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立足与展望

2021-11-11

扬子江诗刊 2021年1期

叶 橹

新诗百年的历史进程,可以说是一个不断探索、不断争议的过程。其实,不管是肯定还是否定,或者是怀疑,新诗的创作始终没有停止过。因为诗歌创作是一种精神现象,只要人类存在,精神现象是不可能停止的。

诚然,具体到中国新诗的出现和发展,的确也有其特殊的一些因素,而诸多的争议和评说也往往伴之而生。像新诗的产生,究竟是移植的还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必然的产物这种争论,虽然被若干先贤们费过不少口舌,现在看来其实意义并不是很大。一种事物产生的来龙去脉,梳理一下也许是必要的,但当它存在以后,我们似乎更应该研究它的发展过程中那些本质性的内涵,而不是一味地去追索其产生的根源。就像一个人出现在社会以后,知道他的父母和家庭背景固然是必要的,但最终决定其社会价值的,应该还是他一生的所作所为对社会产生的影响和后果。

对于新诗,我们知道其形式是移植过来的,我们知道它是我国自古以来就存在的一种诗性品格的延续,这些都是它艺术生命内涵中不可或缺的因素,这就够了。如果立论者因为它的形式不同于旧诗,就判定其不符合国情;又因为它的艺术表现方式上与旧诗有所不同,就说它是离经叛道或缺少旧诗那种韵味,从而就否定它近百年以来的社会价值和艺术存在。这样的立论能够站得住脚吗?能够说服一般的稍具文化常识的人吗?可是在我们的现实社会中,甚至有一些属于文化名人的高级知识分子,却不时地会发出这种议论,真的很令人惊讶。

一个人,不管是学富五车还是有所专长,唯有一样东西不能违背,那就是常识。一旦违背了常识,他的立论就会显得荒诞和无知。对新诗而言,如果有人忽略其近百年的存在这一事实而妄加否定,是不会获得公众认可的。

我们以一个当代人的身份来观察新诗的百年史,一是要立足于现实,二是要展望其未来,才会对它作出实事求是的评价。

所谓立足现实,首先是新诗的现实。有人说新诗没有传统,这个话如果放在五四时期,是有道理的,因为那时它还在初创阶段,所以谈不上有什么传统。如果在百年之后的今天仍然如此论断,就有点近乎荒谬了。一些人在谈到我们的诗歌传统时,首先想到的是“诗的王国”的旧诗传统。但是不知是否有人作过调查,那些上世纪80年代以后写诗的人,他们在诗歌观念和艺术表现方式上,究竟是接受新诗的影响多还是旧诗的影响大?一个人从受到诗情的影响进而激发起诗性的产生,肯定是因为读诗品诗而被促使并深化的。那一代从童年到青年时代都没什么机会读到旧诗的,之所以走向诗歌之路,我想大抵都是因为受当年《今天》的影响,以及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兴起的现代诗潮相关。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如果说受过古典诗词的影响,也大多是在以后的岁月中才吸取和补充文化养料的。我说这些话,丝毫没有忽视或轻蔑古典诗词的意思。这是一种历史的事实,也是一种历史的悲剧。作为历史的见证人,我们是不可以忘记这一切的。

无可否认,在最早提倡新诗的那些先辈们的身上,他们身上的文学细胞或许绝大部分是渗透着中国古典诗词因素的,在195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身上,受古典诗词的影响已经是大为减轻了。而196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恐怕绝大部分都是以后在“补课”中才知道和了解什么是旧体诗词的了。面对这样一种近乎残酷的历史事实,我们要想从这些后继者们的身上看到明显的旧体诗的影响,岂不是近乎痴妄的幻想吗?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因,像郑敏这样的老诗人才在担心青年诗人们缺乏继承中国传统诗歌的精神。其实,这种担心是没有必要的。想当年提倡新诗的先辈们,他们都是古典文学修养深厚,从小就在旧体诗词的孕育中成长的,可是在他们提倡新诗时,甚至把旧诗说成了“僵尸”,“反传统”是他们响亮的口号。可是多年以后,他们中的有些人竟然重操旧业写起了旧诗。如果以此证明新诗的失败,这无疑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了。可是新诗却并没有因为这些少数的先行者们的“复古”而停止其前行的步伐,反而日益扩展其创作的领域。大量的新诗人的涌现,恰恰证明了“复古”是一条行不通的道路。

说到这里,似乎又不能不涉及一个陈旧而不断被重复争论的话题,即新诗与旧诗的形式区别的问题。新诗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为什么它的“形式”却始终是一些人不断质疑的问题呢?没有诗的形式,何来诗?只不过因为它的“形式”,不符合一些人心目中的“形式”罢了。其实中国的旧诗,在魏晋以前,不管是四言、五言或七言,除了每行的字数一致之外,并没有平仄对仗的严格规定,所以统称为古体诗。魏晋而至唐代,严格意义上的律诗和绝句才被确立为正统的规范。此后的诗人如果写诗不符合其规范,便不能成为诗。这就形成了一些人心目中的“标准”:旧体诗是有评价标准而新诗是无标准的。

关于诗的评价标准的问题,可能会存在许多因时而异的外部条件,不过以我的观点,既然是诗,它的最基本最核心的标准,只能是诗性。一首诗的诗性,才是它的生命力之所在。“诗性”一词,可能在有的人心目中就是一个玄而又玄的概念。但是在真诗人的心灵中,却是不可或缺的感悟能力。我为《扬子江诗刊》写过一篇《诗性何物》,就是想阐述一下我的看法。不管我的看法能否得到认同,它至少表明了我的态度。与此同时,我还写过一篇有关新诗“诗体建设”的质疑性文章,我说“诗体建设”是一个“伪话题”也受过一些人的批评。“伪话题”一词的确听起来刺耳,看起来胀眼,但我说出此话,是有我的思考的。早在1950年代,就有许多前辈名家提出过新诗可以设想为九言、十一言或十三言体的“诗体建设”的理想,后来终于无疾而终。1980年代以后,虽然无人再提这类主张,但对新诗的“诗体”“形式”的或隐或现的质疑却不时出现。一会儿说要提倡“新格律”,一会儿要讨论“诗体建设”,却总是语焉不详。我因此想到,建设一样东西,总得有设计的蓝图,然后才好按图施工。像这样无休止地议论却提不出任何设计方案,而众多写诗的人在创作实践中根本也置此不顾,这不是一个“伪话题”吗?“诗体”成为一种“图腾”而又不知所在之处,这种徒然浪费精力和笔墨的游戏,有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吗?有诗就有体,众多具体的诗作就是它们的体,要想新诗像律诗绝句那样让人有规可循,还可能吗?

我之所以否定“诗体建设”这个话题,绝不意味着我忽视诗歌写作的认真和严肃。我是希望人们首先要尊重诗人的诗性感受和体验,然后尊重诗人对诗歌形式的选择和创新。诗人写诗,如果的确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他一定是急于表达和表现他在创作高峰体验时的诗性情境,而不会首先考虑用什么形式才符合规范。好多好诗的确是几经琢磨和修改出来的,但那也是为了表达和表现得更完美和更能体现其诗性情境。像艾青的《我爱这土地》《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手推车》这样一些代表作,可以说每一首的语言表达方式都是为了适应其诗性感受而写下的,它们不会为了遵循某种形式而去改动其语言表达的方式。有过一些对艾青的不切实际的评论,正是因为脱离了诗性的要求而产生的误解。像他的诗句“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太阳向我滚来”,竟然被闻一多反问为什么是太阳向你滚来而不是你向太阳滚去。闻一多这样的大诗人都会如此来评诗,可见有些外在因素是怎样左右着人们的思维方式,从而损害了诗美审视的判断力。还有人说,艾青晚年的许多诗是向格律诗靠拢了,似乎以此可以证明他的悔悟和觉醒。我们不妨反问一句,能够让人记住的艾青,究竟是他的哪些诗呢?评诗而不以诗性为标准,反而受种种时势因素的左右而用非诗的标准来衡量,是不可能得出符合诗性要求的标准的。

废名说“新诗就是自由诗”,只要不故意歪曲“自由”二字,他的话是没有错的。自由并不是任意地放纵和滥言。只要没有严格的平仄对仗之类的要求,本质上就是自由诗。这就是我所认定的现代诗人所应当面对的诗歌现实,也是我们应当立足于这种现实之上的思考和探索,脱离了这种现实,我们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新的创造。

诚然,诗歌是一种文化现象,它是不可能脱离社会现实而孤立存在的。正是由于近百年来中国的社会现实所走过的曲折复杂的道路,所以我们的诗歌现象同样呈现出反复挫折的经历。如果没有日军的入侵和其后的三年内战,也许诗歌之路不会如此反复挫折。1980年代以后的中国诗歌现状,虽然说不上何等的繁荣昌盛,但总算是有惊无险差强人意。各种不同观点之间的争论和交锋,实属正常的学术探讨。我虽然在有些问题上坚持己见,但并不认为自己就是绝对正确的。用一句常规话语说就是放眼未来,让历史老人下结论罢。

我们对当下诗歌的种种现象进行评说和探讨,其实是包含对它未来的发展的期待的。譬如说像“诗体建设”这样的话题,从它的提倡者来说,肯定是希望未来的诗歌能够走上一条规范有序的道路,使人们能够一眼就认出它是诗,而不是让人眼花缭乱。而我呢,也用十个字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流变的诗体,不变的诗性。”诗体既然是处在流变之中,当然就不会定型;而诗性则是人性中具有永恒性质的东西,它可以有种种不同的表现形式,但本质是相同的、不变的。

有人一定会说,我们的唐诗、宋词、元曲,不都是定型而存在和保留下来了吗?的确,这就是历史。而我们现在要面对的则是现实和未来,是历史的发展和走向。作为一种历史存在,像唐诗宋词可以说是我们民族的骄傲,是我国自认为“诗的王国”的标志性产品。至今依然有一些人在“赋诗填词”,证明着它的文化价值和意义。这些都是无须赘言的。不过我想补充一句妄言,我相信这种现象必将逐渐走向式微,这也不是少数人的愿望和意志能够阻挡得了的。历史是一种存在,但它在发展过程中必定是生长着一些新的事物又摒弃掉一些事物的。虽然旧诗是我国宝贵而引以为豪的文化遗产,但是由于文化语言方式的变化和发展,加上文言文同白话文之间的隔阂,未来的人们必定会同它渐行渐远的。除了少数的文人雅士之间的互酬互慰,旧诗终将作为一种历史遗产而存在。这并不意味着它丧失了价值;作为传统,它的价值会是永恒的。更为重要的是,作为诗歌的抒情和感悟的方式,历代中国优秀诗人所呈现出的独特而精美的诗心和诗性,更是后人们应该认真学习和继承的。人们对于传统和反传统,常常表现出一种两极的态度。多年前我为《诗歌月刊》写过一篇《反传统:策略和目标》,认定“反传统”只是一种策略,绝对的“反传统”是不存在的。但是我也认为,传统是一个流动和发展的过程和积累,当积累中存留了许多糟粕性的东西时,“反传统”就会应运而生。一些人认定新诗没有传统,而只有向旧诗吸取其传统才会有出路,就是被一种固定化的思维方式所左右了。我在该文中有一段总结性的话,至今仍然认为不错,特引如下:“我始终认为,‘反传统’不是如某些人所认定的那么可怕如洪水猛兽。因为从根本上说,它只是一种具有策略性的口号,它的针对性是指向那些陈腐僵化的事物的。任何一个民族,都无法避免它的肌体上滋生出的病菌,‘反传统’无异于从事一种经常性的消毒灭菌的工作。它是为了消灭民族文化肌体上的细菌,剔除腐败的肌肉,给身体以生机和活力,而不是为了使民族文化的肌体整个消亡。相反,如果在口口声声的维护传统的掩盖下任肌体腐败,到时候反而是不可收拾的了。”在这里重新引出这一段话,是因为我隐约感觉到,有的人似乎在发扬传统的主张中,有意无意地把人们的意识引向陈腐的观念。不注重诗性的因时势变化而带来的内涵和形式的变化,反而一味地在探究模式化的形式规范,甚至连流沙河这样的以写新诗而成名的诗人,居然回到对旧诗大唱赞歌而否定新诗成绩的状态,实在是令人难以理解的。说句不好听的话,所有关于新诗格律化的讨论,我看都没有超出当年闻一多的“三美”原则。就是连闻一多本人也无法贯彻他的主张和设想,而且他本人也意识到新诗应该是从自身的创作实践中找到最适合的形式才有出路的。我曾经写过一篇《分行 结构 意蕴》探索诗的形式,认为只要从这三个要素中达到相对成功的标准,就诗的形式而言,就算是基本成功的。我最后有一句追问:“世界上难道有没有形式的诗吗?为什么它存在着而又常常被追问它在哪里呢?”我想,这是有些人心目中一直有一种“绝句”“律诗”的模式在那里,总是想到,那么严格的“规矩”古人还写出了那么多好诗,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也设一些“规矩”呢?我可以肯定地说,时代不同了,诗的表现要求也不同了,人的审美心理和审美形式也不同了,所以任何“规矩”都是不可行的。

我个人有一种近乎妄自猜测的想法,我认为旧诗之所以从古体诗发展成“绝句”“律诗”这种严格的“形式”,是同魏晋期间文人们对四分五裂的国家形势的失望有关,在对大势失望之余就产生一种“把玩”文字游戏的寄托,唐代以后的科举制度则加强了“以诗取仕”的择优录取方式,从而使这种诗的“规矩”得以巩固发展。为什么到了“唐诗”的巅峰之后会出现“宋词”,继而又“元曲”,这些都是文人们的不甘墨守成规的艺术追求。时至今日,我们还能用什么“固定形式”来约束当代的诗人们呢?

话又说回来,写诗固然是一件严肃的事,但也不排除诗人们的一种把玩游戏的心态。既然存在着把玩游戏的因素,谁愿意去自寻束缚呢?有诗心和诗性的人,一定会找到适合的表现形式而不愿意去就范于一种模式的。顺便说一句,现在有人赋诗填词甚至谱曲,但是还有人写“汉赋”吗?它不也曾经是一度走红的文体吗?它的艳词丽句和繁复修辞,不是使众多文人避之犹恐不及吗?有的人在批评我的时候,常常举一些常识以内的例子来说事,他们为什么不面对当下众多的诗作,及其存在着许多值得研究探讨的现象作出一些判断呢?悖离历史和现实而试图规划未来,从来都不是一种科学的态度和方法。

说了这么多,归根到底,是为了展望今后诗坛的发展。当下的一些诗歌现象,因为它们的繁杂而使人感到陌生,不过照我的看法,它们在总体上仍然是呈现了符合时代变化的现象。如果说有什么异于既往诗歌的东西,可能是它的呈现方式同既往的“抒情言志”有所差别。这是客观现实所使然,并非诗人们有意要标新立异。许多人在潜意识里一直认定诗歌是“抒豪情立壮志”的产物,是“陶冶性情,培养品德”的工具,可是这些类型的诗已经被历史上的诗人们写得太多,后人们如果不是碰上特别奇诡的变故,是很难从日常的生活中别出新意地超越前人的。因此我们很自然地从当代诗人的思维和感受方式中,读到了许多既往的诗人们没有接触过的事物。这既是现实的发展和变化,更是诗人们的思维和感受方式的不同。

立足当下的诗歌现实状态,我们必须坚定地相信,只有充分发扬多元化的诗歌方式,才有可能形成优胜劣汰的艺术效应。也许没有人能够完全准确地预见到未来的诗歌将会发展成什么样的形态,但是我们必须允许新的秩序的形成,并且坚信只有在优胜劣汰的竞争中,这种秩序才会得到形成和完善。因此,动态地观察一切合理的变化,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进步、发展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