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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寻兰记

2021-11-11

延河(下半月) 2021年3期

儒岙这个词是我从江南这口兰文化的古井中慢慢打捞出来的,而儒岙小镇是在寻访兰友的路上,从娓娓而谈中拂开一层一层涟漪,逐渐清晰显现出来的。

最初,是在和江南的兰友聊天时,不经意间,兰友就会来一句,我的那个草,是从儒岙来的。兰友自得的语气中的“草”,就是指兰草了,眉目翕动间,唇角的一抹笑意,泄露了不舍得再多说的心底的喜爱,这个草一定是他心中念念,萦绕于舌尖的珍爱了。吴侬软语的发音,带着软软糯糯的味道,我这个粗拉拉的北方人,总把儒岙听成“罗敷”,就想这是一个比喻吧,比喻这个(兰)草是和陌上桑的女子罗敷一样惹人爱怜吧。我就对这个儒岙想象了很多,觉得“儒岙”这两个字有着无穷的韵味。再后来,随着儒岙被更多的兰友提及,似乎有很多(兰)草来自儒岙,他们还说,当年的儒岙如何如何,我慢慢知道,儒岙是一个地名啊,一个和兰花融为一体不可分割的地方。

后来,偶然和做兰花生意的兰友聊天,他聊到生意中遇到的某种看不上的做法,就说在儒岙不是这样的。那我就在想,在儒岙是怎样的呢?

我开始向往儒岙。

但儒岙是江南行的最后一站。江南之行,是循着兰花的踪迹去的。最初,我想看看兰花生长的泥土,我想看看什么样的山水能孕育出如此清雅的兰草。而江南,又是如此契合了兰草的气质,于是,就在五月明媚妖娆的阳光里,我约上我的好友、诗人阿华奔江南而去。

一路行来,我的脚步,却迷失在澎湃的绿意中。一路都在疑惑,怎样的土壤,才能长出那么婆娑恣肆的绿意?一路走来,见水是水,见山却不是山,我见到的山是一团又一团的绿,山的峰峦和骨架都隐在那一团绿里。我见过画上的江南,阳春三月花开时节的江南,山是一团团的色彩,应了杨万里那句著名的诗句“淡妆浓抹总相宜”。什么样的色彩都适合江南,什么样的花朵都适合江南。但到了五月下旬,春花开遍,江南就沉淀成一团一团的绿了,就只剩下这一片一片的绿了。但绿也是有层次的,最初映入眼帘的蓬松的绿是树木的绿,当然,江南的树木也是只见枝叶不见树干的,树干被厚实的叶片的绿云淹没了。绿云下面是沉下来的更浓郁的绿,那是茂盛的草丛和灌木丛。灌木丛和草丛下面,还有一层更深沉的绿——那是裹着岩石和泥土的苔藓。就是这一层层流动的绿,一层层铺垫了兰草成长的厚实土壤,成就了兰草的庭院和窝厩。

兰草的绿和江南的绿融为一体。

混迹于树木下,草丛中,兰草将粗壮的根扎进松软潮湿的泥土,在绿的帷幄里自在、烂漫、恣肆地生长。沉下来的时光中,兰的叶影摇动,一招一式,都挥洒着江南的婉约和优雅;一颦一笑,都浸透了江南的馨香和风情。哪怕是日常小憩,江南的大地和山峦都穿着丝绸一样的睡衣,江南,如此讲究。兰草,如此讲究。

就是这么讲究的江南,成就了兰的根,兰的叶,兰的花。兰的气质,兰的神韵,和江南山水相得益彰。

兰在漓渚

江南寻兰,漓渚是第一站。

漓渚,漓,指漓江。据清朝徐承烈所撰《越中杂识》载:“离(漓)渚,在府城西三十里,(漓江)发源于西南诸山,萦回盘旋,合于离(漓)渚。”漓江是古鉴湖水系的源头,这里的“渚”,就是兰渚山。漓江和兰渚山的组合,也就是鉴湖水和会稽山的组合。鉴湖水,浩浩渺渺,波光云影;会稽山,莽莽苍苍,云蒸霞蔚。大自然以精雕细琢的手法,在鉴水与稽山的交接之处打造出了一方钟灵毓秀的山川大地。一山一水,天造地设的适于兰花安身的圣地地。明朝时,漓渚是城外关津,曰漓渚关。今天的漓渚镇,是漓渚和棠棣两个乡镇的合体,隶属柯桥区。而漓渚和棠棣,这两个诗意的名字,和兰花那般相配,在兰界,漓渚和棠棣就是兰草产地的代名词。

从2500年前勾践在兰渚山上种下兰花的那一刻起,兰花的香气在空气中漾开,直到今天,缕缕不绝,养兰的传统在漓渚扎根。漓渚的上空的白云都带着兰花袅袅的韵致,每一朵都是千年兰香酿成的,如酒一样挥洒着醉人的醇香,越来越清澈,越来越轻盈,越来越灵动。漓渚,这个位于绍兴市西南山区的安静小镇,因了兰花,更清雅静谧,更具蕙质兰心的灵气和神韵。

兰花,一种精神,一种艺术,一种情怀,一种境界,植根于漓渚源远流长的兰文化中。

漓渚,是国兰的故乡。漓渚,更是兰花的祖地。

漓渚,已和兰花融为一体。

去漓渚镇,其实是奔兰渚山去的。终于抵达传说中的兰亭,我和好友阿华奔往曲水流觞,奔上曲折回环的廊上,奔向我心中的圣地,最后奔向我的山东老乡羲之先生和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兰亭帖。举目看向连绵起伏的山峦,我不知道哪一座山是兰渚山,勾践荷锄种兰的身影已无从寻找。兰渚山下有兰亭,但我在兰渚山下的兰亭看到的是苍茫的会稽山脉。兰渚山更像一个传说,隐于会稽山中。只有漓渚镇的兰文化和兰花产业从历史的烟云中沉淀下来,自春秋以来,传承不绝。

陪同我的诗人东方浩长期在政协工作,诗人周能兵是绍兴日报的首席记者,诗人金晓明是柯桥区诗词委主任,他们都是当地的兰花通。他们向我介绍,如今的漓渚镇,有兰花培植基地约2000亩,还拥有国内唯一的“中国春兰样品园”和浙江省规模最大的“浙江省蕙兰样品园”。浙江省兰花博览会、绍兴市兰花展销会、漓渚兰文化节等定期在漓渚镇举行,全国各地的兰友循着幽香,来到漓渚,一睹兰花姿容,感受漓渚兰花的精、气、神、色、香、韵。名品兰花在漓渚层出不穷,从庭院养兰,阳台养兰,到大棚养兰,漓渚镇的养兰人继承了养兰传统,将养兰发展成产业。兰农,种兰大户在漓渚已无从计数。

走进漓渚,走进了兰花的大观园。

赵银泉,是江浙兰界颇负盛名的兰艺大师,也是土生土长的漓渚镇棠一村人。上溯五代,赵家祖上都是采兰人。赵银泉从小跟着祖父上山采兰,足迹遍及会稽山脉、四明山脉、天姥山脉,甚至沿着富春江一路到达富春山脉,舟山群岛。踏着山水,沐浴兰香长大,耳濡目染,从采兰到养兰,一生都与兰花结下了不解之缘。几十年的艺兰生涯,赵银泉的银泉兰苑已有300多个兰花品种,其中珍稀名品繁多,如盖圆荷、华鼎梅、泉绿梅、盖圆蝶、泉绿蝶、元泉梅、明月素等,每一品每一株都是兰友梦寐以求的,广东、福建、四川、云南等全国各地的兰友来了,宁波、余姚、杭州等地的本省兰友来了,甚至台湾、日本的海外兰友都慕名而来,为求一苗而不惜天价。但赵银泉血脉里流淌着老一辈采兰人、艺兰人的养兰传统,真正的爱兰人是有自己的坚守的,清醒、坚定的守护兰花种质资源,这也是祖辈承袭下来的养兰人的操守。

走进棠一村拜访赵银泉,是在过午时分,明净的五月的阳光透着热烈,棠一村的街上很安静,赵银泉的家就在他的银泉兰苑里,“浙江省蕙兰样品园”的烫金大牌子反射着耀眼的阳光,端正地挂在大门口。进了院子,就被屋子里琳琅满目的奖牌和奖杯吸引——第四届海峡两岸兰花精品展金奖、浙江省蕙兰博览会金奖、海峡两岸艺兰博览会金奖……这些奖牌不只是赵银泉的,还有儿子赵虎的,来漓渚之前的上午,我刚刚在东方浩和周能兵的引荐下去绍兴市农科所拜访了赵虎,赵虎从小跟着父亲养兰,作为“兰二代”的赵虎,从南京农业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子承父业,将自己所学倾注到兰花栽培和研究中,他被兰花熏染的儒雅气质,带着儒糯方言的普通话,是我对漓渚的第一印象。

而第一次清晰地知道儒岙小镇也是从赵虎那里,受过大学教育的赵虎聊到父辈采兰常去天姥山,说儒岙的天姥山,就是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天姥山。哦,学生时代的早自习教室里,一遍遍吟诵《梦游天姥吟留别》,却不知道天姥山上也是兰香缥缈的。我一下子就觉得儒岙的兰花和唐诗的意境契合在一起了。

墙上挂着大幅的银泉兰苑出来的兰花名品,我不知道哪一品来自唐诗里的天姥山,但我知道赵银泉和赵虎发现、培育并命名的兰花品种数不胜数,百度能查到的也有30多种了吧。

“盖圆荷——瓣型:荷瓣。1988年绍兴棠棣赵银泉在上虞驿莛山上掘得。特征:外三瓣短阔,收根放角,蚌壳捧,大圆舌,中宫圆正。花色翠绿,瓣上绿脉清楚。叶阔质厚,斜立。”

“翠文素春兰——1989年浙江绍兴县漓渚镇三社村赵银泉在余姚四明山麓掘得后培育。叶长20cm,花形端正,平肩,外三瓣长阔,收根放角,软捧大卷舌,净素。葶高,幽香。叶半垂。”

……

每一品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传奇,都寄托着养兰人的爱。

每一品都有独属于她的花型,她的灵动。

这就是艺兰的魅力。

棠二村的诚信国兰家庭农场也是漓渚若干兰园中的一个,也是种兰大王童水标拥有的三个兰园中的最小的一个。小小的门面,走进去,却别有洞天,整个农场面积达22亩,密密麻麻的各个品种的兰花整齐有序地陈列在架子上,20多万盆千姿百态的兰花,就这样呈现在我们面前!

童水标拿出一个小小的花盆,一株几寸高的兰花,几片疏离有致的叶片,他介绍说这一品花曾是百万身价,随着兰株繁衍,经历了兰市的起伏,现在80元一株。震惊之余,我看着小小的兰草株形,我看不出她是如何达到百万天价,我也不认为80元就贬低了她。从百万到80元,无论身价如何起伏,她还是那一株兰花,即便经历了杂交,沦为“科技草”,也不是她能后选择的。市场跌宕,时光易逝,我相信,真正的爱兰人,对她的爱也不会变。

童水标带我去看了他在建中的国兰博物馆,3000平方米的大厅,是兰花展示的窗口,也集客户接待、兰花销售、兰友体验交流等功能于一体,工程已初具规模,已在装修中,九月份即可完工。童水标是有野心的,他要让兰花走向更多的人家,走向更开阔的未来。他是兰老板,他的兰花不只是在兰苑交易,在网上也很红火,我在他的兰苑里,亲历了工作人员和兰友视频,全方位展示一盆兰花并交易的全过程。线上线下结合,批发兼零售的模式销售兰花,是兰花新的交易模式。同时,童水标是养兰人,尽量降低兰花销售价格,让更多的人享受养兰之趣,是他的责任。

赵银泉和童水标是漓渚众多养兰大户、艺兰人的代表,无以计数的养兰人,爱兰人默默耕耘着漓渚深厚的兰文化土壤。

从兰渚山到漓渚镇,从悠悠空谷到烟火市井,兰花在漓渚的兰苑里、苗圃里、花盆中集合、繁衍,再从漓渚镇开始迁徙,走向更远。

兰在新昌

在新昌的兰园里,喝茶赏兰是一种享受。

五月不是兰的花开时节,满园的盆栽兰,舒展着细长的叶子,展示着她们娇小的身量。满园兰草初长成,这是她们的少女时代,株形渐显,花期还早,幽香未起。赏的是她们的株形,她们的气质,那一份稚嫩懵懂的神气。

茶香袅袅,艺兰大师正清和给我讲兰花的栽培,先从浇水谈起,“水是兰花植株原生质的重要成分,株体内的同化、异化作用,均需水分子参与,如光合作用、呼吸作用、水解反应等……”太专业了,我品着龙井,听得云里雾里。野生兰花是靠自然界的雨水生长的,因而栽培兰花用的水要自然而纯净,“通常以雨水为佳,河水为优,自来水次之,井水不可用。而雨水中肥料成分多而全,其中春雨特佳,雷阵雨偏优,秋雨次之,人工雨忌用,酸雨有害……”突然就觉得,兰花就是娇小姐啊,在兰苑的闺阁里,这做派,简直就堪比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名媛啊!

艺兰的学问太大了!

其实,去新昌访兰,正是因了正清和老师。三月份的时候,领了“一花一世界之兰花”的写作任务,我开始走进兰世界。通过朋友介绍,进了一个叫国兰家族的微信群,没想到这是一非常纯粹的兰友群,简直就是喧闹驳杂的各色微信群里的一股清流了!兰友们每天在群里交流探讨养兰知识,品鉴兰花,晒养兰日常,享受艺兰的乐趣。我得以见到一品品让人为之惊叹的兰花之灵动,清雅,让人安静、安心。我能感觉到一股清正之气弥漫在群里,也许只有熏染了兰花气质的兰友聚在一起才会形成这种清气吧。而正清和老师简直就是群里的顾问了,大家养兰中遇到的难题,兰花的突发状况,兰花的鉴赏,林林总总的问题都可以请教正老师,都能得到满意的回答。有时候,大家讨论一些艺兰难题,各种拿不准,正老师总能一锤定音。而群主慕名也是一位资深兰人,将我郑重介绍给兰友们和正老师,于是,我这个兰花小白,在这里,受益多多,对正老师和新昌兰花也了解了很多。我的心里,觉得正老师简直就是大神一样的存在啊!

正清和三个字简直就是对兰花气质的写照啊!

江南行接近尾声,订了机票,离踏上回程还有一两天时间,我决定去一趟新昌。

大巴车到达新昌已是正午,新昌市作协副主席青荷从车站接了我和阿华,和新昌县兰花协会的韩会长汇合后,直奔兰花园区。新昌的兰花园区是将新昌县众多兰苑集中在一处的,一家兰苑紧挨着另一家。在园区里漫步,感觉怎么走都走不出来,像一个梦境,又怀着隐隐的期待,期待可以一直走下去,走到兰花开,走到千年前的兰世界。

雨前龙井,透亮的绿色,茶香袅袅,弥散在兰苑里。正老师从下山草,到江南的艺兰大师,兰花珍品,兰花传统一直聊到科技草,顿了一下,正老师说,我们新昌兰人是不做科技草的。

带着新昌方言味道的江南口音,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晰地说出来,很郑重的神情。我不由得心中一凛,听懂了。

在兰界,下山草和科技草是两个概念。在漓渚童水标的兰苑时,童水标给我普及过下山草和科技草这两个名词,下山草顾名思义,是采兰人从山上带下来的兰草,在历代爱兰人精心培育下,靠分株慢慢繁殖而来的;科技草却是育种繁殖而来的。也就是说,下山草是根的繁殖而来;而科技草,是种子的繁殖而来。一株兰草的生长从根部开始,粗壮的根,在地下横着发育,慢慢长出茎——假鳞茎,慢慢向上长出穿出泥土,长出叶子,三年才能分株一次。而且只有生长健壮、根部的假球茎密集的植株才可分株,分株技术非常复杂曲折,只能在春秋两季才能进行分株,分株后每丛至少要保存5个连结在一起的假球茎才可成活。正因这么繁杂精细的分株过程,兰花的分株繁殖艰难而缓慢,得一株名品下山草才那么难能可贵。也正是因了这么精细的分株,才保留了下山草那一缕属于大山的血脉里的超凡脱俗。而种子繁殖就快得多,但传统中,兰花是不能种子繁殖的,因为兰花的种子发育不良,极细小,不够成熟,所以正常状态下,大地上撒下兰种是不能长出兰苗的,这也是兰草传统上历来是根生的缘故。但随着科技的发展,用兰菌或人工培养基来供给养分,种子就可以萌发,可以快速大量繁殖,科技草就这样诞生了。科技草也有两类。一类使用组织培养的方法快速繁殖而获得的组培苗,一类是用人工杂交育种而得出的杂交苗。无论哪一类,来自大山的那一缕超凡脱俗的血脉都弥散开了,不再那么纯正。

科技草的诞生是传统艺兰的一次革命。科技草,科学的优选优育,将兰花名品进行杂交和繁殖,大大丰富了兰花品种,推动了兰花作为产业的发展,降低了兰花价格,使养兰之趣更广泛地走向普通大众。科技草的快速繁殖也使兰花市场更加火爆,兰家族队伍更加庞大,浩浩荡荡走进更多家庭。兰草从高贵走向家常,过年的时候,在花卉市场,买一盆兰花过年,给家里添一抹喜庆的气氛,像置办一件年货一样自然。

但新昌人不做科技草。正老师说,新昌人愿意守住下山兰血脉里的那一缕超脱淡然。

这也是养兰人的超脱淡然。

因为科技草使兰草名品的高贵血统打开了,艺兰不再是缓慢时光里修身养性的精神寄托。新昌人追求是传统的艺兰,传统的艺兰是一门学问,更是一门艺术。艺兰的每一步,一招一式都细腻、讲究,对待一盆兰花,就是对待一件艺术品。

分株后,一株兰草要上盆了。先将碎瓦片覆在盆底小孔上,铺上粗石子,到花盆的1/5或1/4处,再铺粗粒土,然后再撒少量细土,最后用腐殖土栽培,深山里富含腐质的沙质土壤最好。这是新昌兰友潘总告诉我的,兰花上盆后,一切都要尽量接近兰草在深山时的生长环境和生长土壤。腐烂的树叶,是天然的花肥,更是一株兰草能够天生丽质的养分。潘总是兰花肥土专家,他告诉我,不只是不同品种的兰花,用的肥料是有区别,甚至土肥的一点微妙的变化,就影响了兰花的长势、株形、花开,而肥料的配置和培育全凭养兰人的用心和经验。

新昌人是玩下山草的,潘总说。“玩”草,“玩”的是艺术,一个“玩”字,惬意而恬淡,艺兰的悠然之趣便出来了。而在漓渚时,童水标说他是做科技草的,“做”草,做的是事业,童水标是把兰花当作事业来做的。

无论是下山草还是科技草,无论“玩”(兰)草的新昌人,还是“做”(兰)草的漓渚人,都让我充满敬意。

夜幕降临,五月的夜晚凉风习习,和兰园相邻的生态园酒店,园林花草丛中,十几位兰苑苑主,坐了满满一大桌,我还见到了正老师所在的兰苑的苑主李总。他们都是兰老板,他们也是养兰人。为了共同喜欢的兰花,为了写兰花的我的到来,大家坐在了一起。多年的艺兰生涯,和兰花朝夕相处,兰花的气质风骨的浸润,他们身上都有谦和儒雅和自身个性融合出的另一种风度,这种风度也是和江南的气息相契合的。走出兰苑,他们还有自己另外的身份:医师,退伍军人、教师……令人称奇的是,一桌兰友,竟然有几位姓潘,而且几位潘总沾亲带故,都来自儒岙,我不禁对儒岙又多了一丝好奇。

一个晚上,大家都在聊兰花,也聊疫情,因为疫情,园区才会这么安静。他们告诉我,疫情之前,新昌兰花园区天天都是川流不急的赏兰人,外地兰友不远千里万里来求名品,本地兰友来赏兰聊天。新昌兰园每月都有一次兰花品鉴交易会,几乎所有的名品兰花,都在品鉴交易会亮过相。一月一次的品鉴交易会,也是博览会,是兰花的雅集,也是兰友的雅集,切磋交流,并推出令人一眼难忘的新品,也可以分享彼此的兰品,自主交易。

我想起袁世俊《兰言述略》的记载,清代苏州、上海等地的艺兰人就有举行兰花会的传统:“栽兰蕙者皆寻常贾人,至癸酉(1873年)春始,有缙绅来沪络绎购买老种名花,即于初五日作花会,观士绅济济,观者如堵,大为胜举。”又载“庚申以前,各处花会颇盛,苏郡(苏州)不时举会无一定期,浒关(今苏州新区浒关镇)亦每年必聚。”

江浙之地,有悠久的艺兰史,历来有着深厚的艺兰底蕴。将兰花推向市场的兰花会,是爱兰人交流、品鉴兰花的盛会,也给艺兰人提供了识兰、邂逅名品兰,得到心仪名品兰的机会。

兰花会,也是江浙艺兰界的传统和雅事。

很想一睹兰花品鉴会盛况,见识名品兰花的仙容,可惜因为新冠疫情,每月一次的品鉴会交易会停办了。赶上不兰花竞艳的时节,也无缘兰花品鉴交易会邂逅名品的时刻,兰友们纷纷为我的新昌之行遗憾,约好疫情过去的第一次品鉴交易会,邀我再来新昌。我心情莫名激动起来,我期待这小小的悬念,期待疫情尽快过去,期待着再来新昌,践兰花之约。

告别兰友,意犹未尽,又绕到正老师的兰苑。秉烛夜谈是春秋美谈,兰苑夜话便是和兰花润物细无声地交流了。苑主李总特意安排预备了灯光和茶。生命中,总有一些时刻是不禁消磨的,夜色浓重,满苑兰草影影绰绰,都具有了灵性。灯光下,正老师引我去看石斛,一大片的石斛在黑暗中静立,我分不清她们是铁皮石斛还是霍山石斛,只是感觉空气中隐约袭来深山的野气……

新昌的凌晨是被一声鸡鸣叫醒的,窗帘上刚刚有了一抹亮色,睁开眼睛,那声湿漉漉的鸡啼缭绕不去,我忽然想起,酒店紧邻兰花园区,我是枕着成千上万的名品兰花,在成千上万的深山来的空谷仙子身边睡了一夜,太奢侈了!和兰草如此亲近的一夜,就这样过去了,我应该细细感受她们超越凡世的气息,应该梦一梦一朵兰花开放时的仙姿芳容,应该和空谷佳人有更多的交流……我却是一夜安睡,不禁为辜负了良辰美景而赫然。又想,大概兰花的气质就是如此令人安心的吧。

兰在儒岙

到新昌的前一天,和正老师通话,他说你要来新昌,就去儒岙看看吧,儒岙虽然这几年冷清了,但你在儒岙的大街上,随便找个人聊天,只要你和他聊一句兰花,他就视你为知音了。我瞬间就爱上儒岙了,儒岙,是知音在的地方。

儒岙,也是青荷姐的家乡。

在新昌时,青荷姐陪着我和阿华在兰苑漫步,陪我和阿华和兰友聊兰花,话不多,娴静,温婉,有着江南女子如兰的气质,又像长姐一样细致、周到,我和阿华便喊青荷姐了。

去儒岙的路上,青荷姐一边开车,一边话多了起来。车子出了新昌城区,一头扎进绿的帷幄里。不久就开始上行,山势渐陡,峰峦渐渐林立,直至层峦叠嶂。青荷姐一路走一路指给我天姥山的方向,天姥山是兰草的大本营,天姥山下,儒岙小镇就成了兰草下山入世的第一站。曾经,儒岙小镇还是下山兰的集结地。

青荷姐告诉我,我们走的这条104国道,其实就是古驿道演化而来的。最早的古驿道又叫“谢公驿道”,就是著名的中国古典山水诗的鼻祖谢灵运开出那条驿道。谢灵运任永嘉太守时,越地到温州临海的方向被大山阻隔,没路可走,要去临海,只能绕道走水路。热衷于山水中游吟的谢灵运,带领仆众几百人,从上虞的南山伐木开径,翻山越岭,经班竹,直至临海,硬生生开辟出一条山道,打通了越地到温州的陆路,这条山道后成为驿道的前身。青荷姐指着路边临溪背山的村子说,这就是斑竹村,那时这里是人迹罕至的苍莽大山,谢灵运开道至此,于最险要处,遇到了天姥山。天姥山自此被文人雅士推崇,天姥山的传说更是引人入胜:盘古开天地之后,轻而清的气息,缓缓上升,变成了天;重而浊的物质,慢慢下降,变成了地,盘古最后特意留下一座离天最近的山,便于天上的神仙与地上的凡人走动交集,这座山就是天姥山。连通天上地下的天姥山,被谢灵运带到诗词中的天姥山,是不是就在盘古开天辟地后天姥山落成的那一刻,兰草便在山上扎根了呢?后代诗人、文人墨客慕名沿驿道而来,天姥山从此盛名于天下。六朝的名士文化、唐朝的诗词文化、宋朝的理学文化、元朝的隐士文化、明清的宗族世家文化,依次浸润着天姥山,浸润着天姥山的兰草。兰草的幽香,伴随着传统文化中瑰丽传奇的天姥山在时光中穿行。

当年,李白怀着朝拜的心态,踏着谢灵运的足迹,沿古驿道,奔向天姥山,写下《梦游天姥吟留别》这首梦幻与现实相交中的不巧名作。

天姥山的兰草,是只应天上有的兰草,开着只应天上有的容颜。

远望古驿道遗迹,我想象着会稽才子谢灵运踩着他的“谢公屐”,走在驿道上,木头做的鞋子,鞋底一前一后按了俩木齿,上山摘去前齿,下山摘去后齿,山路飘摇,山间便响着呱嗒呱嗒的木屐声;文人雅士效仿谢灵运,放浪形骸,踩着谢公屐,呱嗒呱嗒走在驿道上;“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大诗人李白踩着谢公屐,吟诵着“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呱嗒呱嗒走在驿道上。驿道两边,峰峦林立,采兰人在松间林下听见呱嗒呱嗒的木屐声和着狂放恣肆的吟咏,放下花锄,于兰草花影中直起腰身,山间静谧,兰香袭人,遥遥挥手间,他们互相成为对方的风景。

在没有路的地方开出一条路,谢灵运不但是中国山水诗的鼻祖,也是开路的先锋。但一介文人,怎样在层峦中找到开路的位置和指向,是不是循着采兰的踪迹?谢灵运毕生爱兰、采兰、咏兰,他的《郡东山望海》就是一首采兰诗“策马步兰皋,绁控息椒丘。采蕙遵大薄,搴若履长洲。”初春时节,策马来到长满兰草的水边高崖,步兰皋,采蕙兰,谢公驿道的最初的雏形是不是就是一条采兰小路呢?

沿着104国道,循着古驿道的踪迹,一路行来,如临仙境。我终于明白,当年李白、杜甫、白居易为何乐此不疲奔天姥山而来——循着兰草的幽香,奔向仙境。

车子抵达儒岙,小静安静地卧在葱茏群山中。我和青荷姐走进临街的店面,这是一家茶店,我想验证一下正老师的话,在儒岙的大街上随便找人聊天真的能聊兰花找知音?我还未开口,青荷姐就和他们热火朝天地聊起来,聊得不亦乐乎。都是儒岙人,青荷姐和他们说着一样的儒岙方言,我听得一脸懵。青荷姐向我介绍,她偶遇了几十年没见的小学同学潘柏春,一位资深兰人。果真,儒岙的大街上随便邂逅,就邂逅兰友啊,而店主做茶也养兰,他的微信名居然是南兰北茶。他告诉我,儒岙多山,万年山、天姥山、万马渡山、斑竹山、刘门山……山上长兰草也长野茶树,然后他就既养兰又做茶了。

果然,儒岙的一切都和兰花相关。

聊天的功夫,潘潘柏春一通电话,便招呼了一众兰友,街边的小酒馆坐了一大桌,开聊。我这才得知,儒岙小镇潘性居多,所以,昨日在新昌,一众姓潘的苑主大都是儒岙人,今天这一桌,又坐了几位姓潘的兰友。

养兰就是养心,一位姓潘的兰友说。

瞬间,我觉得儒岙小镇更加雅致婉约了。儒岙,是兰草的圣地,也是养心的圣地。

加微信,聊兰花。低头一眼看见兰友李焕秋的微信签名:年华似水,世事繁杂,奈独痴幽香,钟情难移,只把兰花养。

哦,诗意浸透了儒岙的养兰人。

现实不尽是诗意。儒岙,也曾经有一段心乱了的时光。“以前,儒岙的山上兰草丛生,每年春天,清明时节,山上一片翠绿,兰香袭人,但如今要找到一株还一点的(兰)草却不容易。”提起儒岙那段兰人皆知的为兰花疯狂的岁月,在座的兰友都不愿多说。

1995年是兰界的“分水岭”,那之前,兰草只是在兰友和爱兰人之间流转。一苗(兰)草卖到几百、几千元已属高价,1995年之后,兰花市场渐渐红火,价格不断上涨,从上万到几十万到上百万,兰价狂飙,优雅的兰草身价百倍。到2006年,镇上人家,挖兰卖兰,买起高档车、盖起小洋房的比比皆是,刺激着更多的村民和外来人蜂涌上山挖兰。儒岙的深山幽谷里,失去了往日的安静,手持短锄,背上扛着编织袋的男男女女成群结队,山上挖兰,有的人甚至能在山上一住十几天。最多的时候,每天有几千人在山上挖兰。一麻袋一麻袋的兰花苗运下山,卸在儒岙小镇的大街上,任凭外地兰商挑选、交易。儒岙小镇,成为喧闹繁乱的兰花交易市场,为兰花而疯狂。

采兰人固守的在十月兰花的花季上山,看花苞辨花品,看叶形闻花香,找“孤本”凭缘分的采兰底线被破坏,采兰的品位被踩在脚下,没有规矩,不加选择,“地毯式”“掠夺性”挖掘,使儒岙兰花元气大伤,兰草资源几近枯竭。当地已难觅到珍稀的兰花品种,大批挖兰人又奔向安吉、舟山、金华、台州等新的“淘金地”,还有人不远千里,跑到湖北、江西去挖兰。

如今,当年的喧腾已经过去,儒岙恢复了往日的安静。从当年的那场兰殇走出来的爱兰人把喜爱的兰花安放在阳台上、兰苑里。儒岙临街的门头房,二楼的阳台上不时闪过兰影。喧闹的兰花交易市场不见踪影,养兰之风却在儒岙盛行,兰花的交易渐趋正常。

从儒岙走向全国,甚至走向日韩、走向欧美的兰花名品,携带者故乡儒岙的印记,在远方生长、开放、分株,一缕幽香,诉说着对故乡儒岙、对天姥山脉深深的眷恋。儒岙小镇上养在阳台上的兰花,听到了。儒岙小镇,幽谷深山里的兰草,听见了。

因为赶航班,我不能在儒岙做更多的逗留,也不能走进接通天上地下的天姥山,去寻找一株有缘的兰草,但我相信,儒岙的山上,兰草粗壮的根,在积蓄着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