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人情和人性揭示社会人生意蕴
——当代澳门话剧创作思潮研究
2021-11-11胡星亮
江 萌 胡星亮
当代澳门话剧最重要的创作思潮,是戏剧家对于人情、人性的关注、焦虑和思考,这也是当代澳门话剧创作给予人们最深刻的印象。这些作品注重人情、人性的表现,它促使澳门戏剧家更多地去关注人,“留意人生百态,洞察人性,不断思考,深化了对生命的看法,丰富了人生的体验”(李宇樑语)。在这里,戏剧家更多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命体验,透过亲情、爱情、友情等的描写去表现人情和人性,透过人情和人性去揭示社会人生意蕴。
一、亲情在现代社会的变异和坚守
当代澳门话剧表现人情与人性,首先是透过亲情关系去审视和描写。比较重要的创作和演出,有李宇樑的《二月廿九》(1993)、《亚当&夏娃的意外》(1993)、《请于讯号后留下口讯》(1997)、《红颜未老》(2006),许国权的《我系阿妈》(1992),陈柏添的《妈妈离家了》(1995),王智豪的《婆婆离家去》(1997),石头公社的《在雨和雾之间》(2010)等剧。这些作品着重从年迈老人与子孙、母亲与成年子女、年轻父母与孩子等层面,描写了现代社会中的家庭亲情关系,及其所呈现的人情和人性的普遍情形。戏剧家主要描写了两种不同的亲情关系。
一种情形是人情的冷漠和人性的迷失,如《二月廿九》《红颜未老》《我系阿妈》《妈妈离家了》等剧所呈现的。独幕剧《二月廿九》是独脚戏,搬演老年人孤寂的生活和生命。剧中80岁的婆婆与老伴相依为命,这天是婆婆每隔四年才过一次的生日——二月廿九。年老了,他们渴望亲情,渴望子女在身边,渴望孙辈的天伦之乐。就在生日这天,婆婆从午后到黄昏都在等待子孙们的到来。剧中多次重复的细节,是婆婆抱着浇花的水壶躺在摇椅里打盹儿,醒来后自言自语、唠唠叨叨,手拿桌布反复揩抹家具和拖地,眼睛却不时地透过百叶窗往外看,满心期盼,她不时地做做甩手操,百无聊赖、无所事事。婆婆和老伴有七个子女,五个在国外。可是在澳门的孩子们,女儿全家在这天出去游玩了,儿子全家去海边钓鱼了,都把她的生日忘了。戏剧结尾,失望、沮丧的婆婆从身上掏出“护身宝”——那是子女给老人买的,“话如果我哋有乜意外躀低,部机就会响”——放在茶几上,她无意中碰落“护身宝”却丝毫没有察觉。而老伴那部“护身宝”早就掉在浴室地上——老伴在浴室冲凉——婆婆也是浑然不觉。全剧最后的场景是,两盏聚光灯分别照着客厅、浴室地上两部响个不停的“护身宝”。这些生动细腻的情节描写,揭示出空巢老人缺少亲情温暖、人性关怀而内心孤寂、生活凄清的生存状态和生命体验。婆婆的唠唠叨叨和矛盾性格带有喜剧因素,但它所展示的人生内涵却是悲凉的。
《我系阿妈》《妈妈离家了》《红颜未老》是描摹母亲和成年子女之间的亲情纠葛。独幕剧《我系阿妈》,剧中的母亲是家庭主妇,从早到晚忙忙碌碌、任劳任怨。可是,几个儿女却把母亲当老妈子,吃穿用稍不满意就埋怨发怒。这是一位普通母亲,她管教子女却遭他们恨,不管教又怕他们学坏,她人前夸赞子女,人后却受他们的气,觉得自己是“一个只赚食宿而没人工的奶妈老工人!”但即便是这样,母亲仍然以爱心对待孩子。剧终,有一天母亲遭受委屈离家而去,家里顿时一团糟;而当大家陷入愁苦大喊“阿妈”时,母亲又摇头微笑出现在家人面前。母爱的伟大、人性的沉沦和亲情的危机,令人感慨。《妈妈离家了》也是独幕剧,其情节、立意与《我系阿妈》相似,同样包含着作者对于人情、人性的反思和焦虑。20场剧《红颜未老》的人生内涵有所不同,它借一位母亲的阴魂多次返回阳世寻找失散女儿的故事,描绘澳门赌场的悲欢离合,以及母亲当年在战乱中面临饿死的命运时,独自吃掉从死人手里找到的半块面包并且遗弃女儿独自逃命的不堪往事,揭示出特殊情境中人性的丑陋,虽然母亲死后数十年不肯转世,只想找到女儿当面说一声对不起。
现代社会的人情冷漠和人性迷失,已经成为一种普遍情形。然而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人情的冷漠和人性的迷失,也有人性、人情的温暖和芳香。这就是《亚当&夏娃的意外》《请于讯号后留下口讯》《婆婆离家去》《在雨和雾之间》所展示的另一种亲情关系。
独幕剧《请于讯号后留下口讯》和六场剧《婆婆离家去》也是讲述老人与子孙的亲情故事。《请于讯号后留下口讯》中的父与子,父亲中年丧妻老来孤独,儿子打拼生活早出晚归,两人很少能坐下来谈谈心。父子还常常因事争执,虽然都关心对方,但嘴上却不愿意说出来,而是在生硬的话语中,甚至是在争吵中表达对对方的关爱。有一天,擅长吹奏萨克斯的父亲被朋友约去殡仪馆为有钱人“吹喋打”而心情不好,父子争执后,父亲没带钥匙离家出走。儿子寻找一天都没找见父亲,很着急,又担心父亲心脏不好发生意外。此时,儿子才慢慢体味到父亲从“万能侠”到“万样不能”的年老体衰,体味到父亲平时一人在家的孤独寂寞,内疚地唤起珍藏心底的对父亲的亲情;父亲也在儿子的着急、争吵和内疚的言行举止中,感受到“其实你已安慰了我很多”。父子两颗心开始相互接近、相互温暖。《婆婆离家去》主要写阿玲与外婆的亲情。戏剧开场,年迈的外婆孤身离家去内地,无精打采的阿玲回到这个家。阿玲父母早年离异,她和外婆生活。外婆管不住她,走上社会后她就和街头流氓混在一起;家里生活拮据,外婆节俭过日子还要做工挣钱。这次阿玲回家,是同居的阿金犯事被抓,其他人又都拒绝她,阿玲沮丧怨恨。无聊之际,她从家里翻出两箱杂物,是外婆保存的她从小到大的一些东西,她看了有些难过、感伤。阿玲又在箱子里翻出个圆罐,内有一笔现金,一个当年阿玲和阿金同居时外婆给她而她没要的红包,一张当年阿玲给外婆而外婆没有取出来用的支票,还有很多阿玲从小就喜欢吃的麦维他饼。阿玲惊呆了,心中逐渐温暖起来,她感受到外婆对她的深爱,知道外婆很快就会回家的。这两部剧中的老人与子孙之间尽管也有“隔”,但是,生活的艰难和挫折并没有磨掉亲情的根蒂。相反地,在生活的磨砺中,亲情越发彰显其力量,亲人之间仍然充满着人情和人性的温馨。
《亚当&夏娃的意外》则是描写夫妻之间,尤其是年轻父母与孩子之间普通、平凡而又温馨、甜美的感情。原先打算过几年“二人世界”的H(Husband)和W(Wife),结婚后却很快“意外”地有了女儿,他们的生活也就变得世俗忙乱起来。因为孩子是“意外”而得,年轻父母开始有些心烦意乱,但是天生的血缘亲情将他们紧紧相连。孩子逐渐成长,父母总是担惊受怕、苛责斥骂,但都是真情付出。等到孩子长大离家求学,父母更是牵肠挂肚、心心念念。在这个过程中,夫妻之间或者因为妻子更多以孩子为中心,或者因为丈夫工作压力大等原因,难免有争吵和情感失落。但是,也就是在这其中,生活逐渐充实起来,人生的意义和价值逐渐突显出来,人的情感——父母与孩子之间和夫妻之间——变得更加甜蜜温馨。《在雨和雾之间》是无场次剧,以舞蹈形体、画外音叙述和投影等形式,在“背负”“亲昵”“斗气”“叛逆”等关于成长和生命状态的场面中,表现母女之间亦爱亦恨、似疏实亲的感情关系,细腻、温馨、动人。
世界上最感动人心者莫过于亲情。在每个人的成长道路上,亲情都是最持久的动力和最真诚的陪伴,无论是快乐、彷徨、痛苦、沮丧,亲情都能让人感受到依靠、安慰、温馨,从而使人生的纷繁、平淡、庸俗变得纯净、美好、诗意。然而进入现代社会,传统的亲情关系有坚守,但也在发生更多的变异。上述戏剧作品对于人情冷漠、人性迷失的批判,和对于美好温馨的人情、人性的褒扬,都可见戏剧家对于这种情形的关注、焦虑和反思。
二、爱情的扭曲、永恒与困惑
透过爱情去表现人情和人性,也是当代澳门话剧创作的重要特征。戏剧家主要描写了三种爱情关系:爱情在现代社会的扭曲与变形,社会变迁但爱情仍然体现出永恒魅力,以及处于复杂现实生活中的爱情的困惑和迷惘。
进入现代社会,因为男女社会关系的改变,尤其是因为女性社会地位、经济地位的提高,传统爱情婚姻中的男女关系也发生了变化。对于李宇樑的四场剧《男儿当自强》(1992),作者说这“是个写实的题材,说男性在女权日渐高涨的社会里该如何自处”,这就典型地表现出爱情在现代社会中的扭曲和变形。当社会与家庭都要求“男儿当自强”,男人也要求自己“男儿当自强”,但是经过努力却不能自强时,他的生存状态和生命状态会是如何呢?剧中的年轻夫妻M(Man)和W(Wife),丈夫也期望自己强大却不尽如人意,他的MBA没有坚持读完,公司有个经理位置但他没有信心去竞争,他羡慕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偏偏他的妻子是个要强的女人,并且她自强也要求丈夫自强她才觉得有面子,经常将丈夫与那些有成就的同学和熟人相比较。这就产生了激烈冲突。妻子抱着一种“出息系用入息嚟衡量”的社会观念,及其“用金钱嚟衡量成就”的市侩意识,这种渗入骨髓的金钱利益观念,严重损害了丈夫的尊严、个性和价值,践踏了他们的爱情和婚姻,最终导致他们人生的分道扬镳。
李宇樑的两幕剧《海角红楼》(2007)中的女演员阿红一生执着地追求粤剧艺术,可是她的眼里只有舞台演剧的名声和利益。为此,她不择手段、费尽心机地排挤和打击同行,甚至不惜利用婚姻来达到目的。戏剧在半个多世纪的社会变迁中,在阿红的爱情婚姻与舞台演剧的悲欢离合情感交织中,挖掘出人性和人生内涵,也折射出爱情在现代社会的扭曲和变形。李宇樑还有多场次剧《捕风中年》(1998),在一个中年男人与妻子、与红颜知己的情感纠缠中,描写人到中年,因为婚姻、健康、职业的保障可能随时出问题而担惊受怕,从而失去安全感和自信,感到生存压力和生命凄凉,“在自我价值的怀疑底下生活在捕风捉影、惶惶终日的精神状态中”,对于人情和人性也有深刻揭示。
现代社会扭曲和摧残爱情,但是人们仍然相信爱情。“爱情,就是像一道看不见的强劲电弧一样在男女之间产生的那种精神和肉体的强烈倾慕之情”,瓦西列夫说,它使男人和女人“纠结在一起,拥抱在一起,强烈地希望融为一体”。澳门普济禅院的连理树传说,象征着古代澳门人对于爱情的忠贞不渝,梁淑琪的八场剧《连理树》(1996),将一对现代澳门年轻人的爱情故事与古代连理树的传说相参照,表现了澳门人对于爱情的追求和坚守。李宇樑的多场次剧《天琴传说》(2009)表现的也是爱与永恒的主题。此剧为复调叙事,一条情节线源自古希腊神话的天琴传说,描写天琴座奥菲尔和尤丽蒂斯的永世传说的爱情;另一条情节线是讲述澳门人Ken和Florrie的爱情和人生遭遇。剧中这两条情节线,虽然故事不尽相同,但是,其琴弦断裂、爱情永生的内涵是一样的。作者从死亡的终极视点去感悟爱情的美好,让人们懂得爱情需要彼此的理解和珍惜,全剧缠绵悱恻、生动感人。
爱情的美好和没有珍惜爱情、错失爱情的痛楚,在许国权的五场剧《空白的信纸》(1994)中写得细致柔婉。该剧主要讲述李雪兰的爱情婚姻故事。原本一个幸福家庭,因为某次丈夫派往外地工作,情感寂寞的李雪兰爱上一个男子,并且为他亏空公款而入狱。一念之差毁掉全家幸福,李雪兰生活在无尽的自责和愧疚之中。法庭审判那天,她看到丈夫带着孩子在法院门口却始终没有抬头看自己,她知道“我唔单止伤害咗佢嘅感情,更加可能令到佢永远抬唔起头……嗰刹那,我先知,原来我一生最爱嘅就系佢……”她希望得到丈夫的宽恕却又不敢奢求,她每天给丈夫写信却总是收不到回信,她期盼走出监狱却又想永远留在这里惩罚自己。这是有缺憾的爱、有缺憾的人生,但是,它所呈现的人情和人性是真诚的,故同样感人。最后,李雪兰的忏悔愧疚和丈夫的谅解宽恕带来他们爱情的复苏,是爱点燃了他们人生的希望。剧中还穿插了狱长、惩教员田佩佩与其父母关系的描写,其主题也是表达“没有爱便没有希望,没有谅解和宽恕便没有爱”。
处于复杂现实生活中的爱情的困惑和迷惘,是当代澳门话剧透过爱情表现人情、人性的另一种情形。这里的爱情是真诚的,但是与爱情裹挟在一起的人生是复杂的,人们应该如何面对?周树利的独幕剧《此情可待成追忆》(1993)搬演的就是这种爱情人生。剧中的姐姐与男友相恋多年,一年前她遭遇车祸导致下半身瘫痪,并且忍痛断绝了与男友的爱情。妹妹与男友热恋,姐姐却痛苦地发现,妹妹的男友竟是当年逃逸车祸现场的肇事者之一,而且如果当时救治及时她是不会瘫痪的,由此生发出激烈的情感冲突。妹妹的男友流露出深深的悔恨和痛苦,虽然当年驾车的是他弟弟(弟弟当时准备移居澳洲,因为害怕车祸影响移民而逃逸)。而面对肇事者,亲密无间的姐妹俩又该怎么办?莫兆忠的独幕剧《那一年的圣诞》(1998)讲述的也是此类爱情。徐国霖和许婆婆的女儿相识相爱,可是徐国霖又是十年前误杀许婆婆儿子的凶手,悔恨愧疚撕扯着徐国霖的情感,他痛苦、挣扎、不得安宁。这两出戏都没有结局,作者不是着重写爱情,而是透过困境中的爱情的迷惘,去揭示人情和人性的内涵。人情和人性中善良的一面如果战胜丑陋的一面,即便有过错失和犯罪,却仍然能够成为人。
费尔巴哈说:“爱就是成为一个人。”瓦西列夫指出,“爱情的精神力量使男女之间的感情在性欲这种强有力的生物刺激因素消失之后也不至于冷却”。实际上,正是这种爱情的“精神力量”,使得恋爱中的男女其人情、人性得到过滤和净化,而使其能够“成为一个人”。那些不正常的、畸形的婚姻恋爱,其实是身陷其中的男女其人情、人性异化的表现。男女之间的爱情关系也是衡量社会文明水平的尺度,能够从中显示出某些社会人生内涵。
三、人与人之间的爱使世界美好
亲情和爱情更多是家庭内部的伦理关系。当人们走出家庭、走向社会,人与人之间又该如何相处,才能够使整个社会和睦融洽呢?戏剧家也在认真思考。
戏剧家首先张扬人与人之间的爱,认为是爱使得我们所生存的世界更加美好。周树利的《我的女儿》(1976)、《爱的音讯》(1983)、《两小无猜》(1996)等独幕剧在这方面有突出描写。《我的女儿》的故事发生在花季少女和耋耄老人之间。那年冬天某个星期日早晨,少女带着芭蕾舞鞋去学校排练舞蹈,在公交车站前,为救一个过马路将被车撞的老人而身受重伤。老人早年在战争中与家人失散,如今在澳门举目无亲,当时过马路看见地上有一串锁匙,觉得重要想捡起来问是谁的,他深深感谢少女的援手救助。少女后来病情严重不治身亡,但她不后悔,生前还关心老人的伤痛,让父亲把她的芭蕾舞鞋送给老人做纪念。而老人住院查出身患骨癌将不久于人世,他要把自己那枝内藏无价之宝的手杖送给少女,让她用这笔财富学习本领造福于社会。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因为充满爱心、关爱他人,让这个世界洋溢着浓浓的爱意。《爱的音讯》的剧情也是发生在互不相识的人们之间,写具有特殊血型的X先生在自己遭遇车祸被人输血救治之后,隐姓埋名定期去医院献血,还给贫困的病人捐钱捐物。该剧是作者根据报刊新闻编撰的,他将X先生的事迹称作“既平凡而又伟大的行为”,希望在人们之间传递这种“爱的音讯”。《两小无猜》是搬演小学生的学校生活,让孩子从小就懂得,同学之间比成绩排名更重要的是友情,大家要相互友爱、帮助,“勤勤力力读书,生生性性做人”。这些,都使人与人之间的友爱焕发出人情和人性之美。
然而人性是复杂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同样充满复杂的纠葛。李宇樑1985年创作的五场剧《等灵》,讲述战乱年代士兵伤亡和亲人等待的故事,着重刻画的却是人性和人情。战争带给普通百姓无尽的伤痛。剧中,每夜在村口江边都有一群妇人,一边缝补衣衫或织补渔网或向天膜拜,一边等待征战的家人归来,等待成为她们的希望。她们从年轻等到年老,从青丝等到白发,其亲情、爱情令人唏嘘感动。得知家人已经阵亡,她们不相信噩耗还继续等待;大宝、细宝兄弟一个受伤一个不愿打仗逃跑,她们觉得老天不公。她们要处死细宝,“用逃兵嘅血嚟祭旗,以保佑男人早日平安返嚟!”后来发现是将大宝错杀,她们还是要追杀细宝——“如果放过细宝,点对得住其他男人?”此剧显然不是论者所说“将笔力用于写人性的脆弱”,作者在细腻描摹这群妇人温柔的亲情和爱情的同时,又突显了其人性凶狠、残酷、丑陋的一面。许国权的六场剧《九个半梦之后》(1989),描写人与人之间、包括夫妻之间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谭淑霞的四场剧《灰姑娘之非常结局篇》(1995),对于人与人之间“你争我夺,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批判,和对于“我哋要攞住呢个信念,克服前面嘅困难,我哋一齐对抗命运”的人生观的肯定等,都是透过人们之间的关系去写人情、人性的美与丑、善与恶。人性、人情的如此美丑、善恶对比在周树利的独幕剧《表的故事》(1990)中表现得更为尖锐。东家李太没有找到丈夫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那只手表,怀疑是女佣三姐所拿,三姐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侮辱遂愤而辞工。她买了同样一款新表让姨孙女给李太送去,以答谢李家人的善待并作为纪念;而后,她以偷渡者身份到拱北海关自首以求遣返内地老家。姨孙女走后,洗衣店给李太送来代洗的衣服,说衣袋里有只手表,李太看了“呆如木鸡”。面对三姐的善良、厚道、诚实,猜疑、尖酸、刻薄的李太感到后悔和羞愧,两相比较,作者阐释了人们之间要真诚相处、充满爱心的人生理念。
人与人之间的爱使世界美好,人与人之间的爱同样能够使生命美好。李宇樑的多场次剧《灭谛》(2008),搬演一个人临死之际其自我与本我的对话,揭示现代都市中的人在重重压力下的矛盾、困惑、忧伤,其人性中的爱与悔使其生命得以升华。莫兆忠根据英国作家王尔德同名童话故事改编的两幕剧《星星男孩》(1996),也有比较深入的挖掘。此剧讲述星星男孩在襁褓中被抢劫,后来不知何故被丢弃在深山树丛中,被一对以砍柴为生的贫穷却善良的夫妻带回家养大。星星男孩俊朗聪明,却非常骄傲、自私、残酷,常常用木棍追打行乞的人,用石头攻击弱小动物,还看不起养父母和村里人。有一天,星星男孩和小伙伴欺负一个行乞婆,后来星星男孩知道了自己就是行乞婆当年在森林里被强盗抢去的婴儿,但是他拒认这个亲生母亲。星星男孩因此遭到上天惩罚,小伙伴们也不再崇拜他、不再和他玩,他这才良心发现要去寻找妈妈。星星男孩走过无数高山大川,还误入恶魔城与魔鬼交战,并且历经艰难摘到生命之果救了一个垂死的男人——他的被魔咒困缚的国王父亲——的性命。星星男孩找到了他的亲生父母,并且以其勇敢、善良为国家解除了魔咒而被拥戴为新国王,然而,因为在寻找过程中遭受太多苦难,不久他就去世了。去世时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信中写道:“所有我爱及爱我的人:我要离开喇,但系你哋千祈唔好伤心,因为生命冇待薄过我,我亦冇辜负到生命对我嘅厚爱,我真正咁喺生命中追寻过。”星星男孩的人生历程有一个转折,促使其人生转折而“真正咁喺生命中追寻”的,是他的良心发现,是他对父母的爱和对人类的爱。是爱,使星星男孩获得生命价值的实现,使他感到生命的美好和充实。
是人与人之间的爱使世界美好、使生命美好。戏剧家对于人与人之间充满爱心、关爱他人、相互帮助等精神的张扬,对于人与人之间你争我夺、嫉妒仇恨、弱肉强食等丑陋行径的批判,以及对于复杂纠结中人性之美、善终究战胜人性之丑、恶的描写,都是为了在更多的人与人之间传递“爱的音讯”,使人情和人性趋于美好,使我们所生存的世界趋于美好。
四、普通人生的琐碎细节和内在心灵
对于当代澳门这些着重表现人情和人性的话剧,学术界曾有不同程度的误读。李宇樑是当代澳门剧坛描写人情和人性的最重要的戏剧家,而对于他的剧作,有澳门学者认为《二月廿九》“现实地反映了并含蓄地批判了港澳地区的一个社会问题”,《男儿当自强》“对现代社会里过分重视金钱至上的婚姻关系,有着强烈的讽刺”,大致把这些创作视为社会问题剧。内地学者也不乏这样的解读,指出:李宇樑的《二月廿九》《男儿当自强》《亚当&夏娃的意外》等剧,“它们分别反映了澳门当前社会存在的现实问题:青年人如何担负起照顾自己父母的责任和义务、婚姻与金钱的关系,以及现代都市人的复杂甚至畸形的心态等等,颇有针砭社会时弊、催人向善的教化作用”。不是说上述创作没有反映社会问题,而是说它们的重点不是反映社会问题;在现实问题的社会背景下,戏剧家的重点是揭示人生况味,是表现人情和人性。人情和人性,是内在于这些戏剧的情节和人物而体现出来的主要内涵。
从戏剧审美着眼,上述创作,除李宇樑的《二月廿九》《男儿当自强》《请于讯号后留下口讯》和许国权的《空白的信纸》等剧趋于成熟外,其他大部分作品都还比较粗糙。然而即便如此,和所有文艺创作一样,这些着重表现人情和人性的戏剧,其“感情总是在寻找表现手段,即寻求一种物质形式,一种能唤起感受的形式”,因为“形式是内在含义的外现”。这些表现人情和人性的戏剧,在描写日常生活和普通人生,运用生活细节去刻画人物,以及内心情感的外化和形象化等方面,有其独特的艺术探索。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这些戏剧关注澳门人的人情和人性、生存和生命,它们选取的都是日常生活和普通人生,体验真切、表现平实。戏剧家大都是描写自己的所见、所闻和所感、所思,或是自己亲身经历的有感而发,或是由现实问题引起的思考,或是因社会新闻引发的关注,都是透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去审视、描写人、人情和人性。李宇樑说:“我的写作素材通常来自日常不起眼的小新闻……人们对这类事件已习以为常,但内里其实有各样不同的故事。”他的《二月廿九》《男儿当自强》《请于讯号后留下口讯》《亚当&夏娃的意外》《捕风中年》等剧,没有激烈的冲突和复杂的情节,人物关系大都是父母与子女、丈夫与妻子,内容不外乎普通人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然而却能够真实地呈现出人的生存与生命、人情与人性等人生内涵。周树利的《我的女儿》《表的故事》和《此情可待成追忆》,许国权的《空白的信纸》和《我系阿妈》等剧亦是如此,都是搬演普通人的日常生存状态和生命体验,表达了戏剧家对于人、人情、人性的关注和思考。戏剧审美如何观照人与人生?当代澳门话剧提供了一种平实、真切的表现方式。这些日常生活和普通人生看起来平淡如常,剧中的人物就是你、我、他这样普普通通的个体,但是,在普通和平淡中,戏剧家洞察人性、探问生命,挖掘出了较为深刻的社会人生内涵。
澳门剧坛这些表现人情和人性的作品,大都是独幕剧,如何在不长的篇幅、简单的情节中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戏剧家主要是运用生活细节将人物的性格特征予以强化。德国语言学家洪堡(译名洪堡特)指出:要揭示审美对象的内在精神,“只有通过深入把握感性认识的所有细节,借助表述的高度直观性才能够达到”。或是透过人物的言行举止,如李宇樑的《二月廿九》中多次出现婆婆“无聊地拿起桌布反复揩抹客厅里的家具”,和她“趋近窗口隔着百叶帘朝窗外看,流露出期待的神色”;《请于讯号后留下口讯》中有父子各自通过电话让表姑姐转述给对方“以刺痛形式体现的安慰”等言行举止,都以生动的细节刻画了人物的性格特征。或是透过剧情细节,如许国权的《空白的信纸》,在囚犯李雪兰故事中穿插的狱长与父亲的故事。狱长年幼时,父亲为了自己有更大发展而抛下他们母子远走高飞,再见就是一盒骨灰。他和母亲都憎恨父亲,直到那天母亲见到父亲骨灰盒崩溃痛哭时,他才知道母亲“好爱佢、好挂住佢”。这个小故事没有展开,只是透过剧情细节让人们懂得,人生有遗憾有过失有悲哀,但是人生也有谅解有宽恕有爱。它与李雪兰的故事融为一体,渗透出浓浓的人生况味。或是透过剧中的物件,如王智豪的《婆婆离家去》,阿玲感受到平时少言寡语的外婆对她的爱,是她从屋里翻出的箱子中,看到里面全是她从小到大带有纪念意义的东西,还有外婆辛苦为她积蓄的钱,以及她从小就爱吃的麦维他饼。阿玲惊呆了,原先觉得无家可归的她,在这里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和亲情。这些生活细节都是生动的、独特的,它们所体现的人生内涵都是丰富的、深刻的,现象与本质、个别与一般、形与神在这里比较好地交融在一起。
与此相联系的是,这些戏剧在运用生动的细节刻画形象的同时,还注重挖掘人物内在的情感世界,让感性的东西心灵化,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的东西显现出来。《男儿当自强》的第一场和第三场,其实是同样内容在丈夫、妻子身上的不同体现,是从男女主人公的不同视角,表现他们对于同一事情的不同的人生态度和内心情感,从不同角度表现了(老婆强于自己的)老公和(自己比老公强的)老婆各自的复杂心态。这其中,例如丈夫苦着脸面对满台女鞋,他爬在满台女鞋堆里为妻子找鞋、擦鞋,却又对着镜子做了几个豪气干云的黄飞鸿架势;丈夫为妻子选晚礼服,丈夫与妻子的晚礼服“对话”,及其扼住晚礼服的“脖子”要卡死它等细节,都生动地刻画了丈夫在社会和家庭的巨大压力下欲自强而不能的失落、辛酸、无奈的内心情感。《空白的信纸》中多次出现的纸叠飞机亦是如此。女主人公李雪兰每天给丈夫写信却不见回信,她期盼、失望、颓然,苦恼地将信纸叠成飞机掷向窗外。玩纸叠飞机是以前她和丈夫、孩子的快乐时光,前后对比让李雪兰心碎。戏剧的最后场景,是李雪兰愧疚地等待丈夫带着孩子在她出狱那天来为她投掷纸飞机,她既期盼又担心。约定的时间到了,开始没见纸飞机的她极其失望;突然,一只只纸飞机越墙而入,李雪兰扑向监狱围墙,由惊愕到感动而哭泣。戏剧以纸叠飞机贯穿始终,细腻刻画了李雪兰的情感遭遇,她内心的悔恨、痛苦和期盼借助于信纸折叠的飞机表达出来,戏剧家将人物的心灵方面和生活的感性方面统一了起来。黑格尔说:“艺术理想的本质就在于这样使外在的事物还原到具有心灵性的事物,因而使外在的现象符合心灵,成为心灵的表现。”其他创作,如李宇樑的《捕风中年》运用意识流手法写中年人生存和生命的危机,许国权的《九个半梦之后》借鉴表现主义的梦幻场景揭示人物的思绪和情感,周树利的《我的女儿》《此情可待成追忆》以“画外音”等手法将人物的回忆、想象、潜意识等内心活动外化、形象化,等等,都是这种探索的努力。
五、结语
澳门是一座宁静、安然的小城,澳门人信奉“和为贵”、讲求“人情味”。这里地域狭小、民风淳朴、人情紧密,社会生活方式安宁、温和,植根于这片土地的话剧创作自然注重人情、人性的描写。然而,表现人情、人性成为当代澳门话剧最重要的创作思潮,却有一个曲折、复杂的过程。
澳门本土话剧崛起是在1975年前后,它更多继承的是中国现代戏剧的批判现实主义传统。周树利、李宇樑是当代澳门最重要的话剧作家。周树利强调:“我不是戏剧艺术家!我只是社会工作者!我只希望利用戏剧媒介进行社会活动。”李宇樑认为“话剧则以传递社会讯息为主要功能……它对社会、民生应起着反映、批判,甚至驱策的作用”。因此,澳门本土话剧崛起初期,创作了不少反映社会问题、民生问题的剧本。然而其发展却是艰难重重。李宇樑在论述1975年至1985年间的澳门话剧创作时曾指出,“回顾过去十年澳门所公演过的剧目,可以看到各团体的‘自律’,不大肯接触敏感的社会、宗教或政治性问题,自划禁区;大多数的创作剧本只在人性、伦理、道德上找题材,鲜有在社会或民生问题上作出深刻的揭露”。最典型的,就是1983年围绕李宇樑创作、晓角剧社演出的《怒民》展开的激烈论争,及其给戏剧家创作带来的沉重压抑。这场论争对于此后澳门话剧的发展影响深远,使得戏剧家直面现实只是描写一般社会问题,或者是转向对于人情、人性的表现。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注重人情、人性的表现,为澳门话剧创作开辟出了一片新的艺术天地。当代澳门话剧也确实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本土形象和文化特色。戏剧家描写现代社会的家庭亲情关系,批判人情的冷漠和人性的迷失,褒扬人情、人性的美好温馨;戏剧家透过爱情去表现人情和人性,批判爱情在现代社会的扭曲和变形,描写社会变迁中的爱情的永恒和爱情的困惑与迷惘;戏剧家透过人际关系去审视人情和人性,张扬充满爱心、关爱他人、相互帮助的精神,批判你争我夺、嫉妒仇恨、弱肉强食等丑陋行径,澳门普通民众生存、生命中的如此人情和人性,成为当代澳门话剧表现社会人生的主要内涵。应该说,上述当代澳门话剧中人情、人性的表现,是当代澳门社会思想意识、价值观念的反响和回荡,并且这种思想观念渗透在戏剧创作中已经形成一股颇有声势和影响力的潮流。它有“思”、有“潮”、有影响,大多数当代澳门话剧都是此类创作。
实事求是地说,当代澳门话剧创作还没有真正走向成熟。但是也必须指出,比较能够代表当代澳门话剧成就的此类描写人情和人性的作品,其戏剧审美探索深化了澳门话剧的现实内涵,丰富了澳门话剧的艺术表现力,促进了澳门话剧的艺术发展。
当然,澳门话剧此类描写人情和人性的创作还需要进一步探索,必须加强此类创作在长期发展中所形成的在本土生活描写中体现人类性的特点,还必须在此基础上融进澳门独特的社会、历史与文化,融进澳门独特的乡土、民俗和风情,融进澳门独特的社会问题和民生问题。以周树利、李宇樑的创作为例。评论者在赞赏周树利的戏剧“以爱心为基调”“充满着温馨的人情味”的同时,又指出其戏剧“主要人物大都是善良的……只有正面人物的‘内部斗争’而缺乏正反两派人物的‘敌我斗争’,戏剧味未免少了一些”;评论者肯定李宇樑的戏剧、小说“笔触更多地指向普通人的生活和情感,关心的是他们的喜怒哀乐和生存状态”,也指出其“主题大多涉及爱情及死亡。对于广阔的社会生活场景似乎表现得还不够”等,其实都是强调人情、人性与社会现实、与历史文化的内在关联。如此,才能透过人情、人性的描写,创作出真正属于澳门这片土地、深刻揭示澳门社会人生意蕴的优秀戏剧。
当下,在澳门融入粤港澳大湾区发展的大背景下,当代澳门话剧透过人情和人性去揭示社会人生意蕴的这股创作思潮,同样也得到了新的发展机遇。澳门更多地向内地靠拢,与内地深度合作,卷入开放程度高、经济活力强的粤港澳大湾区社会发展大潮,澳门人的生存和生命、人性和人情必然会发生深刻的变化。如此,澳门当代话剧的未来发展,其人情和人性的展示将会在国家、民族、社会的层面更加丰富和多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