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二道街
2021-11-11王跃
王跃
花朵,开在石头上
在我们二道街,女人是属于大海的,大海也是属于女人的。
沿着二道街的山坡往下走,就到了海边——黄海。涨潮时的大海,脾气坏得很,除去发出巨大的声响,就是来来回回地推、搡、揉、拍、打、晃,一会儿杀气腾腾地前涌,一会儿咬牙切齿地后退,一会儿又不按套路地横冲直撞,那时站在海边,看到涨潮时的大海,人会无助,也会觉得自己渺小,渺小得不如一只蚂蚁,一片树叶。
落潮后的大海,脾气好得让人不敢相信,偌大的海面温柔恬静,海面上闪着细细的鱼鳞一样的涟漪,像平铺的巨大的蓝绸,在微微地抖动,美得让人想裁一块下来,迎着风疯跑,炫耀。
二道街女人挡不住落潮时的大海,落潮时的大海,海水谦逊地后退了,特别迷人,也更加诱人。它的脾气柔顺了,胸怀也变得宽阔了,以前被海水又搓又揉又打的礁石,这时全裸露在白花花的天光下,你会看到礁石上的海蛎子,像绽开的花朵,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看得人心痒痒,手痒痒,看得人想流口水。
海蛎子是二道街人家餐桌上一年四季常见的美味。海蛎和鸡蛋,海蛎和猪肉,海蛎和粉丝,海蛎和青菜……在二道街人眼中,海蛎虽小,能挑大梁,随意和哪一道食材相搭,小小的厨房,就飘有大海的味道。
在我们二道街,如果夸一个女人,可以这么夸,“某某一天能敲十几斤海蛎子,能干死了。”这里的死,不是真的死,是能干到极点的意思。这样的女人是好女人。二道街人坚信,人身上的劲,像山泉里的水,舀不干。有这样信念的二道街女人,是闲不住的,一年四季,不是上山,就是下海。
南方,莲叶荷田田,相约采莲的女子,笑声落了,歌声起,歌声落了,笑声起,起起落落,水里的鱼,都听醉了,躲在荷叶下一动不动。在二道街,女人与女人常常相约到海边,敲海蛎。这时的海边是热闹的,一些海鸟上下翻飞,卖弄优美的身姿,不时发出快乐的鸣叫,大海听了也快乐地泛起细细的皱纹。落潮时的大海,敞开心扉,献出自己的宝贝,任人拾取,任鸟叼啄。在海边,人与鸟,共享大自然的馈赠。这时你会觉得,人并不比鸟高贵。
住在海边的人都识得大海的脾气,记住潮汐的时间,什么时候躲着大海,什么时候靠近大海,心里都明镜似的。这也是海边人的智慧。
二道街女人下海敲蛎子都有行头的,除去带敲蛎子的工具,就是把自己的头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海边风大,下海的女人,头上都包头巾或戴帽子。各色的头巾或帽子,像是海边绽开的花,在海风中开,在海岸边开,花花绿绿,成连云港海边的一道景观。
敲海蛎时一定要穿防滑的鞋,礁石上有海蛎壳也有青苔,滑溜溜的,一不小心滑到淤泥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人走在高低不平的礁石上,都得猫着腰,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敲海蛎可是一件苦差事,敲的时间越长收获越大,人也越辛苦。二道街女人敲海蛎,从不叫苦,她们说,不苦能吃到海蛎子?它总不会蹦到你碗里吧。是的,人世间,有多少事不是吃苦换来的呢?
二道街在一个山洼子里,以前那里的房子都是石头砌墙苫红瓦,又低又矮,现在不同了,都建起清一色的各式小楼,有人说是别墅,有人说是海景房,都对的。这些小楼有的就是女主人用蛎钩,在礁石上一下一下敲出来的。想想真是不可思议,然而是千真万确。
在连云港山上人家,你会看到房前屋后,有一堆一堆的海蛎壳,不要诧异。有人把海蛎连壳铲来家,坐在院子里,对着门前的大山,再一个一个地撬海蛎,撬下的壳,堆在房前院后,在阳光下白闪闪的,像长年不化的积雪。二道街山上人家,除去有花草树木的香味,还飘有大海的腥咸味。
站在二道街,向北边看海,近处是港口、码头,远处才是天鹅绒一样的大海。
二道街女人喜欢追逐大海的脚步,大海走远了,她们也紧紧地撵上,对大海钟情又痴心,甩不掉。只要是落潮,就想方设法去赶海,当然不忘敲海蛎子。
今年冬天,离春节很近的日子,人冻得简直不敢露头。我站在海堤上,海风没有规律地乱吹,尽管我包裹得很严实,仍然感到海风威力十足,不好惹。我看到海堤下闪烁着红红绿绿的花头巾,像盛开的花朵,在这些敲海蛎的女人中,有人把敲海蛎当作职业。她们大都没有什么文化,对这片辽阔的海域寄予希望,靠勤劳的双手从大海中取材,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好起来。由于常年赶海,她们大多脸庞黧黑,双手粗糙,但我能从她们身上,看到海风雕刻出来的那种美。那是海边女人独有的魅力。
生活也是大海,有激流回旋,有风平浪静,只有投入了,才能有回报。
看她们在海边小心翼翼地翻越礁石,身上沾有淤泥,蜷缩着身子,头也不抬地敲海蛎,我想知道,她们是二道街人吗?我没有问,觉得也不必问。在寒风凛冽的冬天,还坚持下海敲海蛎的女人,背后一定有令人动容的故事。不管她们是哪里女人,我都觉得她们是不平凡的,值得敬佩。
海蛎子,是花朵,是开在石头上的花朵,是一种为勤劳女人绽放的花朵。
这里有泉水
云台山的青山绿水,把我们二道街人,都宠坏了,喝不惯自来水,说有异味,水杯子里装的都是清亮亮的山泉水。自来水主要是用来冲马桶,洗洗刷刷的。
在二道街,一年到头,上山挑水的人不断,哪怕是大年初一的早晨,山下鞭炮震天响,硫黄味到处窜,鞭炮炸开的烟雾聚了散,散了聚,泉边源源不断还有人来打水,打水的人也相互打趣,说是过新年,来抢元宝水,喜庆。
这里有泉水。
二道街在北云台山的北坡,东、南、西三面都是山,山上有几处泉眼,数粮站上边的那眼泉人气最旺,连另一个山洼子里的人都绕好远的山路,或提或背着大大小小的桶,来打水。
二道街人嘴刁,水好不好喝,用舌尖试一下,就知道,他们会说某处的水碱,某处的水咸,某处的水有铁锈味。粮站上边的那眼泉,甘甜,这是二道街人公认的。
泉在半山腰,离山上最高处的人家,还有一小段距离,泉口有脸盆大,深度有普通的水桶那么深,泉上方有半块青石斜伸出来,像给泉搭了凉棚,这样恰好挡住了树上的落叶和山间的碎石,所以泉一直干净清澈,这也是大自然对二道街人的厚爱。
你说也真是奇,就这么一眼不大的泉,一年到头不干涸,就是旱季,泉里也有水,仔细看,四周有细线一样的条条水流,贴着青石,往泉里续水。水流虽细,一直不断,也能成气候。旱季,泉也竭力聚水,惠泽人。
泉水清冽,泉底是长有条纹的青石,蓝天白云倒映其间,明晃晃的。泉看似小,能从中窥到山和天的影子,小胸怀大境界,也是一种风范。大自然中的某处角落,会出其不意地渗透着生活的哲学。夏季,水丰沛时,水平面与边沿齐平,多出的水,淙淙地流向低处。水满自溢,还发出悦耳的声音。二道街人说,人身上的劲就像山泉里的水——舀不干,是有道理的。
有一次,我上山打水,听泉边人讲有关蛇药的故事,当时我大为吃惊,没想到多年前发生在连云古镇的事,在连云地区流传那么广。这个故事,还是我读小学时听人讲的。新中国成立前,有一个山东捕蛇人,住在连云古镇山上的一户李姓人家,李家人朝捕蛇人要治秃灰蛇的药,捕蛇人给了,李家怀疑给的是假药,趁捕蛇人不备,和他罐中的药作了调换,结果捕蛇人后来死在云台山上——被秃灰蛇咬的。李家把偷换下来的真蛇药分成四等份,四个儿女长大后,只要是成家立业了,都分得一份,专治秃灰蛇咬的伤,收钱。有人亲眼看见,李家人用缝被子针的针鼻挑一点药,吹在伤口上,被咬伤的人很快就能下床走路。打水的人把偷换蛇药的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好像是自己亲眼看到的。我听得也入了神。
坐在泉边,一边听人闲聊,一边可以欣赏山间景色。云台山上的景色,一年四季都有特点,都有看头。我特别喜欢看淡蓝色的雾霭,静静地飘浮在幽深的山涧里,一团团,一片片,像朦胧的轻纱,这时如果恰好有太阳的光线,斜照下来,整个山涧就成了一幅没有镶框的画。这样的景色,从小到大,我不知看过多少回,从没有看够的时候。
山下是连云港港口,港湾里停泊着大小船舶,码头上各种车辆来往,现场忙得热火朝天,这可是热气腾腾的现代生活。山间幽深静谧,草木繁盛,如世外桃源,也许因为打水的人大多是退休了的,不用那么着急地赶着上班,一切也都慢了下来。有一回,一个老人讲起自己在码头上班时的日子,我看到好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一下子来了精神,加入了群聊。他们都是从港口退休的,把自己的青春献给了连云港港。草木有再青的时候,人的大好年华,却是一去不复返。
近年,我上山打水,除了热衷看花草树木,就是喜欢听泉边的人闲聊,如果能听到类似蛇药之类的当地故事,或有趣的民风民俗,像淘宝人捡了大漏,恨不得挥拳尖叫。现代人的生活空间相对封闭,邻里之间,大多只有在电梯间偶遇。一群人不约而同地聚集在青山绿水间,又是说又是笑,说过笑过,又自然地散了,至于下一次什么时候相遇,只有随缘了,这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奢侈生活。在二道街的山泉边,我常常能享受到这样的奢侈。
有一阵子,二道街的街面上,有一家做面食的店铺,用山泉水和面蒸馍头、包子,烙大饼卖,生意火得不行,因为是手工和面,男主人差点累倒,吃过的人不仅自己吃,还向身边的亲朋好友推荐,一时间店铺外面的队,排得都拐了弯。
现在二道街卖面食的摊点,也有不少人家自称是用山泉水和面的,老道的二道街人,咬一口就能飞快地判断是,还是不是。你说,二道街人嘴刁不刁?
山螃蟹
要不是母亲那次骨折,我不知云台山上有山螃蟹,更不知山螃蟹是一味中药,有接骨的功效。
二道街人说,骨折的人吃山螃蟹,夜里都能听到咔嚓咔嚓声,那是骨头在长。父亲听说后,恨不得立马长出翅膀,飞到云台山顶。
二道街是位于北云台山半山腰的一条小街,北面是大海,街南面有通往山顶的路,越往高处,路越少,越难爬。我家住在二道街的正中间位置。
登上山顶后的父亲,带回的信息让我明白,为什么在山脚下看不到山螃蟹。因为山螃蟹,喜欢躲在山顶涧沟边的石头下或石缝里,它不会随涧沟里的水,淌到山下。夏天,二道街的山涧里,晃着满满当当的溪水,我和许多孩子一样,一天到晚喜欢玩水,我从来没有见过山螃蟹,一只也没见过。
捉山螃蟹是件苦差事。父亲是个胖子,一辈子坐办公室,平常也不爱运动。他进入深山找山螃蟹,比普通人不知要难出多少倍。邻居们听说此事,也直咂舌,说太玄了。
但父亲真的挖到山螃蟹了。山螃蟹喜欢躲在石缝里,阴暗处。每掀起一块石头,就像惊动了一个世界,乍见光亮的山螃蟹,一只只全乱了方寸,慌不择路,四处逃窜。父亲一开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来之不易的宝贝,瞬间逃得无影无踪,而自己是两手空空。
由于经验不足,初次进山时准备工具不齐全,父亲连一副手套都没有带,那一刻,见到四处逃窜的山螃蟹,他什么也顾不上,只好徒手捕捉。
山螃蟹个小,最大的比一元钱硬币大一圈,小的只有花生米大,当然还有更小的,只有黄豆粒大。个子越大,药效越好。
第一次进山,父亲就捉了不少山螃蟹。也许因为生活在山间,天天与坚硬的石头为伍,山螃蟹样子比海蟹子凶,一个个精力充沛,杀气腾腾,腿、钳子也比海蟹子干净,不长一点儿绒毛,它们一刻不停地挥动钳子,像在抗议,也像在准备伺机逃跑。父亲把它们装在红桶里,桶壁高,似林立的高墙,它们就是长出翅膀也不顶用。
晚间吃饭时,见到父亲的手,我惊呆了。他十个手指没有一个是完好的,指甲都被碎石磨秃了,手指头磨破,结紫色的血痂。手背上全是横七竖八的划痕,真是“手”无完肤。父亲看着自己的手,也奇怪地说,当时根本没有感觉疼,怎么会伤成这样?唉,他也真是太投入,连疼都忘记了。
山螃蟹生吃才有药效。可是母亲不敢吃,也不想吃。父亲每次都倒一杯高度白酒,放在母亲身边,然后把山螃蟹像拆机器零件一样,大卸八块,蘸上酒递给母亲。酒去腥,和山螃蟹一起服用,药效更好。父亲哄母亲吃山螃蟹的样子,不像结婚多年的夫妻,倒像恋爱中的青年男女。
母亲胳膊骨折了,父亲一下子苍老不少。
伤筋断骨一白天。母亲养伤期间,父亲隔三岔五都要上山找山螃蟹。北云台山的许多山头,都留下了父亲的足迹。对山螃蟹的分布,他也有自己的心得。他说,二桅尖高处的涧沟里要多些,大多在碎石下。二桅尖,海拔五百多米,是北云台山的一座山峰。有一回,邻居叔叔看父亲进山找山螃蟹,觉得好玩,决定和他一起进山,结果回来后累得几天都不想动弹。他感慨地说,你妈妈吃的每一只山螃蟹,都是你爸摔十八瓣汗水换来的。
有一年,我看央视《乡土》栏目,有一期是专门拍连云港的,其中有一集是讲山里的一个小伙子,以捉山螃蟹为职业,形成产业链,收入可观。每次进山,他都武装整齐。他说,如有肌肤裸露在外,就有蚊虫叮咬,奇痒无比,很快红肿一片。所以每次他都要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戴防护镜。他进山的鞋子也是专业的,既防滑又轻便。
记者跟随他进山拍摄,山林深处植被茂密,荆棘丛生,上不见天日,脚下苔藓遍布,每走一步都大意不得,异常艰难。那天,途中遇激流,必须要穿越一条陡峭的山道,才能继续前行。小伙子一脚踏上青苔,身子打了一个趔趄,哗啦一下跌入打着漩涡的水潭……
那天,我想到我的父亲,一个当年已经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普通的遮阳帽,穿着简单的工作服,黄胶鞋,他一次次登上山顶,每次都有不菲的斩获,我不敢深想,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也许摔倒过,也许划伤过,也许遇到更为糟糕的险情,我从未听他说起过。
家门前的云台山,高高耸立,而我的父亲却早已不在人间。我有时会想起他捉山螃蟹的事,那时我自然也会想起,他和母亲之间的爱情,隔着厚厚的岁月,我都能闻到甜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