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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文学怪咖王粲《登楼赋》赏析兼论形相

2021-11-11李牧童

对联 2021年1期

□李牧童

王粲是『建安七子』之一,以诗赋见长。七子之中,他是出身最好的一个,曾祖父王龚、祖父王畅都位至三公,父亲王谦做过大将军何进的长史,到王粲这里,算是妥妥的『官四代』,论门第之高贵,堪比『四世三公』的袁绍家族。此外,他大概也是七子中长得最丑的一个。一般史书立传,对于长相特别出众,或者丑得实在过分的,多少都会带上一笔,平平无奇者,也就略而不谈。观《三国志》中对其他六子形相,皆未尝着笔,唯独讲到王粲时,说他『年既幼弱,容状短小』,可见先天不足且发育不良。更要命的是,『(刘)表以粲貌寝而体弱通侻,不甚重也』,另外,据张华《博物志》所载,刘表本欲将女儿嫁给王粲,但是『嫌其形陋周率』,于是转而将女儿嫁给了王粲的族兄王凯。刘表以貌取人固不可取,但形相差到严重影响就业前景和婚姻大事,王粲貌丑体弱之程度也可见一斑。加之祖上又都是学问精深、功名赫赫之辈,相形之下,其心理阴影面积,想必很大。

尽管有不足,但王粲的优点也十分突出,不仅博学多才,而且文思敏捷,更兼记忆力超群。随便路上一块碑,看过之后便能背诵,一字不漏;看人下棋,棋局打乱之后可原样复盘,一子不差;写文章操笔立就,初稿即定稿,一处不改。论过目不忘的本事和下笔千言的捷才,他和祢衡倒是非常像,但为人处世方面,又比祢衡圆融内敛多了,可谓有其长而无其短。因为才华横溢,王粲年纪轻轻便受到了当时文坛领袖蔡邕的激赏。蔡中郎对王粲『倒屣相迎』,并自谦不如,惊呆了满堂宾客,后来更是送了他好几车自己珍贵的藏书。这相比于后来刘表对王粲的轻视,可谓天壤之别。刘表去世后,王粲说服了他的儿子刘琮审时度势,归顺了曹操,而他自己也因此当上了丞相掾,并被封为关内侯。他对曹操颇表忠心,且与曹丕、曹植都有过从,而尤与曹植深交。魏国建立后,他被拜为侍中,在典章制度的建构方面出了很多力。四十一岁时,病逝在随行出征的路上。两个儿子不久也因为参与魏讽的谋反而被曹丕诛杀,自此绝后。

值得一提的是,《世说新语》中记载了王粲生平有个怪癖:喜欢听驴叫。以至于他下葬时,曹丕让吊丧者每人学一声驴叫来为他送行。也真是一个文学怪咖,不过再怪也总比刘邕的嗜痂之癖,或者辜鸿铭喜欢闻裹脚女人的臭脚丫子要好一点吧。此外,皇甫谧的《针灸甲乙经序》中还记载,医圣张仲景早在王粲二十来岁时便已经料定他二十年后当落眉而死,并为他开药治疗,只是王粲并未服用,没当回事。果如此,则其病逝更多当是自身身体原因,而非如同年去世的徐干、陈琳、应玚、刘桢等四子一样,系染疫而亡。否则,曹丕也不可能在次年写给吴质的书信中,提及疾疫中失去的朋友时,只说四子之名,而不提王粲了。

《登楼赋》是一篇骚骈并用的赋文,一般认为创作于王粲在荆州避难的十多年间,至于具体创作年份,历来多有争议。赋文中有一句『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古人以十二年为一纪,王粲写此赋时,距离其『迁徙』已越十二载。但这个『迁』到底是从初平元年(一九〇)左右他自洛阳迁往长安算起,还是从初平四年(一九三)左右他自长安投奔荆州刘表时算起呢?不确定。所以创作年份有认为是建安十一年(二〇六)或者更早的,有认为是建安十三年(二〇八)九月降曹前,或降曹后的,不一而足,主张降曹前的居多。至于月份上,从文中『华实蔽野,黍稷盈畴』的景象看,至少当在夏秋季节了。对于作者所登的楼到底在哪里,也是各执一词且各有所本,有当阳、麦城、江陵、襄阳等诸说,莫衷一是。赋文开篇一段其实已经描述了此楼所处的地理位置:『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丘。』有学者根据这几句中所提及的一些地理特征以及古迹方位,进行比照分析后,认为麦城说是最符合赋文描述的。王粲故乡本在山阳高平(今山东境内),为避战乱而多年流寓在外,登楼举目四望之后,引发怀乡之情,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从此成为后世诗人词客笔下频繁引用的经典名句。

作者凭栏开襟,极目远眺之际,想起远方的故土亲友,忍不住涕泪交加,像当年在陈的孔子一样,发出了『归欤,归欤』的感慨。『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当年楚国的钟仪身为阶下之囚,犹能操琴演奏南国之曲,越人庄舄在楚国为官显达,病中亦时发越地乡音,可见,思乡乃是人之常情,岂有穷达之分啊!『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作者感叹岁月不饶人,而天下太平似乎又遥遥无期。他希望一身才学能有用武之地,而害怕像匏瓜一样,始终不得其用,碌碌无为。在这种愀怆心情的渲染下,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悲伤的色彩:从摇摇欲坠的夕阳,到萧瑟的寒风,惨淡的天色,再到落单哀鸣的鸟兽,寂静空旷的原野,一切都是那么让人感到凄怆无比。最终也只能循阶而下,耿耿于怀,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王粲登楼时的心情是十分复杂而沉重的,这里面,有对韶华易逝的感慨,有对世道乱象的悲悯,有对故乡亲友的思念,有对祖先功德的追怀,有对建功立业的向往,也有对自身形相的惭恧和不被重用的郁闷,千头万绪,难以名状,正所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而自此之后,『登楼』也成为了后世一种标志性的文学意象。

古来才智卓砾而长得另类或兼怪癖者,大有人在。《荀子·非相篇》中便记载了很多,比如公孙吕『身长七尺,面长三尺,焉广三寸,鼻目耳具』;孙叔敖『突秃长左』;叶公子高『微小短瘠,行若将不胜其衣』;更有『徐偃王之状,目可瞻马;仲尼之状,面如蒙倛;周公之状,身如断菑;皋陶之状,色如削瓜;闳夭之状,面无见肤;傅说之状,身如植鳍;伊尹之状,面无须麋;禹跳汤偏,尧舜参牟子』。这些历史上的名贤,若仅从形相来看,确实有碍观瞻,但并不影响他们立德修身,建功立业。相反,那些长相英俊,或孔武有力的,倒出了不少败类,如夏桀、商纣、董贤之类,或者暴君,或者佞臣。由此说明了一个道理:『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归根结底,内外若能兼得,当然最理想,皆大欢喜,倘不能并,内在比外在更显重要。做人作文都是相通的,文质彬彬当然最佳,如果只能二得其一,宁可有内涵,而不要虚有其文,宁可有修为,也不应徒有其表。形相作为先天条件,古人往往无法自主,而今人则可以通过科技予以一定程度的改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本也正常,只是盲目追求,过犹不及,当大街小巷都充斥着千人一面的网红脸时,社会已经陷入另一种畸形和病态。这个时候,整形之外,恐怕更当修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