格。”据冯雪峰回忆,他每次提到毛泽东及其他中共领导人,鲁迅总是流露出亲切信任之感。一次,他谈了有关毛泽东和红军长征的事情后,鲁迅好像怡然自得地、忘我地、缓慢而平静地说道:“我想,我作为一个小兵还是胜任的,用笔!”冯雪峰评价说,鲁迅的快乐情绪,是“他和人民、和革命、和我党以及和他的任务达到了最和谐的地步的表现”;“鲁迅逝世前的这种思想状态,不仅可以看出他作为中国人民的和中国工人阶级的一个战士的自觉意识,达到了比他过去更其和人民与工人阶级的要求相一致,而且也可以看出他对于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的胜利的意识和信心,也比过去更明确、更提高了。”

1936年初,上海“托派”写信给鲁迅,对中共领导的民族统一战线及毛泽东为首的领导人加以攻击,企图挑拨鲁迅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鲁迅于病中口授书信予以驳斥:“你们的‘理论’确比毛泽东先生们高超得多,岂但得多,简直一是在天上,一是在地下。但高超固然是可敬佩的,无奈这高超又恰恰为日本侵略者所欢迎……”对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鲁迅则说:“那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为着现在中国人的生存而流血奋斗者,我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病逝前不久,鲁迅还委托冯雪峰把自己抱病编辑的瞿秋白《海上述林》送给毛泽东和周恩来。

鲁迅晚年的写作表明,他对共产党及其领导的工农革命是真诚拥护的。鲁迅由衷地相信,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族解放战争,代表了中国革命的方向,也代表着中国的未来。这是鲁迅在长期内忧外患的革命战争环境中,对中国革命思考的结果。毛泽东多次强调鲁迅是中国最伟大的革命家,正是因为在他看来,鲁迅在中国革命的问题上,表现出了深刻的“政治的远见”。毛泽东和鲁迅素未谋面,但毛泽东终其一生都对鲁迅非常尊崇,《鲁迅全集》是其最喜欢阅读的著作之一。1966年7月,在写于韶山的一封书信中,毛泽东说:“我跟鲁迅的心是相通的。”鉴于毛泽东和鲁迅对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深远影响,毛泽东对“革命鲁迅”的解读,不仅构成了鲁迅研究的重要内容,也是毛泽东思想研究值得重视的一个问题。

注释:

[1]鲁迅:《而已集·通信》,《鲁迅全集》第 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65页。

[2][22]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4页,547页。

[3]鲁迅:《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58页。

[4]鲁迅:《三闲集·文艺与革命》,《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4页。

[5]鲁迅:《三闲集·在钟楼上》,《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页。

[6]毛泽东:《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698页。

[7]毛泽东:《毛泽东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877页。

[8]殷之光:《作为问题与实际的“鲁迅转变”——一项简单的历史考察》,《鲁迅与竹内好》,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151—152页。

[9]鲁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25页。

[10][12]鲁迅:《集外集拾遗·〈争自由的波浪〉小引》,《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17页。

[11][14][16]鲁迅:《南腔北调集·林克多〈苏联闻见录〉序》,《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6页。

[13][15]鲁迅:《南腔北调集·我们不再受骗了》,《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39页,44 1页。

[17]鲁迅:《且介亭杂文·答国际文学社问》,《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9页。

[18]鲁迅:《译文序跋集·〈十月〉后记》,《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352—353页。

[19]【苏】B.科瓦廖夫主编:《苏联文学史》,张耳等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38页。

[20]鲁迅:《译文序跋集·〈毁灭〉后记》,《鲁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5页。

[21]鲁迅:《集外集拾遗·〈铁流〉编校后记》,《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85、394页。

[23]汪晖:《世纪的诞生》,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63页。

[24]芬君:《前进思想家——鲁迅访问记》,《救亡情报》,1936年5月30日。

[25]钱理群:《与鲁迅相遇》,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51—53页。

[26]鲁迅,茅盾:《鲁迅、茅盾致红军贺信》,《鲁迅全集》第14卷,第554页。

[27]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3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版,第125页。

[28]胡风:《胡风全集》补遗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版,第328页。

[29]冯雪峰:《冯雪峰回忆鲁迅全编》,上海文化出版社2009版,第164—165页。

[30]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答托洛斯基派的信》,《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09页。

[31]毛泽东:《论鲁迅》,《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3页。

[32]《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12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