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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外一首)

2021-11-11

扬子江诗刊 2021年4期

黎 衡

欲望的种子早在八九岁就已勃发,

十一岁生出尖锐的新叶,十二岁结下初果。

十三四岁的果实已经苦涩,烂在泥里,

无人问津。春天他有九副身体,

第一副身体是金属熔液,

沸腾着流淌,第二副身体是没有形状的

模具,第三副身体是滚石

吸收了雷声的重量,第四副身体是风,

裁剪别人也裁剪自己,第五副

身体是氢气球,挣脱了绳索,

向蓝天一溜,第六副身体是压缩剂,

把街道上颤抖的肉体

弹跳的臀部麇行的双腿

收束进一枚电子,第七副身体

是浪花,滚滚而来,潇潇而去,

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

没有毁灭也没有创造,

第八副身体是人造卫星,

瞄准了地上人睡眠的坐标,

第九副身体是隐身舟子,拨开闪电河道。

夏天他汗涔涔地惊醒,

下肢被热带丛林的花枝和粗藤缠紧,

汗水作导体,电流“唰”的

从脚心传到心口,从太阳穴传到下腹,

食人花分裂的花蕊,

不是靠力量,而是靠柔软的弹性,

彩色的马赛克也在弹跳,

丛林遮天蔽日,阴影和雨滴的漏斗

从头顶流下全身的幻觉。

秋天的悔罪掏空了风景,

回家后口渴难耐,连喝下三碗清甜茯汁,

身后的巨磅拉他沉向水底,

再光速浮上井口,

一次一次,下沉愈深,上浮愈迅疾,

直到死亡的极限托住他,

那张底部的光膜就要破裂。

冬天,暖流凿空,

果实都埋藏在雪仓,

就像十五岁之前的幽暗,

是地狱第一层的平静灵泊,

是前世与今生之间漫长的玄关。

捕影,捉风

透明胶带,一度被我们用于涂改。

在考卷、习题册,或周记上。

当时用笔、纸书写还是习惯。胶带缠绕着

圆形卷筒,宽度大约相当于

汉字“新世纪,我的一天”的高度,当然

也可以涂抹英语"do" "doing" "does"或是

根号与数字(一只渴望分身的飞虫)。

这对纸的厚度提出了要求,粘住、揭起,

表层的纸墨和错误吸附在胶带上,

剩下一层,薄如笛膜,蜻蜓之翼。

必须小心地写,否则笔会刺破纸的音流,

空出一个虫洞。

本来用于固定的事物,被

拿来抹除,这是哪个天才的第五大发明?

让它成为文具店的新宠,

掌握了粘滞与剥离的二分法,胶

介于固态和液态之间,

越过这细长的透光面,近似于无物的弧形阻隔,

光,像是抓住了每个人的扶栏,攫紧从左至右再

另起一行的咒语,让字符吸附黏液,一圈圈驱赶

书写之力与悔恨的困乏之间的死角。

有人会把废弃的胶带缠成另一个圆圈,看着它

日渐变大,与透明的新胶带在天平

两侧此消彼长。我则习惯于用完一截就撕断或拿

牙齿咬掉,墨迹微茫的咸味

也会在唇间留下一个泉眼。

有时我扯开一段,犹豫从纸上的停顿能否

推开不同的暗穴,

太阳穿过窗玻璃再为透明胶带抹上琥珀光圈,

把它当作一条空荡的尺子,一道傍晚的窄门,

眯起右眼,看到他人的脸

在胶带上挤成了起起灭灭的气泡。

当胶带悬下一截,拿在手上晃荡,圆筒

钟摆般屈服于

万有引力的诱惑,校准我们双目间垂直的分割线。

这时我感到从地心伸出了睡眠的枝蔓,

波浪似的漫过我的脖子、喉结、眉骨和额头。

我想念根系的感觉,沉重、安稳,

在土壤深处的天空上滑翔,梦见自己

成为合照中的一个角色。

而那时照相还有最后的仪式感,像栽种新苗

一样小心翼翼,底片像透明胶带,

粘上,揭开,我和亲人们穿过光的通道,

在一个花岗岩匾额贴着“欢迎光临”的

大门台阶上站成三排。

金色抛光门柱,锡纸镜面反射竖长的光条。

白瓷砖墙、黑窗洞、红色告示栏和春联

露出一角,灯笼飘摇,

地面有化雪时鞭炮和脚印的污迹。

照片右下角留下一串蜜糖色的数字:

01.1.26。它们等待着数学家、

历法学家、考古学家的目光。

当这目光成熟了,

新苗也会长成老树。

会有众多的影子凝固在相纸上,

他们的实体站在岸边,如果快门是河流。

如果成功藏匿起来的摄影师

是透明的桨手,奋力挣脱了打漩的水涡,

挣脱了上游和下游

在水面的合力,挣脱了形象的疾风

翻飞,漫卷,不断自我粉碎,

挣脱了将我代入这个群体函数中

费解的挠心,向前,向前……

至少风凝定在

合照上,这个渡口已经冻结。

至少影子们

可以在这一刹那休息,没有重量,

没有方向,并不感到劳累,

仅仅是色彩和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