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叔怪泉记（外一篇）

又 见

都阳山脉从云贵高原向东南延伸，到了大化瑶族自治县七百弄愕然挺拔巍峨，喀斯特丛峰密布，而且保持着原生态的状貌，被冠以“石山王国”和“国家地质公园”的雅号。名气也因此大盛，自驾游者络绎不绝。按说如此胜地应为世外桃源，然而这里却曾穷得一塌糊涂，全国最贫困的乡——七百弄正坐落于此。对，是最穷，不是之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员曾说：“这是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谁不想往好点的地方安居？七百弄瑶族同胞的祖先当初选择居住于此，肯定有许多原因。

七百弄到处群峰林立，草树稀松的山上乱石如麻，石缝间夹杂着一些泥土，只能种玉米。除了没有可耕种的平旷土地，没有阡陌交通，最要紧的还是没有水源。但弄雄村卡叔屯是个例外。因为那里有口泉眼，尽管来水很小，用起水来还像过去发粮票一样，但对于这里的瑶族同胞来说已弥足珍贵，十分难得。

卡叔泉就在丛峰之上群山环抱的卡叔屯里。石山下一堆石壁间，泉眼镶嵌在石缝里。怪石嶙峋中，一条很深很长的狭小石头缝隙里，透着日光可见到有泉水从一处石缝下汩汩而涌，又流入别的石头间隙里。清澈的泉流就在那里，肉眼隐隐可视，而伸手无法触及，该是多么令人着急的事。

山里人还是有法子的，砍来了竹子，劈开为二，凿通竹节，做成竹糟，插进去伸到滴水处，硬生生地把泉水引出来，流落泉下的一处小池子里。看着这清凌凌的泉水，摘一片树叶折成漏斗，接一斗往嘴里送，那甘洌，那清爽，沁人心脾。多么可口的山泉水！

但这泉水也是蛮讲究的，每日固定在下午四时来水，一小时即停，所出水量在四五担之间，正好满足附近人家饮用。卡叔泉这种定时定量来水，好像是专门为此处几户人家而来的。

“这水够用吗？”我问了一姓蒙的人家。

“知足啦，该知道感恩啦。”他高兴地指着屋后半山腰上的家庭水柜说，“我们还有水池。吃水用泉水，洗濯用池水，省着点就行——现在不是厉行节俭嘛！”

我以为，事物对人是利还是弊，不在于形体大小，也不在于处于显眼或边鄙之地。现在这高山细水，连山间石牙的缝隙都淌不满，隐藏在穷山石壁之下，几户瑶族同胞吃它用它，虽然不能与五湖四海同等体量和荣光，但却足以滋润一屯一隅之民，总算有它的用处。

人啊，有时隐没行迹，不妨在这个时候做一些善事，然后熏陶周边的人或物，惠及他们的德与行，慢慢理清那种被信息爆炸弄脏弄乱的心绪，恢复本来的样貌和心性，不也是很有意义吗？

世事莫不如此，像卡叔泉一样流落于深山荒野，聚日月之辉光，集天地之寒气，不管你来与不来，它都会定时涌流，润物无声，至诚至善，初心不改。

被鸟啄过的岁月

现在正是花果飘香的季节，鸟儿也该出来活动了。但很少听到它们的歌唱，也不见空中有它们飞翔，尽管我所处的小城西北和乡间差不多。

早在读小学时，我就有一个理想，把乡间几种鸟的叫声如实地记下来，不准弄虚作假。现在想来，难矣。我倒是很羡慕古人，可以炒数粒黄豆，煮一杯黄酒，在池边五柳旁，举杯对着飞来的黄鹂，来一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或“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云云，那该是多么美妙的旋律！可现在有诗心也不能有此乐，感叹之至也只能浅斟低唱。

作鸟诗不成，倒忆起一段往事。那个夏天，在乡下教书，中午很闷热，便到屋前的一棵大榕树下乘凉，美美地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炎热的天，想要多少风扇凉，想要多少绿荫遮蔽，不需用杆秤添斤减两。胸中太郁闷，不妨凑近绿叶，可以把刚刚“出厂”的氧气吸进嘴里。榕树不大，树下有一条行方石，被岁月磨得锃亮。独坐于冰冷的石上，沐浴着原野的风，其情其境，让你明白什么叫清幽的岁月。

正在这时，听到鸟声，叽叽喳喳的，从树上传来。一只小鸟在稀疏的枝杈上啄着果子，一种寄生于榕树的果子。想必被鸟啄过的果子最甜。我一见到它，心里就直扑腾，生怕惊着它，倒像是我在偷吃它的果子。只见它长得尖嘴猴腮，还灰不溜秋，乍一看还真不像只好鸟。不过它还算不上梁上君子，只知道叽叽喳喳，声音毫不收敛。我正仰视着这只小鸟，一滴热乎乎的东西正好打在我的额上，是鸟屎。我倏地爬起来。鸟儿受惊了，那被鸟儿啄的果子也被惊落，鸟儿扑簌簌地飞向高枝，然后向更遥远的天空飞去。

想不到我这一举动竟会吹散一只鸟与一棵树的情义。我不敢想象它离去的背影里蓄满多少痛苦和无奈。

许多年过去了，总是想起这件事，想起鸟儿在天空中孤独地飞来飞去的情景，想象着一只鸟和一棵树之间可能激发的种种浪漫情节。可是我再也没有看见那只鸟，它也许飞入城市，在那里可以找到林立的楼房、坚固的鸟笼，找到食物、暖气以及精致的安全，可是找不到与树的爱恋。就像一棵树进入城市，根深埋于钢筋水泥围成的形态各异的土块里，它只能拘谨地立在十字路口，生硬地、痴呆地望着车来车往，手足无措，毫无生机。

我无法挽回的过失造成了一只鸟和一棵树的别离。我懊悔，为什么我们这一代总不承认高尚？我懊悔，我再也没有听到鸟儿的啁啾。那些卡拉OK的声响，没完没了的机器声，与心灵无关的东西取而代之，并且充塞着我们疲惫不堪的双耳。

我痴痴地盼望着一天，那只鸟儿在我等待的渡口出现，并且停留，停留在一棵久违的树上，啁啾。我想，所有许多我不能理解和想象的秘密，都在那鸟鸣里隐藏着。我会向每一个人说明白，被鸟啄过的果子是最甜的，被鸟屎滴中也不是坏事。因为他终于切肤地感觉到，什么叫歌声，什么叫音乐，什么叫自由和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