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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已然入云端

2021-11-11羌人六

剑南文学 2021年4期

□羌人六

画中留得清虚质,人世难逢白鹤身。

——鲍溶

1

终于,这台车身白绿相间、发动机罩和侧门拉手下沿漆着“绵阳欢迎您”几个字体的出租车,就着司机一脚急刹车,伴随四个环状车轮在地面刮蹭出的一阵刺耳摩擦声,驻足在车声隆隆的平政汽车站附近临时停靠点上,急吼吼的架势像是巴不得车上乘客立马下车滚蛋。光滑的柏油路面与车轮的缝隙,在停车瞬间,分娩出一缕薄薄的黑烟,那黑烟形如早夭的生命体,袅娜着汇入空气强壮的胃囊,顷刻间就被消化得渣都不剩。

一路上,白仙红两只脚上的脚拇指抠得紧紧的,眼睛如同鱼儿的眼睛那样鼓成二筒,眨都不眨,紧张兮兮地目视前方,仿佛只要稍不留意,出租车就会栽到阴沟里去,或者跟别的车辆在光天化日之下亲密接触一番。忐忑而又恐惧的心,快要穿过胸腔,跳出喉咙。白仙红记得,自己出发前特地上过厕所的,但这短短一截路上,她总是想屙尿,特别想屙尿,想到了骨头里,不知为什么。出租车开得真够野,中年司机的模样也极像野人,满脸络腮胡子,人却很瘦,不能不让人相信他是把通过食物得到的营养全都用在长胡子这件事情上去了。拉拉杂杂的胡须,旺盛、茂密、醒目,如同一支冲锋陷阵的敢死队伍,无畏地集结在那块巴掌大的悬崖峭壁上,看上去,司机像是一株长得毛茸茸的人形植物。

紧急刹车产生的刺耳噪音,如同乡下的木匠们用刨子推出的刨花,在耳膜里盛开出一株带刺的玫瑰,虽说中间隔着一层拇指厚的玻璃,但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白仙红,这个肤若凝脂、五官姣好、眉心有颗暗红色小痣、披着一头秀发穿着一袭碎花裙、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乡下女人,原本风平浪静的脸庞,由于刺耳噪音的冲击,表情刹那间僵硬如铁,展露出一副无比痛苦的模样。在绵阳城里生活足足三个月,然而,无论生理还是精神上,白仙红仍然没办法接受噪音,毫无抵抗力,更不要说形成免疫。这些钻心入肺的幽灵仿佛是隐匿在空气里的一根根银刺,日日夜夜地针灸着她的每一条神经、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心跳,在自己那间靠近马路、狭窄、阴暗又潮湿的出租屋里,白仙红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眼下,白仙红的人整个儿石化了一般,呆呆地坐着,静静地坐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动不动,美丽的眼睛眯成两道浅浅的虚线,仿佛如此一来,便可把噪音拒之门外。噪音,其实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她发现自己晕车了,胃里翻江倒海,想吐,吐掉那些正在等待消化的食物。为了止住喉咙下面那团正在快速上升的欲望,她不得不故意将自己肉质的嘴唇死死闭上,以免那些装在肚子里的器官、黏液、心里话、想法乃至不为人知的苦水,被自己一股脑儿地喷射出去,喷在面前挡风玻璃一尘不染的脸上。

别人开车要钱,这个司机开车可是真的在要命呀!出租车踩下刹车的时候,白仙红一眼望见路边有个拖拉着咖啡色行李箱、头戴鸭舌帽的年轻人,正如同一株成熟的稻穗——深深埋着脑袋——在路边候车,说是候车,其实是在玩手机。她记得,电视上就有人形容这类低头玩手机的人,说他们是人类史上涌现的崭新一种:低头族。年轻人好好地玩着他的手机,丝毫没有料到这样一具钢铁野兽会突然冲向自己,就像非洲雄狮扑向自己的猎物。好在,兴许是嗅到了在生命周围快速涌来的危险,他马上如梦初醒,袋鼠似的,下意识往后跳开两三步,幸运躲开了来自出租车的恶意冒犯,和一场意外擦肩而过。身前往来如梭的车流对年轻人而言,仿佛是一条绵延不息的河流,竟差一点让他湿了鞋,走不成干梢路。要是真出事了,年轻人怎么办,他的家人怎么办?!要是他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出了事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好险啊!”副驾驶位置的白仙红心惊肉跳。她相信,自己如果真的晕车,估计这三个字儿准会一字不漏地从自己的口中喷出来。

出租车司机的素质,真是掉毛掉得渣都不剩!

车窗外,六月火热的阳光涂抹着城市,仿佛一块神奇无比的抹布,把一切都擦得亮亮堂堂,看得白仙红心里也是明晃晃的。出租车已经顺利抵达目的地:平政汽车站。这里有回老家盐亭柏梓镇的班车。再过一会儿,白仙红就能买好车票,和坐在后座上的那个男人,从汽车站坐车回她的老家盐亭,到她的乡下去。刚停好车,出租车司机那只毛茸茸的猿人一样的粗壮胳膊,便鬼使神差地冲她伸了过来。不会吧,青天白日的!这只毛茸茸的弥漫着荷尔蒙气息的胳膊,让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白仙红心头忍不住毛茸茸地“咯噔”了两下,骤然间长出一片铺天盖地的野草,把她内心的喊叫声淹没了。白仙红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一动不动,不露声色,静观其变。好在,那只咸猪手并没有揩油的意思,而是一把抓住手刹,猛地往上一拉,然后又蛇一样迅速地缩了回去。

白仙红紧绷绷的神经平复下来,她为自己的疑心感到可笑和羞耻。这时候,她的身体里像是钻出来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和自己面对着面,用一种审判者的眼光看着她:嗨,四十多岁的人了,年老色衰,一包豆腐渣,有什么值得人家垂涎的?真是想多了!这么想着,白皙的脸颊却不知不觉爬出一抹红霞,热热的,烫烫的,羞赧、娇艳,仿佛是要把她作为女人的美和内心的自卑,完全地展露出来。或许在老家那个叫白鹤村的村庄里,自己尚算一个美人,但在这人流如织、花花绿绿的城里,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一粒毫不起眼的菜籽,一粒落了海的菜籽,什么都不是。平日,去菜市场买菜,她甚至都不好意思抬起头,仿佛自己并非人类,而是一件刚刚出土或者从博物馆里逃逸出来的文物。

停车点往前不到五米远,一根粗壮的白色铁管植物般拔地而起。钢管顶端,歪斜着一块蓝色的铁皮公交车站牌,有着显而易见的变形和错位,完全可以通过想象判断,这始于某类人的恶作剧,之后,肇事者就像下水道里的一滴脏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是出于铁皮自身顽强的属性,或者形状不会轻易发生变化的特点,这块在这座城市里担任着路标和引路人角色的公交站牌,可能早就灰飞烟灭。城市里到处会发现这样的情况,感觉起来只是有碍观瞻,于己无损,细思则极恐。日晒雨淋的缘故,公交车站牌看上去显得有些苍老。此刻,它如同冬天里最后一片树叶,摇摇欲坠地挂在它的枝头,挂在空气的皮肤上,默默凝视着面前的车水马龙。出租车刚停下,一串葡萄似的黑压压的路人脑袋如同提线木偶,纷纷涌了过来,眼角射出冰冷的目光,机关枪似地在挡风玻璃上一阵猛扫。

到了。计价器机械地报出刚才的打车费。白仙红瞟了一眼计价器,但她没有把手伸进荷包掏钱,或者说,不急着掏钱。她在等坐在身后边的那个男人,她想的是,要给也该他一个男人家给,凭什么我一个女人家给呢?女人几乎都这样,即便随时都把男女平等挂在嘴上,但真要到了这样的时候,平等不平等,有什么关系呀。那点打车费其实不多,十五块钱,白仙红完全有实力支付的,她完全可以大大方方请身后的这个老男人在他的绵阳坐一趟出租车的,但是,她就是不愿意主动。作为丘陵地带长大并常年生活在那样贫苦里的女人,骨子里,白仙红不是个吝啬的人,也不爱钱,平日里省吃俭用,常常巴望着一块钱能够掰成两半花,家里花钱的地方那么多,所以,她确实不舍得自掏腰包,十五块钱也是钱啊!

凭样貌判断,坐在背后的男人看上去比白仙红年纪要大上一截,像是她的父亲或者兄长,其实不是的,其实,她仅仅是他家里的保姆。他们之间存在的唯一关系,就是雇佣关系。他叫柳东篱,原是市文化馆的一个小干部,已退休两三年了。值得一说的是,柳东篱最主要的身份不是文化馆的干部,而是画家,擅画梅兰竹菊、花鸟虫鱼及以绵阳本地各县市风情民俗为背景的山水画,在川西北一带颇有声名。自妻子去年乳腺癌病逝,柳东篱便成了一枚单身老汉,无人伺候照料,儿女又常年在外省工作,许多善意的亲朋便操心起他的饮食起居,劝他给自己请一位保姆。由此,白仙红才机缘巧合地应聘到他的门下。平常,在柳东篱宽敞奢华、弥漫着一股浓烈墨香的家里头,他总是亲切甚至有点暧昧地把她唤作“小仙”,实际上,就白仙红这个名字本身来说,叫小白或者小红都可以,叫小仙,总有一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感觉。不过,柳东篱倒是很喜欢这么招呼,就随他去吧。实际上,到今天,两人已经保持了三个月的雇佣关系,情况才稍稍地有些变化。柳东篱今天是要跟着她去她老家的,就是说,从今天开始,柳东篱在雇主这个角色后面,又增加了一重角色,是她白仙红家里的客人了。想到如此重要的客人要到自己老家做客,白仙红心里十分忐忑不安,这首先是因为,作为一名丘陵女人,她深知村里乡亲父老的那点“德行”,自己又是有夫之妇,要是见自己忽然带着这样一个城里男人回老家,并且是自己当保姆的雇主,用脚拇指去考虑问题,也能想到,光是那些人的口水就能把她白仙红淹死的;其次是因为,柳东篱不但是城里人,还是一个“名流”,如此重量级人物去自己一贫如洗的家里做客,能照顾好他吗?他会不会嫌弃?白仙红心头没底。

白仙红觉得,世上没有后悔药,真要嫌事多的话,也只能怪自己的嘴。前些时间,和柳东篱闲聊的时候,白仙红告诉他,她老家在盐亭县境内一个名叫白鹤村的小村子,家门前有座很大的水库,是镇上居民的水源地,水质卓越,又保护得好,便引来成群结队的白鹤在水库周围定居。水库里的鱼也多,有些简直修炼成精了一般,前段时间,就有本村的人钓了一条百多斤重的鲶鱼,拉到镇上以十块钱一斤的价格当猪肉一样拿刀割了卖。时值闹非洲猪瘟,盐亭又是“重灾区”,肉价飞涨,很多百姓吆喝吃不起猪肉,因此,这条物美价廉的鲢鱼甫一出现,便成了抢手货,钓鱼人连卖带送,竟也卖了九百九十块钱。据说,剩下的鱼形骨架也有十来斤。此外,她还添油加醋地说了她老家的许多民间轶闻趣事,唤起柳东篱莫大的兴趣。当然,柳东篱产生兴趣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家里的保姆无意中说到了白鹤,他没想到,绵阳境内还有这样的好去处,竟然可以看到那么多的白鹤。若非宝地,哪能有这样羽毛一尘不染的好鸟呀!如果能画出几幅白鹤图,也是不虚此行呢!但他没有细说,家里的保姆也未必理解,毕竟,白仙红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

跟白仙红到她老家采风的打算,是柳东篱主动提出的。他告诉白仙红,有机会一定要跟她到她丘陵地带的老家写写生,顺便呼吸乡下的新鲜空气。柳东篱说得言简意赅,却不容拒绝。白仙红怎么好意思拒绝呢?如果拒绝了,就等于拒绝了这份薪资不错的工作,儿子儿媳去医院做试管婴儿的费用何时才能凑齐?要等着白家真正断子绝孙被村里人活生生地看笑话吗?这么一想,白仙红便没了选择,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想,我清清白白的,又没偷人,又没被人偷,怕什么!

白仙红没想到的是,柳东篱的“机会”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昨晚半夜,家里头男人江一郎忽然打来电话,难掩兴奋地告诉她信用社放的贷款到位了,让她务必回老家一趟。白仙红听到贷款下来了,哗啦啦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真是柳暗花明啊!有了这笔贷款,儿子和儿媳就可以去成都做手术,做完手术,明年就能抱孙子啦!白仙红激动得热泪盈眶。柳东篱的家在园艺山一处高档小区,白仙红的租房,则在山脚的一个名叫三里村的城中村里,因路边矗立着一座天主教堂,很多城里人也把三里村唤作天主教堂。在租房里接过男人电话,白仙红就立马给柳东篱打了电话,说明天有事要回盐亭老家一趟。出于客套,她问他,要不要一起?柳东篱几乎没有迟疑,告诉白仙红,择日不如撞日,明天就明天吧,我跟你同路!白仙红能说什么呢?白仙红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现在,想到自己的话,白仙红又有些后悔,自己真带着一个男人回村里,男人怎么看,村里人怎么想,别人才不会管你柳东篱是不是画家呢!这些都是问题,想到这些问题,白仙红就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画画白仙红一窍不通,但在柳东篱家做保姆的这些日子,也算大开了眼界,她知道柳东篱绝非等闲之辈,其他的不说,就那么巴掌大一幅画,别人都要给他上万块钱酬劳,她是亲眼看见过的。并且,说这柳东篱是退休老人吧,可他竟比许多单位领导还忙,平日家里就像赶集似的,门庭若市,来了这个,走了那个,走了那个,又来了另一个。多半都是上门求画、买画或者想要拜师学艺的。

“眼睛掉裤裆里去啦!”等待付钱的空隙,出租车司机也没闲着,他歪着脑袋火爆爆地骂,冲刚刚那个年轻人发泄着心头的不满。

这些刺耳的话,紧贴着白仙红的皮肤,锯子一样慢慢地滑了过去,撞在密闭的车窗上,又在空气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融化掉了。一路上,司机开得够野够快的,与其说是在开车,不如说是在开飞机!只是,飞得有点低而已!沿路左插右突,好像坐在车上另外两人,不是去车站的普通乘客,而是要争分夺秒送入医院进行紧急抢救的重病患者。每次遇到红灯,司机就骂人家红灯的妈。

司机似乎骂够了,这才转过头看了看两人。柳东篱从荷包里摸钱的声音在出租车密闭的空间里渐渐生长出来。白仙红仍然无动于衷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像一株长着大屁股的人形植物。上个月吧,在厨房里,出门应酬喝得醉醺醺回来的柳东篱忽然走到白仙红面前,心猿意马地跟她说,小仙,你屁股好大啊,跟簸箕一样大。真是人老心不老,一把年纪啦,还想些什么呢?当时,白仙红一点也不怕,只呵呵地干笑两声,什么也没说。此后,两个人都默契地忘了这件事,它甚至不如月亮投入在一口老井中的倒影,连个虚像也没有。柳东篱付过钱,两人走下出租车的时候,白仙红却不由自主地记起那个晚上,柳东篱那番意味深长的描述,想过了,又把手绕到背后,摸了摸自己藏匿在裙子里的屁股——两块丰腴、对称的月牙形肉瓣,感觉有些沉甸甸的。

2

过了安检,在平政车站里买了车票。仍是柳东篱掏的钱。

上车后,白仙红和柳东篱便一前一后,默契地走到车尾,在最后一排并肩坐下。身形偏瘦、个子不高的柳东篱坐在靠近过道的位置,而丰腴高挑的白仙红则倚着窗户。两个人一大一小地坐在那里,一胖一瘦地坐在那里,如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挨得很近,又仿佛隔得很远。不到一寸远的距离,像是隔着万水千山,隔着一道坚不可摧的深渊,深渊的虚空里,生长着白仙红作为女人,作为妻子,作为母亲的矜持和本分。班车上的乘客,除了柳东篱,白仙红没有其他熟人。又似乎,这趟驶往老家的班车上,只有柳东篱是个外人,其余的人都跟自己一样,是一类人,如同一棵树上长出的叶子,一色丘陵人的脸孔,以及隐藏在脸孔后面那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就像温在锅底的饭菜一样,拿锅盖子去罩,也是罩不住那气味的。

这些乡亲父老,尽管衣着和谈吐形形色色,却无一例外地跟白仙红有着更为隐秘的关联。不妨再形象一点,倘若把老家遍地起伏的丘陵比作蚁穴的话,柳东篱之外的所有乘客,则形如一只只穿行在大地上的蚂蚁。据说,蚂蚁离开蚁穴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沿途会留下一些独特的气味,便于自己顺利返回蚁穴,不至于迷失方向。或许,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辨认,白仙红才有些矛盾,甚至忐忑不安,她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段牙膏,把自己从人缝堆里挤出来。她知道自己必须保持警醒,尤其是言行举止,不能太随意。虽然,从根本上说,自己不是随便的人,和柳东篱也没多大关系,但是,不妨好好地想一想,细细地想一想,拿乡亲父老们的脑袋去想一想,怎么能说没有多大关系呢?没有多大关系,你一个在丘陵里活了半辈子的乡下女人,好端端能把一个城里男人往自己家里带?除开这几个月时间不算,白仙红一直是待在老家的,过着一种平平淡淡的生活。有时候,她甚至相信,那些遍地起伏的丘陵,就是她的坟墓,生在这里,死在这里,丘陵如同一截牛绳,拴着她的命。这些年,村里出门打工的人多了,但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丘陵的人,仍是绝对的多数。丘陵闭塞,但丘陵的触角很长,甚至比蚂蚁的触角更灵敏。那些离开丘陵的人,可能会因为距离的原因对丘陵上的生老病死一无所知,但留在丘陵里的人却可以对那些背井离乡的人的生活了如指掌。比如,某某在外面打工发了大财,某某做了传销,某某在城里当小姐。这些烂芝麻事,传得比闪电还快,没有一件能够逃得过家乡人的眼睛和嘴巴,否则,丘陵地带的生活会多么枯燥呀。凭着自己多年的生活经验,白仙红心知肚明,她什么都不怕,就怕那些莫名其妙的小道消息,就像自己会分叉的长发。

驶往盐亭柏梓镇的班车很快驶出了喧闹的绵阳城,驰骋在郊区宽阔的柏油路上,犹如离弦之箭。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伸展而去的大地上草木葳蕤,一块块绿色的庄稼裁剪着淡淡的乡愁,就像水洗过,闪耀着一种迷人而又斑斓的光。星星点点的鸟群在半空穿梭着,自由自在。

班车上几乎坐满了乘客,各种脚臭、汗臭、狐臭之类的异味群英荟萃,在空气的皮肤上争芳斗艳,弥漫着,令人作呕。为了透气,白仙红把窗户拉开了小小的一道缝,裹挟着泥土和阳光味道的风,呼啦啦一股脑儿地往里钻,像一群顽皮少年在耳畔吹着热情的口哨。顺着风的吹拂,白仙红的满头秀发一缕缕飞了起来,顺着风的方向翩翩起舞,不时挨着柳东篱气血饱满的脸。虽说已是退休的人,但柳东篱看模样也只有五十上下,并不显老。柳东篱一动不动,身体里却仿佛早已伸出了无数只看不见的小手,想要紧紧地去握住那些在眼前飞舞的秀发,和那些淡淡的香香的洗发水的味道。

白仙红望着窗外大地皮肤上飞逝的田野、庄稼、屋舍,却没有意识到那些混合着她女人味道的风,早已在了无声息地蔓延、生长中,将身边的柳东篱吹得满是裂缝,吹得空空的了。柳东篱忽然发现白仙红很美,皮肤、侧脸、身形,当然,还有一种以她年龄为底座的成熟美,这种美和所谓少女、少妇的美,不太一样。他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只清楚自己下面那截昏昏欲睡、老丝瓜一样的生殖器,像是发酵过了一般,正在寂静的干草堆里,缓缓地膨胀起来,坚挺起来。柳东篱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人有尽头,可人心哪有尽头呢?尽管已经退休,但柳东篱不服老,也不想服老,按照他的理解,一个男人的衰老应该是从下半身的“退休”开始的。小鸟在裤裆里咆哮着,呻吟着,原本叉着双腿的柳东篱不得不两脚并拢,翘起二郎腿,死死地夹住它,生怕飞走一般。

白仙红的目光落在车窗外远处那些起起伏伏的丘陵上,柳东篱的目光却不时小雨点般落在匍匐在白仙红胸前那两座丰碑似的乳房上。一种深深的寂寞在心底涌现,令他惆怅,让他激动。同时,他也在暗暗庆幸,庆幸自己在无意当中,通过这样一种角度,发现家里保姆身上那种谦逊又叫人吃惊的美丽。甚至,他想到了古罗马神话里象征美的女神维纳斯。

出门在外几个月了,白仙红格外想念自己的丘陵,想念家里的亲人,想念乡下的蓝天、白云、简单和清净。以前,她何其羡慕村里那些背井离乡出门打工的人,以为他们不但可以挣钱,还可以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现在,白仙红不这么觉得了,她发现自己其实只是看到了表象,而不是本质,几个月的打工生活,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寂寞和疲倦,这些,是她以前完全没有想到的。只是,就像她在圣水寺里为儿媳求来的那枚送子观音吊坠被偷偷隐藏在裤兜深处一样,她把它们滴水不漏地藏起来了,藏在身体的那些褶皱里,从不示人。

世界上,有的人活着纯粹是为了自己,但有的人不是为了自己,或者不光是为了自己。其实,白仙红到绵阳打工,就不仅是为了她自己好,更是为了家里好,为了儿女们——儿子和儿媳好,为了他们把白家的血脉延续下去。否则,作为一个在丘陵地带长大的普通女人,白仙红怎会舍得将自己连根拔出?这年头,老家里出门打工的男人、女人,多得很。但白仙红一家人从来都本本分分地选择留在村里,愿意留在村里,好好地种庄稼,好好地过平凡的日子。无数深夜,躺在城里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安静和荒凉便会从生命周围,从各个角落里悄悄生长出来,把白仙红紧紧地握住,把她握在它们的手心里。这时候,一种作为女人的脆弱与作为母亲的坚韧,同时在白仙红体内盘绕着,她总是流着泪,然后笑了。

说来话长,白仙红儿子白海涛结婚快五年了,儿媳孟小英的肚皮依然风平浪静。为此,家里不知花费了多少钱,也想尽各种办法,但白仙红仍然没能如愿抱上孙子。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今年初,成都一家医院总算查明儿媳不孕不育的原因,说是白海涛的精子存活率很低,想带孩子,就必须做试管婴儿。想抱孙子,不难,只是这需要很大一笔钱。医生告诉他们一家人,至少准备五六万吧。这些年,家里的钱都被儿子白海涛用干了,用男人江一郎的话说,现在就是把家里的房子倒过来,也倒不出一分钱的。在白仙红老家那座丘陵深处的村庄里,有钱没钱,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家庭不能断了血脉,不能没有后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也是古往今来一直没有变过的传统。正是这样一种原因,白家才不惜鲜花插在牛粪上,在当年把家境贫苦的江一郎招为上门女婿,做了白仙红的丈夫。为了凑齐孩子们带小孩的费用,白仙红毅然决定出门到绵阳找事做挣钱。江一郎本来也是要跟着一同来绵阳找工作的,临出门头一天,他骑摩托车去镇上办事,在回家路上摔断了胳膊……

在快要驶入盐亭县城的时候,班车忽然停了下来,停在路边一棵核桃树的树荫下。车门哗啦一声,开了。过了几秒钟,先是上来一个背着破破烂烂书包的小男孩,接着,又上来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老人的白发乱糟糟的,像是多年没洗的样子,可能身上还有浓烈的异味,坐在前面的几位乘客迫不及待地赶紧把鼻子捂上。

两个刚刚上车的乘客,让闹哄哄的车厢忽然安静下来,仿佛他们是两只空空的蛇皮口袋,把喧闹声全都装进去了。车厢被调成静音,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嘻嘻哈哈。大概,乘客们的目光、呼吸和心跳,都被这一老一少的组合缠住了。他们邋邋遢遢的样貌和衣着,赤裸裸地展示着他们的贫穷。看到他们,就仿佛感到了正在进行时态的脱贫攻坚任务的艰难和任重道远。其实,即便是在川西北最偏远最贫瘠的农村,也很难见到穿戴如此简陋的人了,一老一少,仿佛叫花子,看得人心酸,看得人心疼。

这时,坐在中间位置的胖乎乎的女售票员,手握着半瓶百事可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看了看这一老一小,然后,忽然的,她用一种无比尖酸刻薄的语气吆喝起来:“天啊,怎么又是你们?!”

这句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沉默的空气中活生生割出一道裂缝。

模样只有七八岁、明显营养不良的小男孩听到这句话,脏兮兮的脸孔和脑袋,瞬间扑克牌似的埋了下去,低低地望着脚下,淡黄色的鼻涕、口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小男孩忽然用力,猛地一吸,又把它们吸了回去。

老人似笑非笑地点着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黑齿。

去哪里?

县城。

一个人二块五,两个人五块!

好的好的,莫急,马上给你!

老人说完,枯黄的眼睛像扫把一样,扫了扫满车的乘客,然后才哆哆嗦嗦把手伸进荷包,做出掏钱的样子。他认认真真地掏了很久很久,却什么也没有掏出来,于是,又换了一只荷包,继续掏,却依然什么都没有掏出来。最后,他掏完了身上所有的荷包,一分钱也没掏出来。

这一幕,车上所有乘客都看得真真切切。

售票员一副很倒霉的样子,不耐烦地在空气中舞着手,说,唉,我给你们说了好多次啦,以后,没钱就不要搭我们的车,你有钱不嘛,有就快点掏出来,把车费给了!

大家已经看出来了,老人没钱,连车费都付不起。

老人一边满脸堆笑一边无比尴尬地解释,说,主人家,今天忘带了,行行好,下次给你吧!

售票员更加恼怒,说,我也是打工的,不是主人家!你别在那里说软话,什么下次下次的,老太爷,你说了好多个下次了?

嗯……下次一起算账,好不好?我一个都要埋到土里去的人,说话算话,说到做到!

虽然财务会计与管理会计各有侧重点,但是两者的根本目标都是提高企业经济效益。在企业财务会计工作中,通过对企业各项经营活动进行核算与监督,分析企业经营状况,进而为企业科学经营决策的制定提供看草,以便企业能够实现最大经济效益。管理会计从财务会计涉及到了企业经营管理的过去、现在以及将来,通过全面分析企业的经营管理活动,帮助管理者客观掌握情况,进而提高决策的科学性,促进经营活动管理目标的高效实现。

你在做白日梦吗?鬼才信你,以前的就算了,今天的,必须给!售票员丝毫没有松口。

老人忽然搁下手中提着的蛇皮口袋,说,那,实在不行,我给你拍个巴巴掌好不好?我没有钱给你总不能去偷去抢呀,我只能给你拍巴巴掌,我把我的巴巴掌拍给你听,好不好?

老人的话很幽默,只有丘陵地带的人才会明白这样的幽默。家里想买一样东西,又没钱,这时候,他们就会说,我总不能给人家拍巴巴掌吧!自然的,老人的话在车上拽出一串葡萄似的笑声,笑声过后,又是一股无言的心酸。

售票员不依不饶,说,哼,你给我拍巴巴掌干什么,我要的是车费,我要你的巴巴掌干什么呢?

老人说,我没带钱,难道就不可以给你拍会儿巴巴掌吗?只要你免了车票,我就是拍到下车也行,你觉得可以吗?说完,他又补充道,嗯,我可以的!

我看你真是老糊涂啦,笑人得很,没钱坐车,给我拍巴巴掌就可以一了百了吗?!下车前你必须把车费给了,否则,你休想下我们的车!女售票员说完,气冲冲坐回原来的位置,也不管老人小孩有没有入座,拧开手中的百事可乐,一阵猛喝。

这时候,一个后排的热心肠乘客站了起来,跟女售票员说,售票员,你过来一下,我帮他们给了吧,你不要再说他们了!

收就收,我给他们减免得够多了,他们每次都是这样,老是想吃我的霸王餐!售票员气冲冲接过钱,收下,又找了一叠零钱递给柳东篱,告诉他,要当好人你自己去当!

柳东篱转手把钱递给了那个老人,说,老人家,你拿着,这些零钱你们拿去用!

老人犹豫了一下,颤抖着接过那些钱,一个劲儿地跟柳东篱作揖道谢。

到了盐亭汽车站,班车刚停下,这一老一少便下了车,消失在人群里。就像班车到了盐亭,辽阔平原一下就消失了,乳房一样大的丘陵,在目光里挨个儿生长出来。丘陵是枯燥的,就像丘陵上密密麻麻生长的柏树是枯燥的一样。白仙红告诉柳东篱,丘陵上这些柏树都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飞机播种的人造林。到柏梓镇上还有半个小时路程。

在赶往柏梓镇的途中,大概是因为刚才收了柳东篱帮人代付的车费,售票员有些不好意思,就主动转过脑袋,隔着五排座位,跟柳东篱寒暄起来。她说,大哥,你别笑话,刚才不是我不尊老爱幼,那个老大爷确实不像话,每次坐车都想赖账!

柳东篱跟售票员说,你看他们穿的那个样子,也该同情他们嘛,一个老的,一个小的,不容易啊!

售票员却呵呵冷笑一声,说,我没觉得那个老太爷哪里遭孽,说他遭孽,也是他自己找的,你们都有眼睛,看到那个娃娃了吧,那个娃娃好小,他年纪多大!估计你们以为那个娃娃是他孙子,其实,那个娃娃是他亲生的!并且,还是跟他儿媳妇生的呢!

女售票员的话刚说完,就像捅了马蜂窝,车上一下子就骚动起来,乘客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柳东篱一下子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怎么可能呀?不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

售票员用言之凿凿的亢奋语气,亮着嗓门说,千真万确,我乱说不得好死,我们本地人都知道!那几年他儿子出门打工,挣不到钱几年没回老家。儿媳妇患有精神病,智力不正常,等他儿子回来的时候,老太爷和他儿媳妇生的这个娃儿,都一岁多了!

售票员一番话,把满车的血肉之身,瞬间变成了一块块沉默的石头,大家都不说话了。柳东篱用一种迷惑的眼神看了看身边风韵犹存的白仙红,似乎在说,你们这地方简直太奇葩了。其实,售票员的话,白仙红听得清清楚楚,她也确实听说过这样一件事,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但她没有兴趣来消化刚才的这一段插曲,她的脑海里气泡般悬浮着许多儿子脸孔的“大头贴”,她想的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咋还不如一个胡子白、牙齿缺的老人家呢?并且,她怎么想都觉得奇怪,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3

在柏梓镇下了车,已是晌午时分,白仙红带着柳东篱匆匆钻进一家新开的“苍蝇馆子”,准备吃过午饭再回。上午出门,打出租车,买车票,都是柳东篱掏钱,怎么说人家也是家里的客人,不应该的。其实,也怪不得白仙红,毕竟那是在城里,只要是在城里,就轮不到她当主人的。而眼下,情况已完全变了,白仙红意识到,既然已经回到自己的老家,在老家自己就该有东道主的样子有点主人翁的姿态。她想的是,起码应该请柳东篱吃个午饭,以尽地主之谊。

选择在镇上吃饭而不是回家里吃,首先是因为,柏梓镇上到白鹤村家里还有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路要走,走路划算,安全。柳东篱初来乍到,白仙红也想顺便让他领略一下本地的风土人情。虽说镇上有人用面包车、摩托车专门跑这样的生意,但白仙红宁愿拿着这些钱下馆子也不愿意交给他们。城里是城里,眼底毕竟是乡下,讲究实惠,坐车和走路是两码事,坐车和吃饭也是两码事。白仙红心里想的是,那些钱与其那样轻轻松松地花掉,不如下馆子搓一顿。再说了,要坐车,家里还缺车吗?家里不但有摩托车,连拖拉机都有,并且,不止有一辆拖拉机,还是两辆!下车前,江一郎给白仙红打来电话,问她,需要我来接你们不嘛?男人的语气酸溜溜的,白仙红未作考虑,就说,不用,我们自己走回来,难道你还想把我们胳膊也摔得像你那样?江一郎便苦苦地“哦”了一声,挂了电话。其次,数月不在家,白仙红基于自己的了解,能够想象没有自己打理的家,恐怕早已乱得一团糟,无须在意屋檐上的蛛网、扬尘,只怕是牲畜随地的粪便和垃圾,也会叫人无处下脚的。柳东篱毕竟是城里人,城里人讲究体面,看到家里那么乱,如何吃得下饭呢!最后,也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下车的时候,白仙红明明白白听见走在自己前面的柳东篱的肚子里,传出一阵咕咕咕的鸽群样的声响。

日子可以把熟人变成生人,也可以把生人变作熟人。短短几个月的保姆生涯,白仙红基本了解柳东篱的一些与众不同的生活习惯。拿吃饭来说,刚开始去他家做保姆那段时间,白仙红总是准时准点弄好饭菜,柳东篱却很难吃得准时。白仙红很被动,一度以为自己弄的饭菜不合胃口,难以下咽。柳东篱提醒她,以后,当你听到了我肚子里咕咕咕的叫声再做饭。白仙红当时以为柳东篱是在跟自己开什么“高级玩笑”,不解其意,后来,才渐渐明白,这个画家的肚子里还真是时不时地传来这一种鸽群样的声音。这是饥饿发出的声响,很多学生作文里不乏类似的描述,写什么“肚子里蛙声一片”,实际上,饥饿不是这样的,在白仙红听来,它们更像鸽群发出来的,一种集体的饥饿与哀鸣。柳东篱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生人,童年和少年时代没少忍饥挨饿,时代远去了,但那个时代的记忆却被身体保存下来,像闹钟一样,不时发出回响。柳东篱身体里的这种回响,也像闹钟一样,勾勒出饥饿的形状。

这家苍蝇馆子是新开的,门前还放着两排簇新的花篮,它们像两截长长伸出的胳膊,招徕着客人。镇上有许多这样的“苍蝇馆子”,非常实惠,花不了几个钱,便可将肚子填得饱饱的。原来经常上街卖菜,镇上多数“苍蝇馆子”的老板白仙红都认识;进这家馆子,白仙红也是不想撞见熟人,以免不必要的口舌和寒暄。两人点了核桃肉、卤肉回锅、蒸肉、红烧豆腐,还有一碗萝卜汤。柳东篱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说很多年没吃得这么“爽”。白仙红有点心疼,她想的是,要是把这些菜肴偷偷的都算成钱,又拿这些钱,要买好多的盐!最后一结账,吃了七七四十九块钱。掏钱的时候,白仙红却没有犹豫,第一时间把钱付了过去。

其实,年过六旬、世事洞明的柳东篱把白仙红的那点妇人心思看得明白真切,却不露声色,心头也没有丝毫怨恨,反而越加觉得可爱。这种可爱,就像当初自己在人民公园旁的花坛边上遇见白仙红一样。天天在绵阳城里晃荡的人都知道那个花坛,就像许多上过学的人都知道中国作家里有个叫史铁生的人,写过一篇名叫《我与地坛》的散文。那个花坛,其实是许多人用来找工作的一种背景,一块阵地,举着家教、保姆、装修工、文案、服务员之类求职广告的人席地而坐,如同一大片眼花缭乱的人形果蔬,等待着顾客们各取所需。就是在这一片眼花缭乱的人形果蔬里,柳东篱一眼望见了孤零零的白仙红。其实,那天白仙红只是想着给自己碰碰运气的,毕竟刚到城里,时间仓促得甚至来不及像那些找工作的人一样,自己给自己在纸板上弄个求职广告。她什么也没有弄,只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那里,只一个人空空地站在那里,脸憋得通红。看模样四十上下的人了,还那样羞羞答答,城里人咋会这样呢!柳东篱心中有数,径直走了过去。愿意到我家做保姆吗?好。哪里的?乡下的。叫什么名字?白仙红。名字里有个红字,难怪会脸红。就这样,柳东篱快速地为自己找到一位好保姆。

吃过午饭,两人便大踏步地走上了一条逼仄、蜿蜒的乡村公路。这年头本地出门打工的人多,出门的人多了赶集的人就少了。留守在家的,除逢集偶尔上街买些生活用品,几乎不会与镇上往来。和平日一样,路上车罕人稀。车罕人稀,路便显得空旷。没有了坐在班车上的拘谨,刚才在镇上馆子里吃饭的沉默气氛也消失了,白仙红跟柳东篱两人都像是从肩上卸掉了巨石,变得轻松起来,白仙红甚至哼了一段《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对这首苏联歌曲,柳东篱自然再熟悉不过。田园如诗,兴之所至,他也忍不住随口清唱了一段,他唱的是台湾音乐人叶佳修作词的《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

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喔呜喔呜喔喔他们唱,

还有一支短笛隐约在吹响。

举目皆是丘陵,丘陵之上,层层叠叠的柏树掩映着村庄,包围着庄稼地,形如这午后烂漫的阳光,包裹着遍地的丘陵;又仿佛眼下妇人那身美丽妖娆的碎花裙,优美的曲线在遮遮掩掩之中,风光无限,令人蠢蠢欲动。

刚走了不久,一株高大柏树,如同天地间撑起的一把巨伞,自不远处涌入视线。柏树随处可见,只是,这棵挺拔在乡村公路堡坎边缘之上的柏树却不一般,很不一般,明显高出一大截,腰身粗壮、臃肿,仿佛它是这丘陵间其余柏树的老祖父似的,老态龙钟,又生机勃勃,看上去很有些年头。

好大一棵树!柳东篱指着树吆喝道。

大哥,你的眼睛没吃油呀,你再看看,好好看看,那是不是一棵树?!

柳东篱又细看了一番,果然,是两棵柏树呢,光天化日之下,竟情侣一样深情地交缠着,上升着,厮守着。他恍然大悟似地说,小仙,你说我是不是老糊涂了,哎,我真是老眼昏花呀,人家在那里耍朋友,我差点没看出来!

白仙红听柳东篱这样一说,便痴痴地笑了起来,笑过,才说,东篱大哥你别谦虚呀,照模样你压根不算老,顶多就四五十岁,照精神说你只有十八岁,很年轻的嘛!说完,又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柳东篱的肩膀,介绍说,我们这里的人把它们喊“公母树”。

公母树,好难听的名字,没文化!柳东篱说,我看,应该叫“恋爱树”才合适!

柳东篱嘴上这么说着,整个人却仿佛化掉一般,随着白仙红刚才这轻轻一拍,这忽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身子一下子悠悠白云似的轻了起来,轻得要飞起一般,见四下无人,便急急忙忙伸出手去抓,去捞,去追,就像一只手的影子在空气中摸索自己的原形。

抓是抓住了,原形却又眨眼从它的影子里滑了出去。

白仙红没想到自己的无意之举,竟被柳东篱误会了,又羞又悔,满面桃花,恨不得地上长出一道缝。她想呵斥,想喊,想说点什么来着,可一张脸完全石化了一般,嘴里竟然无法挤出一个字眼。

柳东篱却是厚脸皮,不但不害臊,不但不觉得碰了一鼻子灰,反而仰头哈哈笑了几声,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那音域宽广、透着一丝丝邪恶的笑声,把寂静的乡村小路震得漫长和蜿蜒起来,也把白仙红的肉身震出了一道道裂缝。白仙红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由碎片拼凑出来的人体,忽而,又像是一只逃不出柳东篱掌心的小蚂蚁。

空气中,有一种令人不安又令人欲罢不能的堕落气息,在两人之间心照不宣地弥漫着,扩散着。

事儿,都是自己找的。

其实,只要白仙红稍稍冷静,刻意地保持沉默,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不会再有另外一种版本。然而,事情最终的结果却是另外一种版本。事情的最终结果是,白仙红到底没能守住一个人妇的底线,失去了一个丘陵地带乡村女人的清白。造成这样一种严重的事实,其实是因为,白仙红不该去路边那片伸展而去的苞谷地。那片苞谷地其实离家不远,就在家门前的水库附近。绿油油的苞谷地,在事后的白仙红看来,无疑蕴藏着某种象征,当然,白仙红不知道世界上存在着这样一种概念,她只是觉得那些饱满膨胀的苞谷,和让自己失去清白之身的罪魁祸首,极为相像。

白仙红之所以要去那片苞谷地,原本是为了解决一个需要及时解决的问题,一个正常人每天都会遭遇的问题,一个本质上并不复杂的问题。早上,从绵阳出门到现在,她一直没有方便过,虽然那个毛躁的出租车司机开着车在城里一路飞驰那会儿,她就有过这种念头。其实,只要忍一忍,也就到家了,家就在苞谷地对面的丘陵上,那再熟悉不过的小楼房,在柏树林的缝隙里若隐若现,就像在雾中断了几截似的,只留一些剪影。就是说,白仙红完完全全可以在自家厕所把个人问题解决妥当的,完完全全可以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但正是因为和柳东篱有了那样一小段插曲,羞惭就如同滚雪球一般,在白仙红的肚子里快速膨胀起来,白仙红只感到自己肚子里再也装不下什么了,只感到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方便,把这一小段人生插曲还有那些不好的东西,统统地光光地尿出去,尿出身体。所以,当她经过这片绿油油的苞谷地,便一下子钻了进去,像一块投进水里的石头,她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白仙红把问题解决得十分彻底,十分惬意,乃至于,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迅速起身,用碎花裙收好自己雪白的屁股,也忘记了那个尾随而至势在必得的男人。

白仙红在想什么呢?她想着应该给家里的江一郎打个电话,告诉他,我马上就要到家了,但她没来得及把电话拨通,身后却猝不及防的,凭空长出了一双手,长出了一张嘴,长出了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柳东篱从身后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她。

白仙红触电般站了起来,大脑像是收割过的庄稼地,空空荡荡。白皙丰腴的躯体像被抽去了骨头似的,软成了刚刚从滚水里捞起的面条。她站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只伫立在苞谷地里的稻草人。他热烈地吻她,用情话浇灌她,然后,热烈地进入她,凶猛地撞击她。苞谷尖尖的叶子,苞谷娇嫩也锋利的叶子,在他们的皮肤上留下了不经意的划伤,但是他们谁都没感觉到疼。多维的世界变得单调起来,空气中充满了淡淡的情欲味道。他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只有白花花、赤裸裸的阳光,照耀着丘陵,照耀着苞谷地深处这两具干渴的肉体。瓦蓝的天空里,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鸟声。白仙红仰头的时候望见了,柳东篱仰头的时候也望见了,那是一只漂亮的白鹤。一只优雅的白鹤在寸草不生的辽阔里,飞过一座座墨绿色的、在阳光下显得懒洋洋的丘陵,渐渐飞远了。

柳东篱终于瘫软下来,他的心头升起一种隐秘的欢乐,征服者般的欢乐,带着纯粹而又残忍的满足。柳东篱觉得,面前这个气喘吁吁的丘陵女人,也仿佛像一只美丽至极的白鹤。

过了很长时间,白仙红都不敢睁开眼睛,她把它们眯成一道道缝。仿佛,只有闭上眼睛,她才可以把刚刚望见的那只白鹤留在身体里,不让它离去,不让它飞远。

4

前面就是白鹤村,前面就是白仙红的家。

从苞谷地里出来,白仙红一直都是迷迷糊糊、云里雾里的,感觉如同做了一场梦。两人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她才渐渐醒过来,恢复了记忆似的想起在那片绿油油的苞谷地,自己跟认识和相处才短短三个月的名人画家有了一种非同寻常的男女关系。从角色上说,自己只是柳东篱家的保姆,从身份上说,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妇女,但绝对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坏女人。既然你白仙红不是一个坏女人,可为啥你白仙红居然在自己老家在苞谷地里在光天化日之下和一个城里老男人做了那样一件伤风败俗的傻事?你白仙红是妓女吗?你白仙红不是妓女,却连妓女都不如。人家做事收钱,你做那事收钱了吗?你并没有收钱,所以你连妓女都不如!你只是做了一件对不起天地良心对不起家庭的傻事!这个柳东篱,简直就像电视剧 《红高粱》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余占鳌呀!只是,人家的故事发生在火红的高粱地而我白仙红是在绿油油的苞谷地,人家那是在拍电视剧在演戏而我白仙红却是活生生的经历!这个柳东篱,竟然把我一个有夫之妇那样轻轻松松地偷走了,把我偷走了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

白仙红想到这里,悔恨不已,眼泪忍不住掉了出来。回家的步子也慢了下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帮助她消化内心的忧伤。

哥,你把我一个有夫之妇那样轻轻松松地偷走了把我偷走了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

小仙,我偷走了你什么呢,你身上也没少一块肉少一滴血呀!我什么都没偷你的!就算偷,也是你偷了我,我偷了你!

东篱哥,我好害怕!

怕啥?

你不像是个画家,倒像个流氓无耻混蛋。

我就是流氓无耻混蛋,小仙,我们只是做了彼此都喜欢的事,何必斤斤计较,你说呢?

你们城里人对这事就这么随便?

也不是呀,死了老太婆至今,我柳东篱对天发誓,只碰过你。

真的?

不骗你。

骗人是小狗。

……

东篱哥,你知道我为啥进城打工吗?

为啥,挣钱呗,钱是个好东西,人人都想挣钱。

说是挣钱,其实是为了下一代,也是为了下一代的下一代,儿子和儿媳妇马上要去成都做试管婴儿。我儿媳妇一直没带上小孩,只能做试管婴儿。我们白家现在就这一根独苗,没办法的事。

试管婴儿挺费钱的。

再费钱也要生小孩,家里没人,钱有屁用!

哎,也是。

不怕你笑话,我们丘陵的人日怪,不笑人穷,不笑人短,只笑人没后。还有,我男的是上门女婿。

真稀奇。

不稀奇,是真的。

你不说这些,我真不知道。这样,小仙,回城我给你一笔钱,拿去用,不用还。

5

下午四五点钟,太阳变成了夕阳,一对被夕阳拉长了的并且有些歪歪斜斜的影子,终于齐刷刷躺在了丘陵半坡一座干干净净庭院的水泥地上。按理说,早该拢屋的,路上耽搁了那么长时间,白仙红很不好意思。

庭院呈不规则的弧形,弯曲着,边缘是红色的砖墙,墙头摆放着一些破损的花盆,花盆里有雪莲,有“肉肉”,有仙人球,有牡丹,有绣线菊,有吊兰。庭院靠里边,有一栋两层高的楼房。虽是楼房,却并不挺拔,也不体面,仿佛是为了缩工减料、节约用钱才修的这样一栋楼房。屋顶上,一组对称的龙图腾,围着一颗篮球大小的圆珠嬉戏。漆刷得斑斓耀眼的水泥雕塑,在余晖里绚烂夺目,熠熠生辉。

白仙红一眼就看出来了,家的里里外外是刚打扫过的。在这丘陵深处的村落里,许多人打扫院子都不用镇上买来的那种塑胶材质或者用棕榈制作的扫把,而是用荆竹子绑成的自制扫把。水泥地上还有细微的扫痕,并且,还有两坨新鲜的鸡屎,如同他们此刻的影子一般,牢牢趴在地上。

一进家门,白仙红便故意大着嗓门说,欢迎大画家到我家里做客,这儿就是我的家,你们城里人可别嫌啊!

明面上,白仙红是说给城里来的客人柳东篱听的,其实,也是说给她的男人江一郎听的。白仙红看见,这当口,满面红光的江一郎正在角落里杀鸡,准备待客。才五十多岁的人,江一郎已经满头花发,相貌呢,也几乎可以忽略,简直叫人不忍心细看。白仙红忍不住将男人跟柳东篱比较了一番,觉得差距不是一般,而是天远地远!

柳东篱赏画似的转着脖颈,四周看了一番,话里有话地说,我嫌啥,我啥都不嫌!小仙啊,你们家条件不错嘛,住这么大的房子,现在,还是农村好啊!又斜眼瞟向角落里那个正在杀鸡的小老头,心里猜测,这大概就是小仙口中的那个上门女婿了。天啊,这样一个骨瘦如柴的家伙,居然娶了小仙,真是暴殄天物!

老头子,快过来,客来了!

江一郎手中正提着一只叫得撕心裂肺的大公鸡,往一只搁在地上的空碗里接血,那嫣红的血液慢慢落进碗里,开始流得很快,渐渐的,从鸡脖子上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少,变成了一滴一滴的,那一滴一滴的死亡,很快就凝结出一团黑色血块,死亡是黑色的。地上,扔着一把带血的菜刀。耐心地忙完这些,其实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江一郎才慢悠悠将手中的鸡搁在地上,又在脸盆里净了手,这才一步一步走到柳东篱三米远的位置,停下,满是皱纹的脸上腼腆地挤出一个微笑,说,稀客稀客,终于来了,请到屋里坐吧。

初次见面,柳东篱本想去握握手的,但很快在念头里掐灭了这个想法,毕竟,不是城里那种社交场合,没必要假模假式。又觉得,小仙的男人虽然比自己年龄小,但喊“小老弟”不合适,柳东篱便把声带调整到自以为很热情的样子,说,大哥,给你们添麻烦来啦!

不麻烦,哪里麻烦呢?我刚杀了一条鸡,今晚上我们好好喝几杯,感谢你对红女子的照顾!“红女子”的男人说着,转身朝那只刚刚死掉的大公鸡一指,又是一个腼腆的笑。

活到眼下这个岁数,柳东篱算是阅人无数了,一看便心中有底,知道“红女子”的男人是老实人,是善良本分的人。普通人也装不出来。就有了一丝亲近和好感,不再高高在上。一般情况下,柳东篱是要摆些架子的。

傍晚,到地里扯猪草的白海涛和孟小英也回来了,见了白仙红,欢喜得如同小孩子过节。一家人团圆,其乐融融。这景象让柳东篱惆怅不已。

白仙红指着柳东篱,让两个孩子去叫家里来的这位客人:柳叔。

白海涛和孟小英不但扯了满满两大背篓猪草,最后,还从背篓里取出一块被本地人称作“木菌子”的玩意儿。木菌子属普通菌类,但不能吃,却寓意深厚,在丘陵地带,要是跟某人说话,某人没有听进去或者置之不理,人们就会说,你的耳朵是木菌子吗?因此,木菌子这个词,在本地是有些贬义的。

孟小英说,爸,妈,柳叔,你们看,我们今天遇到宝贝啦!

一块木菌子,又不能吃,有啥稀奇的?白仙红说。

江一郎显然不同意白仙红的说法,他说,木菌子不稀奇,但这么大的木菌子,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

白海涛嘻嘻哈哈地说,是我们从一棵大树上掰下来的,小英说这块木菌子像一只不听话的耳朵,说是可以当艺术品摆在家里呢!

对,把它放在家里,就不怕以后你不听话了,要是不听话,我把你的耳朵掰下来!孟小英冲着白海涛开起了玩笑。

几个人也跟着乐呵。

玩笑归玩笑,柳东篱还真就凑过去看了看这块木菌子,别说,确实很像!并且,像一只很大的耳朵,如果再细细打磨一下,确实有观赏价值,也的确可以制成一件艺术品。然而,让柳东篱深深叹服的却不是这件原生态的艺术品,而是面前小仙的儿媳妇——这小丫头的慧眼。生活看似千篇一律,其实是有层次的,就像一本书有它的厚度,就像地下岩层。古人说,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如果不具慧眼,去绕过事物表象思考问题,一般人是想不到这一层的。自然,小仙想不到,她男人想不到,大多数人都想不到。他们只愿意相信事物眼睛能够看见的部分,却看不到它们的内在,看不到它们在意义上的延伸、价值和内涵。柳东篱作为一个老艺术家,自然是火眼金睛,心想,自己是不是碰到了一块没有来得及发光的金子?

果不其然,孟小英话还没完,又掏出手机,跟柳东篱说,柳叔,听爸说你是个大画家呢,你帮我看看我今天拍的这张照片咋样?

哎呀,你那点小儿科,就别让柳叔犯难了,再说,画画是画画,摄影是摄影!白海涛说。

孟小英却翻了白海涛一个白眼,说,你呀,说了不算。便把那张照片找了出来,双手递到柳东篱面前。

孟小英用的手机很一般,像素似乎也不太高,但柳东篱还是认真看了。照片拍的是一棵树,树很普通,就是一棵柏树罢了,单凭这一点,确实没什么值得点评的。有意思的是这棵柏树的生长背景。从照片上看,这棵树是从一块巨大的岩石中间部位生长出来的,并且,为了生长,为了拼命扎根,这棵树居然把那块岩石挤出了一道长长的、足有一厘米来长的裂缝,透过那道裂缝,能看见粗壮的树根缓缓地伸向岩石内部的幽暗处……

时下的年轻人都喜欢玩自拍,纯属自娱自乐,柳东篱万万没想到,在这样偏远的丘陵地带,在这样贫瘠的乡间,居然能看到这样一幅寓意深长的照片,就算是拿给行家去看,想必也会惊讶的。柳东篱看完,眼珠子光芒四射,忍不住激动地大声宣布,确实是一张好照片,小仙,你这儿媳妇是一块当艺术家的好苗子啊,努力下去,必成大器!

柳东篱说得大声,光是这声气,就足以令人信服。

或许,是听了这句“努力下去,必成大器”,孟小英很不好意思地埋下头,收回手机,说,柳叔,其实我就是喜欢拍着玩!

柳东篱说,你这不叫玩,城里我有一堆摄影家朋友,都是臭狗屎,拍的还没你这张好!姑娘,柳叔对天发誓,绝不撒谎!

晚上,在白仙红家里,柳东篱和江一郎就着一块块美味鸡肉,喝酒喝得十分尽兴,他们从陌生人喝成了熟人,从熟人喝成了朋友,最后,喝到半夜喝到月光涂白了丘陵每一寸土地,两人已经喝成了恨不得穿同一条裤子的好兄弟!这天晚上,平日里少言寡语的江一郎滔滔不绝,恨不得把肚子里知道的那些事,全都掺进酒杯,让柳东篱喝下去。柳东篱呢,则变成了一只耳朵。柳东篱忘了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记得的是,半夜里,按照他的提议,两人把酒桌转移到了屋外的月光下面,说是要带兄弟像古人一样喝酒赏月。也还记得,差不多快要趴在桌上睡着的时候,摇摇晃晃的江一郎正高高举着酒杯,一边指着月亮高喊,嫦娥妹妹别睡觉啦,下来陪我们兄弟喝酒吧……

然后,就是白仙红那一声河东狮吼,她吼的是,两个疯子!

折腾大半夜,白仙红才将“两个疯子”全部安顿好。

终于躺在床上,可以休息了,白日里的情形却一幕幕划过脑海。

江一郎已经睡得死猪一样了,鼾声如雷,卧室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气。

夫妻分别几个月,后天又要返城,她打算在绵阳继续给柳东篱做保姆,过年再回。这次,两个孩子要是在成都手术顺利,明年自己就能抱孙子了。白仙红一个人想着这些,心绪万千,竟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就想把男人唤醒说说话,用手去捂江一郎的鼻子,毫无反应,又伸手去摸男人的敏感部位,那地方也睡得跟死猪没有分别,于是背过身去,闭目养神。

6

尘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沿着各自轨道运行的。

据白仙红安排,柳东篱是要在她家里住上两晚,明日白天里由江一郎带着柳东篱去水库转转,去看这位住在城里的乡土画家心心念念的白鹤,然后再钓些鱼回家烧着吃,隔日再返城。去年,绵阳许多县区都在闹非洲猪瘟,整个丘陵地带成了重灾区。眼下,镇上肉价已经涨到三十多块钱,很多城里人也开始抱怨吃不起猪肉了,在水库里钓些鱼回来招待,既尽了地主之谊,也节约了待客成本。

总之,计划本来是这样的。但就在第二天早上,一件事像是蓄谋已久一般,突然地从白鹤村的一小块天空上掉下来了,惊动了村庄里所有的人,也扰乱了白仙红的待客计划。

起因是,天蒙蒙亮的时候,白鹤村出了一件大事:村里的老光棍白恨水死了。

一个人死了就死了,地球还不是照样转?

话可以这样说,但这白鹤村情况有些特殊,往上数上几代人,转来转去,不是熟人,就是亲戚。按照辈分,白恨水是白仙红的表叔。

最先发现白恨水死掉的人,是村里的索蓉子。索蓉子的男人常年在南方打工,据说,和老光棍白恨水暗地里有情人关系。一个相当于守着活寡,一个只是因为家底薄才一直没有讨上媳妇的老光棍,就算擦出点火花,就算暗地里成了搭伙夫妻,也是人之常情。人生苦短,难道就不能搭伙做一点点快乐的事?犯不着大惊小怪。总之,很长一段时间,白鹤村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今天早上,白恨水用自己的死,惊动了白鹤村的父老乡亲,也还了索蓉子一个公道,一个清白。

白恨水是死在自己家里的,死得很蹊跷。

索蓉子是早上出门扯猪草的时候,发现白恨水死在家里的。

其实,发现白恨水死了的这天早上,就有人质疑,你索蓉子出门扯猪草,白恨水是死在自己家头的,难道,你是去他屋头扯的猪草?

索蓉子忽然破口大骂:你们良心都让狗吃了吗?我是去扯猪草的时候,想着把他昨天送给我的几个馍给他送回去,他一个老光棍,又穷得叮当响,自己都吃不起饭,还跟老娘装什么大方?!

有这句话,白鹤村的父老乡亲们这才想起,原来就在昨天,这个白恨水居然自己做了很多馍,给村里挨家挨户都送过!在白鹤村,送馍这件事在以前穷苦的岁月很流行,哪家人做了馍都要给关系好的人户送一点,那样穷苦的岁月,一个馍不止代表人情,甚至还可以续命。馍是白恨水下午开始送的,白仙红家里也有份,是昨天孟小英给柳东篱看照片不久之后送过来的,唠叨了几句,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当时,白仙红还留白恨水吃晚饭,他说,还有事。

人们说,看样子,白恨水的死,像是预谋好的。临死前挨家挨户送馍,想必是在感谢平日里父老乡亲们的接济,或者是希望他自己死后请父老乡亲把他埋了?白恨水的死,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划过这片丘陵上人们的胸口,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刺骨的疼痛。

当然,最让人心痛的是,白恨水死得有些奇怪,也很蹊跷。白恨水把门关得死死的,很多村里人知道,这个家徒四壁的老光棍平日里没有关门这个习惯,这是其一;其二,白恨水是死在自己床上的,并且,死前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是赤裸裸死掉的。死去的白恨水,像是故意要让自己一无所有、无牵无挂地走掉,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这天上午,经派出所的警察同志鉴定,白恨水是喝农药自杀的。

人们唏嘘不已。

白恨水的死,让善良的村民们泪如雨下,纷纷出钱出力,决定送他最后一程。

村里发生这样的事,家家户户都不会绕开。白仙红一家当然也不例外。

本来,江一郎今天是要带着柳东篱去水库边钓鱼看白鹤的,眼下,计划似乎只能搁浅了,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在白恨水的无主之家聚集,为死者服务,他们家里也不能不去人。但是,似乎又不能全都去。至少,非亲非故的柳东篱是不能去的;并且,出于忌讳,明后天也将启程去成都做试管婴儿的儿媳妇孟小英也是不能去的。家里其余的人,似乎都必须去帮忙。于是,江一郎和白仙红商量了一番,决定让儿媳妇孟小英留在家里陪客人,等柳东篱睡醒,就带着去水库边转转,看看这里的白鹤。

一家人,于是沿着各自的轨道运行。

7

柳东篱起床的时候,已是午后。昨夜的酒精尚未在身体里散去,他的眼底埋着一丝血红。

孟小英一直等候在家,等着柳东篱起床,等着陪他去水库边转转,去看那些白鹤。临出门,婆婆妈交待得很清楚,说柳东篱想看白鹤。孟小英心里暗笑,这个老头还挺奇怪的,白鹤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人家毕竟是城里来的画家,又是名人,能和普通人一样吗?再说,昨天柳东篱的那一通表扬,也让她满怀感激,毕竟,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物那样欣赏和肯定自己的艺术眼光。默默地,孟小英将柳东篱视为知己。

孟小英带着柳东篱出门去水库边的时候,已是午后两点。

水库就在昨天来的路上,不是很远。

昨天烈日当空,今天的天气却似乎有些阴沉,天空像一块灰色的抹布,有些冷。墨绿色的柏树林也变得死气沉沉的。好在,出门前,青春靓丽的孟小英美美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她穿上了去年白海涛情人节给自己买的红色长裙,看上去,就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柳东篱的眼里便有了亮色。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顺着蜿蜒的乡村公路,不到十分钟,便走到水库边。微风把水面吹得皱巴巴的,层层涟漪像无鱼的沙漠。两人都举目四望,却没有看见一只白鹤。三岁小孩也知道,水库边随时都能看见白鹤,奇怪的是,平日里那些白鹤今天就像是集体搬迁了似的,无影无踪。

柳叔,白鹤今天是不是放假了?孟小英嘴上说着玩笑话,内心却有些着急,恨不得朝水库里扔下一枚炸弹,把那些白鸟炸出来。毕竟,柳东篱想看白鹤。

柳东篱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指着水库对面的苞谷地,告诉孟小英,昨天,我跟你妈在那边的苞谷地里看见过白鹤,一只很漂亮的白鹤。

柳东篱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孟小英却当真了,拽着他的胳膊说,柳叔,走,咱们就去那边苞谷地看看去。

在去苞谷地的途中,柳东篱又将孟小英昨天那张照片狠狠表扬了一番,孟小英嘴上谦虚着,心里却乐开了花。柳东篱表示,如果孟小英愿意,干脆哪天来城里,他可以通过关系在文化馆给她找个工作,当个摄影师,或者自己教她画画也行,艺术都是相通的……

到时候,我一定去城里找柳叔,给柳叔当徒弟!天空一片灰茫,连一只白鹤也没有,但孟小英梦想的蓝天,似乎已经触手可及。因为激动,孟小英的胸脯微微颤抖着。这一切,柳东篱都看在眼里。

当柳东篱和孟小英走向昨天那片苞谷地的时候,为白恨水丧事操心半天的白仙红差不多已经累坏了,毕竟是刚从城里回来,是见过世面的人,乡亲们便把白恨水的丧事交由白仙红安排,毕竟,这事没有主心骨也不行。一个老光棍,就这样死去了,真是太可怜了,连个送葬的后人都没有!在白恨水家里,白仙红心头不时闪出这样一种同情,因而更加坚定,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让家里有个后人,自然,这个担子落在儿媳妇孟小英身上。自然,白仙红想起了孟小英,想起了家里的客人柳东篱。此刻,他们在做什么?这么想的时候,白仙红的眼皮子忽然跳了一下,一种不安笼罩在心头,她决定抽空回家看看。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想必,他们还在水库边看白鹤吧。在自家庭院,白仙红往水库方向放眼望去,她竟然望见了一只白鹤,那只白鹤正闪动着翅膀,朝镇上的方向飞去!然后,她又看到了昨天那片绿油油的苞谷地,看见了一个红点、一个黑点,在乡村公路上慢慢地走。白仙红的心一阵狂跳,甩开脚步,便朝着那片绿油油的苞谷地跑去……

柳叔,昨天你们就是在这片苞谷地里看见过白鹤?

是的,就在苞谷地那边,挨着水库那里。

走,我们穿过苞谷地,再去看看,或许,那边有白鹤的窝呢!

孟小英说完,挤出一个明亮的微笑,白生生的牙齿,让柳东篱心头一晃。

当两人走进苞谷地,人形被苞谷地完全淹没的时候,柳东篱忽然停了下来,一个大胆的想法让他无法自拔。他说,孟小英,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我累了,想喘喘气。

孟小英也不好说什么,就说,好。便跟着柳东篱在一棵苞谷下面坐了下来。

小英,你真漂亮,这裙子也漂亮……

谢谢柳叔夸奖。

小英,干脆做我的徒弟吧,我教你画画,今后能挣很多的钱,只要你……

孟小英刚要说谢谢的,一张伸展而来的嘴已经把自己的嘴堵住了,带着呛人的酒臭味……

孟小英蒙了,完全没有预料到眼前这个身份体面被自己尊敬仰望着的城里人,会跟自己做这样的事。

柳叔,不要这样!孟小英拖着哭腔,一把推开自己本来想要道谢的那个男人!

柳东篱完全不能自持,他颤抖着,不顾一切把孟小英扑倒在地。

孟小英哭泣着,挣扎着,不让柳东篱得逞。

“畜生!”

吼声在空气的皮肤上突然炸裂。

一块忽如其来的石头让一切安静下来。那块匆匆赶来被白仙红顺手握在手里的石头,狠狠砸在柳东篱的后脑勺上,一股殷红的血,瞬间喷了出来,喷向一株正在抽穗的苞谷……孟小英睁开眼睛,看见婆婆妈白仙红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孔。柳东篱一声未吭,在苞谷地上浑身筛糠一样抽搐一阵,便一动不动了。

白仙红流着眼泪将孟小英从地上拉了起来,仰头的时候,孟小英看见一只漂亮的白鹤,正从苞谷地上面这块灰色的天空飞过,眨眼又飞远了。

白仙红流着泪将孟小英推出苞谷地,她一边挥手,一边语气平静地说,小英,快回家去叫人来,记住,有妈在,谁都别想欺负你!

然后,她膝盖一弯,不堪重负般地顺势跪下了,跪在丘陵寂寞肥沃的泥土之上,姿态庄严肃穆,恍若一只恬静的白鹤。

天边,远远传来一粒粒清脆悦耳的鸟鸣,白仙红想起来,那应该是白鹤的声音。她支着脖子抬头去找去看,然而,那白鹤好像已然飞入了云端,孤零零的穹隆空空荡荡的,很是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