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还给故乡

■湖南省益阳市第一中学/陶念轩

我终于还是回到了这里。

在我踏足这片天地的一瞬间，我变得前所未有的完整。我猛然发现，原来这几年我的灵魂一直是残缺的，心脏的位置上始终有一小块空着，让我始终感觉不到充盈。

时间终于舍得解开我身上的枷锁，放我回到那阔别四年的地方。

国庆节一大早，我极不情愿地坐上了返乡的车，上车第一件事便是插上耳机，让自己与这无聊的环境断绝关系。但我失策了，原来这世上还存在着比手机里的那方世界更吸引人的东西。随着故乡向我伸出渴求拥抱的手，我的手不自觉地放开手机，想要热情地回应她。这便是故乡的魔力吗？这个让多少诗人、多少战士、多少在外打拼的人魂牵梦萦的地方，也能让我一个高中生主动投怀。

路旁的栏杆不断倒退，气派的行书“草尾”两字开始在我的视野里展现它诱人的身姿，我也就这么愿者上钩地越来越靠近它。没想到四年没回来，这弹丸小镇也有了如此开阔的高速路和恢宏的收费站，老爸终于不用再抱怨老路窄小颠簸了。收费站里的这片天地又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的空气里仿佛蕴含着什么令人亢奋的因子，让我在这个奇热的国庆节毫无顾忌地打开车窗。

要到了！喧闹声逐渐在耳中躁动起来，那些熟悉的事物也逐渐与我记忆中的影子重合——卖祭拜用品的店铺、村口的石头水闸、路旁的蚂蟥养殖场，一切都是那么亲切，让我忍不住想用手机留住它们。

在妈妈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屋前，车停了下来。我怀着忐忑与激动的心情下了车，努力环顾四周，啊，幸好这里没怎么变！大舅欣喜地从厨房里跑出来，脱掉围裙，用抹布擦了擦手，招呼着我们进去，然后又立刻钻了回去，端出一盘茶和一盘莲子。没吃几颗我就闲不住了，拿着手机开始乱逛。屋前路旁的电线杆上爬满了丝瓜藤，一根肥得像倭瓜的丝瓜被两根电线杆牵着，欢快地在空中荡着；路旁的河被荷叶、荷花、莲藕一族占领，倒是掩饰了浑浊的小河的羞愧；后院池塘里十几只鸭子簇拥着一只白颈大鹅，看上去一片和谐。我感到浑身轻盈，这个世界不仅令人亢奋，好像连重力加速度都比外面的世界小。

但当我逛入外公曾经住的小屋，重力却突然变了脸，压得我猝不及防，来了个踉跄。外屋里遍体鳞伤的红木梳妆台让我呼吸加速，内屋里安详地躺着的木架床更使我不安分起来，而当我瞥见墙上褪了色的草帽时，直接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我的眼眶有些湿润，却也没到让泪水滴落的地步。我快步走到小河前，走上以前用来洗衣的石板，盯着荷叶下的风景渐渐失神，直到一只水蜘蛛在水面留下波纹才渐渐清醒。不知不觉，太阳蒸出了我的汗水，蒸干了我的眼泪，蒸去了我不小心泄漏出来的悲伤，只是悲伤的源头还在。

大舅准备好了午饭，也准备好了祭拜仪式。这是我最不想经历的。以前只是祭拜外婆一人，现在却要对着外公外婆两个人的照片。若问这世上什么最让人心痛，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当我看着两位老人的笑容却无法再与他们说句话时，答案自会在我的表情中揭晓。

即使再不愿直面，祭拜还是要进行的。父母云淡风轻地拜了两位，我以为我也能跟他们一样平静。但我错了，在我将头贴向地面的过程中，我的悲伤仿佛开闸的水，放肆地涌了出来，携带着戴着草帽时和病危躺在木架床上时外公的身影。悲伤毫不留情地全部灌注到我的额头，那么沉重，让我贴在地上的头抬不起来。悲伤甚至从我眼里迅速地逃了出来，在我还没产生抑制它的想法之前，眼泪也跟着跳过了在眼里打转的过程，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

我用几秒钟竭尽全力将头抬起，然后连忙起身逃离。转身的一瞬间，我瞥见了红了眼眶的妈妈——果然，我的悲伤终究还是击碎了她的面具。原来我们都在努力克制，都在努力不想引起对方的“共鸣”。

阳光不合时宜地明媚着，屋内的饭桌不合时宜地热闹着，几天假期之后，我又将被时间抓回，然后被固定在两点一线的生活中。但今天，我已找回了我遗漏在这里的那一部分灵魂——我终于当着两位老人的面，将我的泪水、我的怀念、我的悲伤，一并叩进了那个属于他们的世界。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时，我相信我会更勇敢，不会再一个人窝在被子里流泪。

把我还给故乡，让我在这片土地上归还我所遗忘的，赎取我所遗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