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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11常十月

绿洲 2021年2期

◎常十月

德生老汉

德生老汉一出生右腿就有残疾,用德生爹的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天生就打洞。你爷爷的爷爷都是种地的,你狗日的也就这个命,更何况还瘸了一条腿儿。

德生二十七岁那年才娶上媳妇,媳妇是用姐的幸福“换”来的:姐嫁给了德生媳妇哥的大舅子,也就是当地人所说的“转亲”。那年月的农村,这事儿见怪不怪,拿不起彩礼钱,如果爷们再生得瘸瞎哑聋,不用人换人,哪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别看德生腿有点瘸,可田里、地里、家里、家外,他过日子可是一把好手,不仅把庄稼侍弄得根绿苗壮,还在农闲时走乡串户做点小买卖。他没忘找媳妇的艰难,把换来的小媳妇媚子拾掇得跟个七仙女似的。可是“七仙女”命薄,生下儿子一年多,得了场怪病,把德生积攒下的家底一口气折腾光,眼一闭,闪着泪花说:俺知道你对俺好,可俺还是得走,等下辈子,俺还来找你。

德生抱着孩子哭得跟下雨似的,儿子怀生却把头紧缩在德生怀里张着小嘴酣睡不止。德生皱着眉头望着小鼻子小眼的怀生哀叹:你个不孝的种,你娘都死了,亏你还能睡得着。

老汉省吃俭用,又当爹又当娘把怀生拉扯大,怀生也不是块上学的料,十七岁就跟同学何小云好上了。二十岁那年,二十一岁的何小云被爹娘一个嫁妆没陪,就扫地出了门。嫁来没半年,怀生两口子就嚷嚷让爹再盖一套新房子。德生无奈,找村长求亲戚,借了钱划了地,拉了一腚驴滚债,在老屋前给小两口起了三间平房,墙皮还没干透,怀生两口子就把门咣当一关,湿乎乎地过起自己滋润的日子来。

老汉独居一院倒也乐得清闲,可是小孙子的出生,让他又回到了以前的岁月,孙子飞飞三天两头吃住在德生老汉的家里,像个小尾巴长在爷爷的屁股上,邻居刘奶奶问飞飞,你怎么老是吃住在你爷爷家?你爸妈也不想你?飞飞扯着德生的后襟噘着小嘴说:爸妈才不想我呢!他们说我爷爷这里有好吃的,家里有点好吃的得留给妹妹,因为没有好吃的,她老是藏在妈妈的肚子里不出来呢!

刘奶奶听了既好笑又生气,哎!你说这年月怎么了,老的把小的养大了,自己老了不被养,反而还要再养活孙子,一对不懂事的牲畜。

可老汉觉得这样挺好的,一方面他能跟孙子天天见面热乎热乎,另一方面儿子媳妇也就不整天横挑鼻子竖挑眼找他的不是。有时包个饺子或炖块豆腐的还能热气腾腾地给他送上多半碗,轻描淡写对着斑驳的木头大门叫声“爹”,再给一个似是而非的笑脸,能让德生老汉受用好几个月。

当然,这些“和谐”换得很艰辛,德生倾其所有地对儿子一家好,孙子自不必说,只要孙子想要的,他就是不吃不喝也去做到。每年还从自己捡破烂的收入里拿出一半来给儿子家的电表充电,给农用三轮加油。德生老汉每天四五点钟就起床,背着荆条叉头儿和塑料袋步行十几里路到城郊公路的沟里去捡破烂,十点左右才回来吃饭,然后再下地打理庄稼,天天如此,尽管很累很辛苦,但他觉得活得瓷实。反正儿子儿媳高兴他就高兴,一家人过日子,不就图个和睦吗?要不然,那就什么也没了。

陈二

刚过完年初五,鞭炮声冷不丁地从农家院里蹦出来,炮皮儿像五彩的飞雪摇摇摆摆撒落在房前屋后的黑泥地上,打成无数个旋儿。

陈二将散落在猪圈旁的鞭炮纸扫到了柴垛旁,然后从鸡舍旁拽出一个灰头灰脸的大铁镐,他用干裂得裂出一道道血丝的双手抡起来,朝着冰冷生硬的厕所墙就地一镐,铿锵刺耳的声音伴着火星儿一起迸发出来,粉尘中混着潮湿的冰屑,和着浓郁的火硝味相互掺杂散放,让陈二一下子有些喘不过气来。

水饺热气腾腾地上了桌,陈二的镐头还在那儿上下翻飞。陈二娘扯嗓子叫他,二呀!大过年的你倒腾啥呢?连饭也不吃。陈二不理他娘,依旧甩开膀子继续捣鼓着自己的事。

陈二媳妇也劝,你神经病啊!今天还是小年,想干什么等过了初十再说吧。陈二瞪了她一眼,啐口唾沫在手心里拧了拧,娘们家,懂个啥哩,不该你管的事少管。

正月初十,陈二就把自己家的四周院墙全撂倒了,只剩下三间光溜溜的堂屋。他娘、媳妇和村里人这才知道,陈二要盖新房,盖一处有大门楼子的像模像样的偏房。

可是要盖三间偏房,陈二家的院子必须向前伸,这就得占德生老汉的地基。陈二自生下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臭角”,听说他爹陈老实就是让他活活气死的,所以他哥陈老大跟他处得如同仇人,基本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老大媳妇曾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向村支书告状。别看财大气粗的村支书老耿整日牛皮哄哄,可他也好鞋不敢踩那臭狗屎,见面总躲着他走。

陈二根本不屑与德生老汉商量,就自作主张地把地槽挖到了德生老汉的屋墙根,石头砌起来怀生才发现,赶紧告诉爹。德生找陈二理论,刚开始陈二不理,找烦了就抡起拳头擂了德生一拳,老头哪经得住陈二五大三粗的拳头,一下被打倒在刚挖好的地沟里,怀生小子敢怒不敢言,还不如他媳妇何小云。何小云壮着胆儿扒着墙头骂了一阵难听的,陈二家的关上屋门堵在门口一个劲儿说好听的,陈二躺在床上装着啥也没听见。

怀生媳妇要求陈二家给公公去县里看伤,可陈二怕花钱说什么也不干,说要去就去村里卫生室,去县里,门都没有。怀生媳妇来气了,捂着胸口说,人做事不能太绝了,太绝了小心出门撞车。陈二也不恼,反而厚颜无耻地讪笑:嘿,没事,爷我命大着呢!撞死也找不着你们。

德生一家人气得没法,干着急。德生老汉忍着痛撇撇嘴说,算了,算了,恶有恶报,老天爷看得清,好歹咱还看得起,我自己拿就是。

时隔一年,陈二骑摩托卖完土豆,晚上邀本村的“金腚”到镇上去喝酒,吃完酒,陈二站在公路边上摇摇晃晃地捏着那东西撒尿,尿完了一边提裤子一边倒退,嘴里面还嘟囔:哥,哥们,今天那……那小姐不……不漂亮,手不……不软和,走……走字还没说完,背后一辆大卡车迎风而来,叽哩咔嚓一阵乱响过后,陈二没了。等“金腚”反应过来,那大卡车早已在暮色里跑得无影无踪。

陈小阳

陈小阳是陈二的儿子,陈二和老婆梨花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别看陈二不是个东西,整天除了喝酒、打老婆、赌钱、骂人、找女人之外,只会在建筑队破砖窑厂里出憨力挣几个零花钱,什么庄稼活儿,他都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就是这样的种子,播到梨花的土地里竟然长出了一棵好苗儿。陈小阳不仅长得受看,脸皮儿白净个头儿高挑,足有一米七八的样子,鼻梁上架一副近视镜,说话和和气气,文质彬彬,村里的老少爷们儿都觉得这肯定不是陈二的种,是哪个明白人种地把种子播错了地方。可梨花一口咬定就是陈二的,她说自己尽管长得不算丑,可俺终究是正经人家的闺女,爹说俺祖辈还出过两个当大官的呢。西河村人根本不愿听她扯落这些无用的,更不想知道她祖宗八辈的陈年烂事,就想知道这陈小阳的父亲到底是不是陈二,然而扯来扯去谁也没弄明白,是真是假全凭他娘梨花当家做主。

十七岁的陈小阳考取了北京的一所重点理工大学,几十年了,西河村这还是蝎子巴巴——毒(独)一份儿。陈小阳考大学这一年也正是陈二被车碾肉脱皮的这年。陈二是阳历三月份出的事,陈小阳忍着失去亲人的悲痛苦战三个月,终于考上了这所名牌大学。

没心没肺的梨花整天喜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遇人就讲,她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养了个好儿子。可陈小阳一天比一天憔悴,三万多块钱的学费让他望而却步。陈二死时家徒四壁,只剩下六间灰不溜秋的水泥房子,自己的亲戚没有出头帮忙的,三万块,把他傻娘累死也还不上。这学可咋上呢?梨花才知道愁了,小阳头上长出了白发。

梨花仅凭一张呱呱啦啦的嘴把整个村子都借了个遍,当然也包括左邻右舍德生老汉和陈老大。回家盘算了一番,连娘家的大姐、兄弟在内,还有娘偷偷攒下的八百多私房钱,共计不到五千块钱。

陈小阳去了东村窑厂,一边干活打工一边向同学联系筹钱,可是筹来筹去也就借来了三千两千,对于三万元的学费也是杯水车薪,连愁加累小阳病倒了。

远房的本家大爷陈安给陈小阳出了个主意,让他去找村长,村长家跟德生斜对门,也算是半个邻居。

陈小阳从没去过支书家,他听说那幢跟城里人一样高楼琉檐的豪宅里住着书记两口子和两条狼狗,这两条狗曾经咬碎过翻墙小偷的小腿骨和无赖二驴的后腚,所以村里人一般没事很少敢踏进他家院子,有事只能在门外等候或者到村委会找他。

小阳推村长家大门的时候就听到了狼狗的呜呜声,他的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可为了能见到村长一面,他还是壮着胆子推开了大门。

两只狗慢腾腾地围上来,支书老耿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一支“白棍儿”直挺挺地插在嘴上,像小孩憋足尿雄起的鸡鸡,烟雾贴着左面颊升起来,淹得他狠狠地挤了一下左眼皮。

陈小阳喊了一声“耿大爷”,就紧跑几步冲到了耿书记跟前,扑通一下跪在湿乎乎的水泥地上:耿大爷,我求你帮帮我——耿书记可是个聪明人,一下就明白了小阳的来意,他也知道这是村里某些人给他出了主意。他皱了一下眉头,面有难色地把半截“玉溪”从模糊糊的黑洞里拔了出来。

老耿既没有发动村里镇里给陈小阳捐赠救济,也不愿承担责任给陈小阳去贷款,而是思谋了半天,让老婆从屋里取了五百块钱,说:孩子,这个你先拿着,家里就这么多了,你再想想其他办法吧。

陈小阳不敢去接耿书记老婆手里的那五张票子,因为陈小阳看到,他老婆眼里有两把又尖又亮的刀子,这两把刀子正努力地刺向陈小阳,小阳的胸口窝突然隐隐作痛,后背不由地抖了一下。耿书记从婆娘手里一下把钱拽了过来,转身塞到陈小阳手里,说,走吧,孩子,注意别让狗伤着了。

陈安

陈安是陈小阳已出五服的本家大爷,住德生老汉东邻。

陈安其实比陈二大一岁,只是他结婚早,跟本村马家的三闺女私定终身,生米熬成了熟饭。结婚时托姨家在派出所管户籍的姨哥将年龄由二十改成二十三,勉勉强强拿到了合法手续。

陈安没怎么努力,陈安的老婆却挺能干,第一胎就给他生下来一个八斤二两的儿子,陈安的爹喜得不得了,给孙子取名“八斤”。八斤长到了十二岁都上初中了,可陈安的媳妇老觉得家里还缺点什么,跟陈安合计着是不是再养一个孩子,最好是女孩。陈安家的在饭桌上盯着儿子问:八斤,你是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八斤用敌视的目光看了看他娘又剜了一眼他爹,一言不发埋下头去扒拉他的米饭。

说着说着,陈安家的小肚子就鼓了,两口子跑到城里一边打工一边躲猫猫。陈安爹认为儿子做得很对,古语说“多子多福”,你奶奶生了我们兄妹七个,不照样没饿死一个!不就是罚几个钱,你没有,我给。

娇生惯养长大的陈安家老二因多生是非被老师敲了一回,十四岁就辍学了,跟着镇上的几个公子哥,说要搞什么“自主创业”。陈安也不懂“自主创业”到底是啥玩意,反正来来回回让这个败家子给弄去了很多钱,甚至连亲戚都借过。当然,债都记在了陈安两口子的头上,陈安爹说,给点钱算啥,只要孩子有事干,别走斜道,愿咋折腾咋折腾。

八斤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陈安逢人就说,俺儿子大学毕业留城了,回不来了。女人更是嚼碎了舌根子:俺孩子可是脱离农业社了,现在是国家干部,干部,知道不?四邻乡亲应和着,半羡慕半嫉妒的样子。

八斤连同八斤爹娘成了村里的名人,据说八斤大学毕业后先到了物资局,后来物资局整编又调到了一家钢窗厂。钢窗厂是县里的大企业,参与过亚运会场馆的建设,效益好得让人眼红,过年过节吃的、穿的、用的,连卫生纸都发,一年不用动钞票,后来收购了城里和乡镇上十几家大大小小的建材厂、五金厂、木器厂,摊子越搞越大,效益越来越差,最后厂长和一个女会计携巨款私奔了,只剩下几排破烂不堪的厂房和五六千名哭爹骂娘的工人。

德生问陈安,八斤现在城里混得不错吧?陈安的面肌就不停地抖,像被臭虫咬了一口,僵笑着,还行吧!怀生接茬:不听说那厂子倒闭了?陈安争辩,没有,没有,他又转到其他厂了。德生老汉抖了抖胡子,我说呢!他一个大学生哪能没饭吃?动动脑子就比我们这些乡下人强。话说到了陈安的心窝窝里,陈安绷着的脸松弛下来,他掏出一支“微山湖”,咔吧一下给德生点着。

又过了一阵儿,陈安和老婆又牛起来,逢人便说,干公家的事不如给自己干,你看俺家八斤,辞去厂里工作,自己下海开了一家大水果店,当老板了,每天忙得饭都吃不上,还雇了三个人,钱花花地往腰包里钻,一天好几百块,说话的时候还伸出五个手指头反正地比划。可是在给家侄陈小阳捐款的问题上,陈安拿了二百元,陈安几次打电话催八斤,让他多拿点。可八斤打电话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俺的处境,这年月摆摊能挣几个钱,你有这个心先替俺垫上。

话没说完儿子那头就没了声音。

怀生跟爹说,看陈安两口子拽的,八斤哪有他们说的这么好,下岗那阵儿,八斤还跟咱村的刘茂发在城里干过建筑,后来我到城里,见过他们在西门口市场摆了个水果摊,就他们两口子干,一天下来也就挣个百十块钱。

德生看了怀生一眼,叹了口气:行了,你千万别说出去,陈安两口子好不容易供出一个大学生,混到这田地,叫谁谁心里舒服!

怀生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一转头,看见儿子正背着鼓囊囊的书包,歪歪扭扭地往学校的方向吃力地走着。

德生老汉

德生老汉今天起了个大早,他要进城去卖自家那棵蜜枣树上下来的甜果儿,同时也想为自个上三年级的宝贝孙子买辆新自行车。

可是,现在他觉得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了,他不仅要卖掉这些甜枣,还得卖掉他起早贪黑养了八个月的几只山羊,甚至卖掉一部分粮食,他想把用这些东西换来的钱统统交给陈小阳,让他去上大学。

本来德生什么也不欠陈小阳的,而是陈小阳的爹陈二欠他德生的。陈二打断了德生的一根肋骨却分文未拿,乡里乡亲就是搁在谁身上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陈二竟然就这么干了。也许应了善恶得报的老话,陈二三十八岁就走了。

德生老汉总觉得欠陈二一家人什么,自己和儿媳妇何小云恶毒地咒人家撞车,这不,赶好不如赶巧,陈二真就活生生地让车给撞死了。陈二死了都一年多了,西河镇和县里的交警开着三四辆警车,扛着摄像机像模像样地到陈二家来过两趟,还录过德生和村长的口供,可是到现在连屁大点的线索也没找到,小阳和他娘一分钱的补助都没得着。这让村里人老是不明白,这帮交警平时警车开道吆五喝六神气十足的,一遇事,他们的威风也不知都哪儿去了。

德生老汉想去问问村长,可他觉得不好开这口,他怕别人说闲话,可不问又觉得憋屈,所以,老汉想在陈小阳上学的问题上帮一下人家。孤儿寡母不容易,老汉看见小阳娘俩过的那日子,好在孩子争气,硬是给考了一个名牌大学出来。

西河村尽管距离镇政府只有二里多路,可镇长说,村里刺头儿太多,迟迟就是不给规划,到现在村里还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水泥路、柏油道是村民向往已久的事情,可镇长的老家朱岗子村却修了两条马路,一条水泥一条柏油的,听人说柏油路是县公路局的李科长亲自带人去修的,没花钱,而且村里也通上了去县城的汽车,汽车是镇长的堂弟村支书买的。

太阳刚露出个红脸,城里的人们就穿着裤头背心在马路上疯跑,一群穿红挂绿的老头老太双脚藏在一堆铁架子里面扳脚拧脖子,还有的站在踏板上来回乱晃,德生老汉背着枣筐儿一边走一边低着头,既有点儿紧张,还有些羡慕,心里不由啧啧:当个城里人真是不赖,不用种田不用养猪,穿得干净,吃得有滋有味,活得自在,多好。

他吃力地把筐从背上卸下来,还没开始叫卖,几个晨练的老太太马上围上来,一看是甜枣儿,手和嘴马上团结起来,随着一阵阵咔嚓声,牙齿和舌头开始剧烈运动,一位老太太含着半个枣叽哩咕嘟地说,甜——太甜了,话没说完被噎了一下,赶紧把手儿放在胸前拍打,随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将枣核吐了出来,德生偷偷地看着老太太的手,又白又胖,似乎很好看,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他真想闭上眼睛不看它们,怕别人骂他老不正经,可那个老太太的手总往他的枣上摸,他忽然想起故去的自家老太婆的那双手,又老又瘦,又黑又长,青筋绽露,摸上去冰冷粗硬,简直就是一双老巫婆的手,他不由地叹了口气,觉得这辈子真有点儿对不住她。

德生很满足地把厚厚的一打钱卷起来,小心放进里面的布兜里,他觉得来城里一趟不容易,想给孙子买点儿吃的,他问了问卖水果的女人,苹果多少钱一斤?女人连头都没抬,不痛不痒地应了声:七块。德生心里咯噔一下,忙背起筐儿离开了。

老汉转到十字路口,本想喘口气歇歇,身后忽然一个嗲声嗲气的声音就好像趴在他的耳朵上叫唤,大哥,进来玩玩。德生转过身去,见一个袒胸露背穿着超短裙的小姐正站在他跟前不到两米的台阶上招呼他。小姐那张比白纸还生动的脸和血糊糊的大嘴里发出的嗲声,让老汉从头到脚触电似的麻了一下,汗毛孔一刹那全关了起来。

他晃晃悠悠向前猛跑,腿脚好像有些不听使唤。小姐看到他的狼狈样,放荡地笑出声来,一边笑还嚷嚷:老娘我还能吃了你,土包子,没情调。

老汉胃里不住地翻腾,有种说不出来的屈辱感,他真想找个没人的地儿嚎两声。他啐了口唾沫,骂道:你说你们年纪轻轻干吗不好,在家种地我就没见一个饿死的,瞧你们疯疯癫癫没规矩的恶心样,现在的男孩子犯错,我看八成就是你们的事。他回头再去望那个跟她搭话的女孩,正被一个高大男人挟着走进那栋楼里,楼顶,刺眼的霓虹灯正向他眨着挑逗的眼睛。

德生蹲坐在百货大楼门口,从兜里摸出一根纸烟抽着,心里正暗暗思谋,百货大楼尽管人来人往,可是大不如以前了,老汉还记得十年前那景象,村里彭三娃子学校毕业分到了百货大楼,没把全村人妒忌死!可现在听说,三娃子下了岗,买了辆三轮拉客,媳妇也成了人家的老婆,德生老汉打死也搞不明白,这么高的大楼,这么多的东西,竟然还有人饿肚子?百货大楼的头头是该枪毙才对。

大爷,你怎么在这儿?老汉把烟卷从嘴里揪下来,他才看到一个戴头盔穿一身蓝工作服的人站在自己跟前,仔细一看是三娃子,德生笑了说,你这孩子怎么这身打扮?不干售货员了还穿着这身行头。三娃子把头盔拿下来,红着脸说,这不是念旧吗。你们下岗了,那你们经理哪儿去了?也不给你们个说法?三娃子一努嘴,在里面呢!被温州老板收购后,仍让他当经理,员工只留下了几个人,这些人都是后来才招的临时工。

三娃子拉几个喝酒的男人去酒店了,德生看着三娃子弓腰蹬三轮的背影,摇了摇头,哎!怎么下岗的全都是这些老实厚道的孩子,辛辛苦苦上大学,到头来却只能在城里蹬三轮出苦力。

无论如何得给小阳凑够上大学的钱,一定得让孩子上大学,我就不信,农村孩子都跟三娃子和八斤一样,都得去拉车卖水果。他知道陈小阳跟她娘在村里借不出钱来,这年月人情薄,人家怕他以后还不上。可算来算去,他觉得除了自己这些年拾破烂积攒下来的一万多块钱,加上卖羊卖粮的钱,好像还差几百块钱,他想起胡老四前几年在县医院组织人卖血发了财,他就想去卖血,觉得卖一次血换几百块钱挺合算。

他好不容易找到验血的窗口,一问,穿白大褂的姑娘忽闪几下眼睛说,我们这儿不卖血,更没有叫什么黄老四的,要献血你到大门口献血屋的大客车上,那儿有!

德生老汉真就找到了那辆崭新的大客车,他见人们都挽着袖子一个一个往车上走,就把筐放到车门口,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上了车,等抽完血,一个全身穿墨绿衣服戴着口罩帽子的女人顺手给了他一袋牛奶一袋面包还有一把小雨伞,最后递给他一个红色的小本本。德生问,完了。女的说,完了。德生支吾老半天,那,不——不给钱,女人皱了下眉头,说,不给钱。德生走下去的时候,几个献血的体态丰盈的女人还很不屑地瞅了德生一眼。

给把伞也好,孙子上学正缺伞呢,德生自言自语,很知足的样子。

耿支书

秋天像一头蹒跚的老黄牛,它把鼻子伸向哪儿,哪里就有了他的颜色和气味。

支书老耿就是在这个时候退下来的,刚刚还是热火朝天的景致,怎么一转眼工夫就凉风萧瑟阴阳两分了呢?

耿支书提着个马扎,咋想也没想明白,自己风风光光一辈子,到头来还不如两腿泥水弯腰勾背的德生风光,他就想不明白。

他坐在自家高耸的大门楼子下面,那大门楼子飞瓦琉檐,红白马赛克镶嵌,四个大红灯笼高高悬着,灯笼后面,“道德人家”四个烫金的大字格外醒目耀眼。德生也坐在自家门口,德生的门楼还是十年前那种木架子砖瓦的,阳面少了一沓子瓦,残破的椽子向外面高挑着,德生家的门楼很矮,高个儿进去须得塌一塌腰。在他们跟前是一条扯南到北贯穿整个村子的十米宽的水泥马路,可这条路不是他耿支书修的,而是德生修的,而且这条路还以德生的名字冠名,取名“德生路”。

看着这条路,老耿老想不明白,村子里的人为什么老远都会跟德生打招呼,而不是跟他打招呼。尽管他也为村里办了不少事,规划了村里的房子、道路和学校,给老少爷们在村头建了一座小水塔,一拧龙头就能喝上自来水,还为村后的小河修了座石板桥,到邻村串串亲戚赶赶集不需要再扒袜子脱鞋了,可这些,仍敌不过德生修的一条路,明白了一辈子的老耿支书就是想不明白。

其实,这条路并不是德生修的,而是人家陈小阳修的。

陈小阳在德生的资助下,终于上了大学,而且学校鉴于陈小阳的家庭情况,不仅免了他一半学费,学校还给他捐赠了一万多元生活补助。陈小阳真不愧是一个优秀的孩子,大一那年就开始勤工俭学,利用所学专业与特长,跟同学一起开办了一个电脑软件公司,大四那年就已经成为身价百万的大老板。毕业后谢绝留校邀请,与北京某知名公司合作成立了一家大型软件开发公司,一年多时间就名利双收,成为中国百强软件知名品牌企业。

去年秋天,陈小阳开着大奔回来了,他想把德生老汉接到北京去享福。小阳对德生说:“您就是俺亲爷爷,我一定要接您到北京去住,我娘跟我说,这辈子忘谁也不能忘了您。”德生老眼里挂着泪花花,说:“孩子,你是个好孩子,爷我没看错人。爷哪也不去了,就住在这老窝老壳里,挺好,你好好工作,照顾好你娘,就不用挂牵我了,你怀生叔照顾我很好哩。”

陈小阳决定要给德生老汉修一座小洋楼,跟对门老耿家的一样,甚至比那还要好。德生一百个不答应,德生说:“你要是真想修,那就给咱村里修一条水泥路吧,让村里人都跟你沾沾光,别叫老少爷们再蹚泥了,行吗?”

德生说完就后悔了,他觉得不该向小阳提这么个要求,这得花人家孩子多少钱呢?

可陈小阳二话没说一口答应:“行,德生爷,您说什么都成。”只一个月,宽阔的水泥路就建成了,县里的宫副县长还亲自过来剪彩,并设宴款待了陈小阳一行人。席间,县长请陈小阳给这条新路起个名字,陈小阳眉头都没皱,随口说:“就叫‘德生路’吧,德生爷给我了今天,我还德生爷和乡亲们一条路。”

老耿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想当年自己在西河村也是个呼风唤雨响当当的人物,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哪一桩能没有他。自己尽管退了,可毕竟儿子还是镇上的副书记啊!

他一想到儿子就特别地闹心,老耿支书一生好命,老婆为他生了俩儿俩闺女,儿子日子过得还说得过去,当然这主要是得益于他的护佑,大儿子混得虽说不是很好,却也是镇上粮店的正式工,儿媳妇也在粮店上班,听说叫什么半工半农,既拿着公家的工资,又种着农村的土地,这种招收工作的方式是临近城市的头头们集体智慧研究出来的办法,深得“人心”,当然,这种花花事儿也只有他们那些人能想的出来,一月拿着两千多块钱的国家工资,地里的庄稼仍照收不误,当然,为这,老耿书记也是花了大价钱的。就一般老百姓而言,给你这个机会,可是你没有钱,也只能睁着大眼白瞎了一个名额。

大儿媳妇结婚三年就生了一个丫头片子,他让老婆动员老大再要一个,可儿子说,领导说了,如果想要,必须让我们其中的一个下岗,你说是让我下,还是让你儿媳妇下?你儿媳红霞说了,要下你下,反正俺不下。

老耿作为局外人,心中比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急,这可是关乎老耿家传宗接代的大事,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说人家杨继业当年打着仗还忙中偷闲生了七郎八虎,你们再忙,能有人家老杨家忙,还得再辛苦辛苦,剩下的工作由我来去做。

他腆着老脸提着烟带着酒去找粮店主任和计生办主任,酒也喝了,礼也送了,到后来啥说法也没给。他觉得,这往后的事儿愈来愈不好办啦,恼得他喝了酒就骂这帮龟孙子,吃喝不眯眼,屌事都不办。去他娘的吧。实在操不了这份心了,儿子媳妇爱咋地咋地吧。

老二更不是省油的灯,老耿几经折腾,好不容易供老二上完大学分到了县民政局,可这小子是个官迷,倚仗着当财政局副局长的老丈人二大爷提携,到益庄乡谋了个副乡长,整天吃喝玩赌不干正事儿,一个经商的哥们给他在桃花峪的旅游宾馆包了个房间,他养了个老二,后来连县长都知道了他的那些小秘密,停职后好歹媳妇不忘旧情,亲自出马给老公公洽谈,老耿书记绞尽脑汁,终于把西河边的五十亩良田变成了河滩地,卖给了儿媳妇一个有背景的同学,在市里搞土地开发的大老板。耿支书不仅得到了几万块钱的好处费,老二一个鲤鱼打挺,竟然又被重新启用,到西河镇当副书记去了。老二上任那天,村里被占用土地的马老歪,因想不开喝了农药,被送进了县医院。几番抢救,尽管花了不少钱,可后来还是呜呼哀哉了。

西河村后新汶河终年水流潺潺,两岸绿荫浓郁,鸟鸣啾啾,风景可不是一般的好。且村东的上游,有一面积不小的圜丘裸于水面之上,形似巨型龟背,上有一块长约三米的碣石斜插水面,龟背上长满丰实蔽日的植被,一个古老的墓葬群掩藏于苍松翠柏之间,密而不透,外加周遭水汽缭绕,终日给人以迷幻阴森的感觉。

老耿神不知鬼不觉爬上了这片圜丘,其实年轻的时候,他和村里的伙伴们常到这里玩耍、侃大山、玩游戏,甚至哪天心血来潮,两三个小青年,弄上一瓶白酒两包花生米,将报纸往人家卧碑上一铺,盘腿一坐,边打牌边喝酒儿,那个岁月,真他娘的叫人向往。后来年龄大了,心事多了,胆也小了,特别是在一个掘墓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这乱坟堆里以后。县公安的法医说,这个人像是被一种不知名的毒蛇咬死的,从那时起,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敢再到那个墓地去,当然,也包括他耿头。

这里有一种静得可怕而又无比清新的感觉,老耿忽然发现这真是一块风水宝地,想着想着,他点燃了一支微山湖,烟雾沿着树木的枝条钻进灌木丛中,使本来迷蒙的土丘更显氤氲神秘。

老耿右手夹着半截儿烟,坐在一块残碑上不知不觉打起了盹儿,朦胧中,他感觉有一个软软的滑滑的物件顺着他的左腿裤筒慢慢地往上爬,他伸出左手去驱赶它,那东西突然朝他吐了一下舌头。他这才发现,那是条像蛇一样的东西,身子是红色的,头有点儿像龇牙咧嘴的老猫。老耿吓坏了,使劲地踢腿蹬脚想甩开它,可那猫头却讲话了,声音有点儿像马老歪,你别想甩掉我,你还我土地,你不给,我就跟着你,缠着你。

老耿吓得浑身哆嗦,赶紧举起右手去打,还没打着它,忽然,这只怪蛇直起脖子,张开大口,猛地咬住了老耿的手指头,老耿顿感有一股钻心的疼痛直奔后背而来,“啊”的一声怪叫,摔倒在残裸的石碑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