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蒿屑

2021-11-11梁翰晴

延河(下半月) 2021年8期

梁翰晴

山风在清冽的泉水里洗净,慢悠悠晃进村子,东家进,西家出,很快把各家挂在廊檐下的腊肉特有的气味弥散开来。村庙里,几缕香烟在飘逸,几点黄豆粒儿大的烛焰在摇曳,空气中添入了沁人心脾的香烛味。

年味渐浓,我家那条长久未沾荤腥的黄狗,对肉的感知早已到了敏锐的地步,它预想着即将享受好伙食的日子,那双冷酷的眼睛带上了些媚态。这个时候,若有陌生人来串门,它那条蓬松松的尾巴会像旗帜一样竖起,晃动起来春风浩荡,在吃席的桌子下绕着你的小腿转悠,隔着裤子都能让你感觉到牙酸得痒痒,活像插秧时节田里的泥鳅。

正月里,村里的老人们驼着背,团着手,踱着步,穿着洗了又洗、补了又补的袄子,慢悠悠晃出了门。

庙会就要到了,去老梓树下“摘日头”成了老人们的头等大事儿。

老头子居多,也有老婆子,都歪坐在老梓树旁的道地上,或者靠在那棵连太叔公都讲不清年龄的老梓树上,天南地北地瞎扯,话题一个接着一个,声音一浪低过一浪。扯着扯着,约定好似地安静下来,像是耗完了一天的精力,一个个困得东倒西歪,口水横流,斯文扫地。

暖暖的阳光透过老梓树稀疏的枝叶,投下斑驳的影子。一块块光斑在老人身上闪烁,他们额头的皱纹紧致而生动。衣上逐渐出现落叶和微尘,时间静流,一辈子的苦难就在这样惬意的阳光里脱壳而去。

我打小就喜欢到老梓树下去。且不说那缭绕的香烛味,也不说堆积了一整个秋冬的干瘪的梓树果,我只是喜欢看那些光斑逐渐融化在暮色里,就像融进那些穿了大半辈子的袄里一样。

老人们身上的那种味道混进了阳光里,让我觉得安静而祥和。树上那几只传了不知道多少代、有十几种叫声的苦雕百无聊赖地蜷缩着,偶尔改变一下姿势,也不叫。

我的爷爷从来就不去这个场合的,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绝不允许自己在这里耗一个下午,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到了“摘日头”的年纪了。除了大年初一他会留在家里陪我玩玩玻璃球,其余日子他依旧赶着蒙蒙亮起来,灶膛前的鼓风机费力地嘶吼,木柴哔哔剥剥。我还没来得及细嗅炊烟,孜孜不倦的磨刀声就已经有节奏地响起。

在爷爷的固有观念里,“摘日头”的这群人都是“死过去了”,只是阳寿未尽,还眷恋着这方道地。他嘱咐我不许吵着他们,因为他们是顶孤独的。

每到傍晚,我便蹑手蹑脚地绕过这群老人,进入村庙,喊我的太叔公回家。太叔公把老花镜摘下来,倒着,搁置在书页里,合起那本大部头经书。他身上有那种带着檀香的老人味,让我肃然起敬。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有时,村口会传来敲打木鱼的声音,突兀地让人不知源起。初时微弱,转瞬间就化成了连绵的音浪,在群山环伺的小村里旋荡。我家的狗暴跳起来,眼睛中蓄满了风暴与闪电,身上的毛钢针般立得笔直,鼻子里发出一种我很少听到过的“呜呜”声。

“蒿屑来了!蒿屑来了!”有小孩在高喊。

老人们回了魂,脸上现出惊惧而无可奈何的神情,然后黑着脸,悻悻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各回各家。太叔公推开庙门,他的表情被吞没在阴影中,只能看见香烛在他身后摇曳,散出的袅袅轻烟一直上升到门楣,几个鎏金大字若隐若现:盘龙殿。

梓树洞迎来真正的“主人”。

“咕呀!咕呀!咕呀!”

天色晦暗下来,老梓树上,苦雕吊嗓子似的叫了几声,显得中气十足。几团漆黑的影子隐藏在树叶丛中,树叶被拨得沙沙响,零星几粒干瘪的梓树果掉到地上,连轮廓也看不清了。

蒿屑,是远近闻名的讨饭人。

那时,讨饭人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是一群飘零者,有着极敏锐的嗅觉,即使是隐在山岙里的小村,他们也能循着炊烟的味道找来。挑着你家升灶的当儿,冲门里张望一阵,掏掏兜子,几枚铜板或是几根竹签就抛了进来。听得那响声,我便飞也似跑过去看。他们见了我,总是露出一个讪讪的笑。现在想来,那个笑容中分明带有坦荡的意味:一边捡竹签或是铜板,一边絮絮叨叨。从这地上的卦象说起,夸一阵子,接着哼哼呜呜,唱起自己来了。那种方言中夹杂着哭腔的调子颇像哭灵,唱了些什么,已经完全记不得了,记忆里只剩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呜咽。我曾系统研究过台州民歌的语言学现象,有一类叫作《道情》的,就是当时讨饭人们哼的调子,有词无谱。可惜那时我很小,原汁原味的《道情》一晃而过,我却并未蒙受感化。这时,奶奶会舀一勺面或粥倒进他的碗里。

也有人家舍米、舍谷、舍麦、舍洋芋,山里出好番薯,拿这个舍的也不少。怕是这个小村实在没有大户,大多讨饭人会赶着过节来。那时村里人显得格外慷慨,我见过有个打着绑腿的老人,一天下来布搭鼓得河豚,他甚至把讨的东西卖回给村里人,那干枯得像是梓树根的指头攥着皱巴巴的票子。

我一度对讨饭产生了极大向往,“道情”着实是一门了不起的技艺,过节开张,就能换来长久的安逸。想起爷爷孜孜不倦的磨刀声,我心中有了某种决断。我开始尾随他们,想从痛彻心扉的“道情”中,听出他们成为讨饭人的诀窍——实在听不懂,我只能求助于太叔公,因为问其他人,是会被骂的。太叔公梓树皮般的面皮抖了又抖:“都是一场火把家私烧了个干净。”于是我又惦记着火了,时常坐在灶边,任由火光把脸颊炙烤得通红。

蒿屑是不会唱“道情”的讨饭人。逢人嫁娶、乔迁、出丧他都来,一来好些天。梓树下的那个大洞蓄了更多的阳光,成了他的专座。他独来独往,疯疯癫癫,满口胡话,逢人就讨,讨不到就一路尾随,能把那木鱼敲上一路。村里人忌讳这个,都说讨饭人敲木鱼,这是在“下咒”。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整个大石垟的人都这么叫他。用我们这里的方言念起“蒿屑”,是一个平声加一个短促的仄声,但人们愿意将仄声拖得很长,于是就变成了一种类似苦雕叫声的奇特韵调。

我从记事起,这两个奇特的音节就一直在我耳边萦绕,因为所有的妇女都用他来吓唬孩子。这两个音节确有种难言的魔力,即使我只从父母那里听说了他有“疯病”,总在野外游荡,其他的一无所知,但他成了一个最原始的邪恶意象,一个最能对我产生不利的外在力量。这种观念直到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才消除。

那是一个多雨的季节,连着下了好些天的雨。屋子里的物件也仿佛在水里浸过似的,父亲的书页泛起黄晕,微微卷起一个弧度。老梓树已经抽出嫩黄色的新芽,老叶子在雨雾中离开枝头,被雨点打得在空中转了几个旋儿,最终陷在泥泞的脚印里。

不管大人们怎么哄唆,我们这帮孩子总不愿呆在家里的。可阴雨绵绵的天气,我们实在没有什么好去处,只有老屋那里,才可以消磨大半日时光。

这是一排破败的木头房子,是我太叔公还没娶媳妇时建好的,荒废后倒成了我们厮混的好去处,嬉闹声震得楼板晃动,尘垢就簌簌往下落。我们玩够了出来,却见一个讨饭人站在老屋的檐下,一件看不清颜色的旧袄,腰间系着一根稻草绳,一手提着竹棍,一手拿个掉了漆的木鱼。

他应该在雨中走了很久,乱蓬蓬花白头发顶着一层雾气。水珠不时滚落,在他脸上划过一道道水渍。他的脸,蜡黄如同胶皮拼贴成的,眼窝深得触目惊心,一只眼球是浑浊的黄色,就像檐上燕子新衔回来的泞土,虚虚地眯着,似乎很不习惯这透过细雨的蒙蒙天光。

他终于向我走来了,眼睛依旧半闭着,从腰间掏出一个缺了两个口子的瓷碗,递到我面前,带着浓重的喉音:“舍点吧。”

几滴雨水顺着破漏的屋檐溜进碗里,我盯着那微微泛着光泽的碗壁,手上的半把炒豆也跟着颤抖着漏到了那碗里。碗还没有缩回去,我抿着嘴怔了怔神,终于如梦初醒般松开手掌,剩下的半把炒豆蹦跳着,叮叮咚咚撞击在碗壁上,不少溅到地上,陷进泥里。道地里两只觅食的母鸡眼尖,噌噌噌地过来抢食。蒿屑连忙把碗口捂在胸前,蹲到地上去捡那炒豆。于是母鸡只好退后几步,侧着头盯了好一会儿,咯咯咯的叫声里带着失望。

庙会前夜,如同哭丧的呜咽越来越近。我蜷缩着,拼命想从这声音里摆脱出来,但潜意识偏偏咬着它不放,我渴望一只有力的大手拉我一把,但从来没有人出现过。终于,我一脚踩空,跌入无尽的黑暗中,我哭嚎,我窒息,像是在演独角戏的木偶,直至猛然惊醒。那声音也逐渐在我的意识里清晰起来——这是蒿屑在村里游荡时的呼吼。

山村的出殡礼仪繁琐,送丧队伍的呜咽伴着唢呐与锣鼓,随着蜿蜒的山道渐渐明晰,又渐渐远去,时常让我在半醒半昧中惊出一身冷汗。

幼年的我为什么惧怕黑夜中的哭灵呢?这是对生命的初步思索?还是黑暗、死亡的天然联系?总之,我开始大哭大闹,房间里很快亮起灯,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妈妈抱着我,冲在门口探头的爷爷奶奶说了一句:“癫了,又癫了。”

是说我癫了还是蒿屑癫了呢?我到现在也不清楚。房间里的灯暗下去,我听着妈妈逐渐均匀的呼吸,在她怀里翻个身,翘首远方,锯齿状的群山若隐若现。

黑黢黢的树影窗外摇曳,窗棂后半夜的寒风中发出绵密的颤音。

“苦啊!苦啊!”

几声苦雕的叫声清晰地从老梓树传来,蒿屑好像逐渐走远了,但他的呼吼依旧随风而来。

第二日,太叔公一早起来,穿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衫,戴一顶褐色的毡帽,从木箱底下翻出族谱。这本线装大书上残留着很重的樟脑丸味,还有陈年木箱里虫尸的味道,熏得我迷迷糊糊,喝了几口粥就放下筷子,跟着太叔公踏上青石阶。

刮了一夜大风,道地却出奇地干净,干瘪的梓树果和大堆梓树叶儿在道地边叠成小山。蒿屑过夜的那个树洞里,那把原本一直放在村庙门口的竹扫帚静静地躺在那里。太叔公一边开庙门,一边吩咐我去把扫帚捡回来。

村庙里又散出了袅袅青烟,柔和的曦光穿透苍翠的梓树叶儿,照进梓树脚下的大洞里。

太叔公说,蒿屑是有福的,疯疯癫癫一个人,还知道敬着盘龙殿娘娘,准保他一辈子吃穿不愁。

绵密的诵经声隐在烛火后面,杂着雨点般密集的木鱼声,我静静听了半晌。回头看了看那个树洞,里面除却一堆干草和一口缺了口的瓷碗,却没看见那个掉了漆的破木鱼。

临近正午,家家户户都端来素斋,道地上摆了满满八大桌。做道场的道士也到了,还有写黄表纸的先生,早已备下了满满一碟子鲜红的朱砂。回村过春节和庙会的男人们吞云吐雾,一簇一簇地扎堆,海阔天空地闲聊。妇女们端来一甑又一甑豆腐粥,热气腾腾的,熏得树上的苦雕都差点直摔到地上。道地上的人越聚越多,大罄一响,道士们摇头晃脑地唱起五风十雨、人寿年丰、天下太平。

材料专业的研究生必然面临巨大的实验室工作量,因而很多学生都会存在专业课程学习与具体科研实践工作的双重压力,二者在时间和精力分配上好像是矛盾的,但是又都需要努力做好。考虑到这一问题,在“纳米材料”的教学模式上,着重增加学生的科研实践内容,着重提高学生的科研能力,引导学生将所学的知识应用到自己的课题研究中,同时在最后的考核上,让每位学生结合课堂教学的内容和自己的课题,完成最后课程的期末论文。教师应尽最大的努力,将课堂教学和学生的科研课题相结合,一方面,解决了学生上课和科研工作时间分配的困难,另一方面,通过课程讲授,帮助学生开展课题研究。

法事后,一碗碗温热的豆腐粥被送到人们手里。蒿屑终于回到了树洞里,他依旧穿着那件破袄,依旧系着那根稻草绳,一只眼球依旧浑黄,依旧虚眯着,那口缺了口破碗里也盛上了热粥。他不会像同行们一样讲些漂亮话,也“道”不来“情”,但他分明激动着,用手拍着梓树干,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好啊!好啊!”

人们依旧谈笑,依旧稀里哗啦地喝粥,曾经在这里负暄的老人们都到了,往地上磕巴烟斗,青石板上抖落一地烟灰。这个拍打着树干的男人只引起了我的注意。哪里就好了?好在哪里了?我疑惑着,喝了一口没有半星油水的豆腐粥。

“聒呀!聒呀!”苦雕终于也注意到了他。深绿色的叶从中传出睡眼惺忪的抱怨,几粒硕果仅存的梓树果在震动中离开枝条,落地时就发出一声闷响。

蒿屑手中的碗已经见底了,我鬼使神差走到梓树洞边,晃了晃碗:“还吃吗?”

像之前的炒豆一样,我把粥倒进他那口缺角的瓷碗里,脑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和母鸡抢食的场景,不自觉地抬头看看苦雕醒了没有,我想如果米粒儿掉在地上,他应该是抢不过苦雕的。这回倒是小心了,小心到我甚至能看淸他碗壁上的刻字,只认得第一个是“天”字,下一个却认不得了,我猜那是碗的原主人的名字,因为我家的碗壁上也刻了爷爷或父亲的名字,据说是为了防止像今天这样的场合结束后,大家误拿了碗碟而刻上的记号。

粥已经凉透了,他随手捡了两根梓树枝当筷子,稀里呼噜地喝着,透过花白的头发,我清晰看见他脖子上的烂疮随着他的咀嚼吞咽而扭曲,狰狞可怖。我的心出奇的平静,因为他的身上有一种饱浸了梓树根的老人味,同样让我安详而宁静。

见他毫不犹豫地把梓树枝塞进嘴里,腮帮子一动一动,我暗自咽了一口唾沫,忽然有些后悔。我想如果刚刚我也折两根嫩枝吃粥的话,一定也能尝到梓树的味道了。

不过近两年,太叔公都不念了,连清明上坟都不去了,只是在庙会时把那本大书往那儿一搁。他毕竟90 岁了,眼也花了,舌头也“大”了,讲话总像含着糖块,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听懂。其实他腿脚利索得很,我不无恶意地揣测,他大概是自己察觉到人们的不耐,不再自讨没趣而已。

“谱还是得有人记着。”我曾经不止一次听他这么自言自语,他的眼睛迷上了一层水雾,倒映着村庙里袅袅升腾的香烟。

蒿屑喝完了粥,站起身来,两根筷子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去了。我看着独自一个人坐在盘龙殿蒲团上的太公,在青烟缭绕中,逐渐觉得他们的身影叠在一起,再难分开了。

过了年与庙会,还是春寒料峭的天气,老梓树墨绿色的叶子“沙沙沙”响个不住。苦雕木愣愣的,只是黑夜降临时才发出一两声有气无力的呜咽。蒿屑成了黑夜的主宰,他白天吃饱肚子就蜷缩在树洞里,晚上依旧在山野间游荡。

年轻男人们开始陆续离开,继续着自己的生活,村道上还堆着大量的鞭炮渣子,空气中残留的火药味却越来越淡。

年轻一代和村子的羁绊越来越松。

故乡就像那棵老梓树,成熟的梓树果一到秋天就争着赶着往道地上落,挨到冬天的,都已经干瘪得不成样子了。

菜园的荠菜刚刚顽强地探出头,就被爷爷一铲削断,丢进那个累积了好久的干草堆里,旋即,微苦而酸涩的味道在田间地头萦绕。我喜欢看着爷爷燃起草木灰,看着火苗将整个草堆镀成暗红,看着那层覆盖在草堆上的黄土逐渐染上黑色。山村的空气过于洁净了,只有当草木灰的青烟散入山风中,山村才真正属于自己的味道。

这黑黝黝的泥土蕴含着喷薄的生命力,要是谁家的草木灰年前就烧好了,那上面总会长出好几簇野荠菜。这些小苗是那么茁壮,那么欢畅,茎部同样是黑黝黝的,叶子绿得要滴下水来。我一直很想弄清它们是怎样长成的,所以一大早就蹲到边上去,但它们总能避开我的视线,稍不留神就从我之前拿手指戳弄的地方探出头,在我无尽的懊丧中疯狂生长。我就恨恨地揪下它,丢得远远的,这是爷爷对我的叮嘱。

爷爷在准备种洋芋了。这淡淡的烟味熏醒了休息了一冬的老人,于是梯田上一簇又一簇的青烟飘起,在空中聚拢在一起,微熏的烟味也变得呛人。

这么一个干草堆往往能燃上许久,我偶尔会将手指伸进那层黑土里,触及满是细腻温柔,有淡淡的余温萦绕,隐隐能感觉到手指之前的黑暗中藏着炸裂的能量。我始终没有前进一步的勇气,略微的试探后就盯着那截黑色的手指出神。

在我出神的当儿,一只梓树根般黑瘦的大手狠狠掼进灰堆里,根根筋络绽起。爷爷累的黑色圆锥就坍陷了一大块,黑土粒儿簌簌往下滑落,像一场小型的泥石流。我的心在滴血,瘪瘪嘴,想哭。但紧接着,一丝炭火中的甜香堵住了我的嘴——那双黑瘦的大手刨出了两坨圆溜溜、煤球样的东西,在地上咕噜噜追逐,留下两条交错的黑色轨迹。

这双手的主人就是蒿屑,他似乎是把整棵梓树糅进了身体里,随着他的出现,梓树的味道又放肆地在我身边盘踞。蒿屑很珍惜地捡起那两个煤球,抱在怀里,像是揣着两个婴儿。看不清颜色的破袄上被擦出了无数黑痕。

“你太叔公舍我的,太公舍我的。”他裂开一口黄牙,那只虚眯的浑浊黄眼里有了一丝生气,把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塞给我:“吃!好吃!”

我下意识伸手,被烫得一激灵,于是到手的东西又在地上滴溜溜滚了一圈。蒿屑嘿嘿嘿地怪笑,眼角的皱纹活过来一样,笑声依旧杂着很浓重的喉音,听起来像是苦雕在叫唤,但我却觉着那里面分明蕴藏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他呼呼往手里那团东西吹了几口,递给我。直到我接过来才恍然,这是一个番薯。

蒿屑把地上的番薯捡起来,在破袄上擦了擦。那一瞬,我似乎看见了他真正的模样。无数道人影在我眼前闪烁,就像掉在地上的梓树果重新在枝头聚成原初的形状。这些幻影走着跑着,融化到了这个老去但依旧天真的背影里。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用这种方式煨出来的番薯,草木灰的味道将它整个儿染透,像一首古老的《道情》。唱完了,但回声还在老一辈人耳边回荡,只是旋律却被淡忘,再难以哼给下一代人听。虽然时间的静流,业已一去不复返了,但味觉上的记忆总是温存的,就像那块浸着茶水的小玛德莱娜蛋糕,可以唤起普鲁斯特关于似水年华的几多追忆。我到很后来才明白,各种食物应当是平等的,无有贵贱。因为即使是这个染着灰与土的黑黢黢的东西,在舌尖上绽开的浪漫也是元气淋漓的,我至今都无法重温这种温柔与烂漫。

这就是我跟蒿屑的全部交集。

在我弄清楚他的名字之前,我也像那棵老梓树上的果子一样离开枝头,冒冒失失地走向既定的人生轨迹。这条轨迹并不像两团在地上翻滚的煨番薯,我从此再也没能与那个孤独而浪漫的灵魂交错。

当我再一次站在老梓树下时,道地上没有那些老人,村庙里也没有袅袅香烟。

“咕呀!咕呀!”苦雕还在叫唤。

一颗饱满的梓树果坠到地上,滚进了树洞里。这个洞里满是荒芜与衰朽的味道。这颗原本习惯了群居的果子一不留神,像当年的蒿屑一样,独居了,流浪了。时间久了,它是否还记得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我想,不管它知不知道答案,或许它都并不孤独。当隐秘的根须深入土层,在大地的深处,它和它的母体、它的同类依旧维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