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言者的世界

介子平

一

沉思往事立残阳，每个人的故事，都可从头说起。记性太好，有时是一种负担，沈从文便说：“一个人记得事情太多真不幸，知道事情太多也不幸，体会到太多事情也不幸。”有些话烂在肚里，也不能说。

有的人话特别多，却是出言有尺，嬉戏有度，有的人特别多话，却是说话有德，做事有余，吐嘉言如锯木屑，霏霏不绝，被认为是情商高。有的人不会说话，有的人会不说话，有的人无话可说，有的话无人可说，不过随口而出的一句，如此复杂，世间便有了滔滔不绝者与沉默寡言人之分，热眼看世界者与冷眼看世界者之别。有时想说不会说，有时会说不想说，曾经无话不说，现在无话可说，沉默寡言者多是这般状况，孤单是令人痛心的经历，却带给心灵无限空间。久而久之，力不从心，总想逃避自由，逃避决定，将选择权交由他人，然后悉数听从之，而不想为面临的问题承担应有的责任。社交恐惧，不再善于表达，却还渴望被理解，被接纳。自我设限，心里置一高度，无异于泯灭潜能，否定自我。回忆模式，从文字到文章，时空交错，从心理到话语，人之话语，即人之局限。

优胜绌败，善言者较之寡言者，占有暂且的优势。大匠不示人以璞，至道无难，唯嫌拣择，反复琢磨，迟疑不决，还是没能说出口。未将秘密讲给朋友，朋友也有朋友，此为寡言者值得信赖一点。不好意思开口求人，事必躬亲，怠不可能，“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也该歇歇了”。寡言者遇酒场，先传杯三轮，然后各劝，一肚子的话或被引出，似遇合拍之人，加缪《鼠疫》中有洞察人心之言：“我们很少信任比我们好的人，宁肯避免与他们来往。相反，我们常对与我们相似、和我们有着共同弱点的人吐露心迹。我们并不希望改掉弱点，只希望受到怜悯与鼓励。”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生活本就充满失望，不是所有期待，皆能如愿以偿，暗恋本就是一场成功的哑剧，说出来即悲剧。口吐莲花，自心如春，才涉唇吻，便落意思，“这世上真话本就不多，一位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断桥未断，断了寸肠，寡言者，必敏感人。天色向晚，剪影乃画中哑剧，无需表情，有轮廓即有故事，神思何其绵邈。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人生最好的阶段。

人能自胜，何须胜人，梁实秋《骂人的艺术》：“你骂大人物，就怕他不理你，他一回骂，你就算骂着了。”寡言者再次胜出。外枯中膏，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寡言者强于内，非饰于外。

心中有多少欲望，身外便有多少寄托，都想在生命的循环里，找到己之位置，然来来往往、生生死死中，无心无物，没有什么必须拥有，无静无躁，也没有什么必须丢弃。即便拥有太多，也没有什么喜欢。死若乌有，生又何欢，此生不留尘，在没有时间概念的时间里，散漫无功，意义丢失，梭罗说“多数人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中”，哪里跌倒，且在哪里躺下睡一觉。

路走得越远，越知道自己渺小，书读得越多，越明白自己无知，而人经历得越多，越不愿意表达。知而不言，言而不知，不管心里炸成烟花，还是冷气直逼五脏，皆不形于色，压抑既久，久病成医，竟化作了城府。得前辈赞誉，骨头轻四两，经历仍不广，“有人一看书就卖弄。多看几遍再卖弄吧——多看几遍就不卖弄了”，木心所指，见识仍不够。学者之炫耀知识，与才士炫文采、富豪炫奢侈、女子炫妖丽，有何不同？有道是经历越多，抱怨越少，见识越广，计较越少，懒得去说给别人。无外乎这么几种，性格使然，做个有趣之人，学识使然，做个深邃之人，经历使然，做个寡言之人。

快要毕业时，才爱上学校，即将咽气时，方打开话匣，最后的矜持，没能守住，回光返照，无以补偿。世间事往往这样。

二

一匹马要走多少路程，方可识途知返；一个人要受多少挫折，方可学会寡言；一条河流要绕多少弯，才会抵达湖海；一个男人要跌多少跤，才配称作大丈夫。

寡言者的世界，晨钟暮鼓式恬适，晓林落索般宁帖，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纵使喝点小酒，心事还是说不出口。人之内衷皆有隐秘，一旦率尔敞亮于人，顿成浅薄作秀。张爱玲说：“彼此都有意而不说出来是爱情的最高境界，因为这个时候两人都在尽情享受媚眼，尽情地享受目光相对时的火热心理，尽情享受手指相碰时的惊心动魄。一旦说出来，味道会淡许多，因为两个人同意以后，所有的行为都已被许可，已有心理准备的了。到最后慢慢变得麻木了。”冬天过去，春风无须等待，低吟浅唱，留出素色时光产生遗忘，抹平所受创伤。

绿竹深无暑，清池小有天，寡言者好寻访既往，选择回忆，躲进自营小楼，坐卧随心，不动声色，一段真趣，幽贞如兰，虽有他乐，吾不易矣。当初一群人上路，如今一个人独处，不打算寄出的信，都是写给自己的日记。余华《在细雨中呼喊》云：“当人们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时，就会珍惜自己选择过去的权利。回忆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可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合起来，从而获得了全新的过去。”生命的长度，其实要靠回忆延伸，你走过的一山一水，终需一朝一夕偿还。

草木朦胧，云兴霞蔚，人与人之间，没有谁离不开谁，只有谁不珍惜谁，一个转身，便是两个世界，遂各自消失，无影无踪。拆散一件毛衣，只需一个线头轻轻一拉。你会错过一生中大多数的人与事，正因你的错过，别人才有机会遇到，而你所拥有的，恰也是别人的错过。决定你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不在能力，在选择。热情过人心的曾经，琐碎寻常，至今仍存余温，被伤害的过去，心有余悸，回忆里或回避，或省略。苹末风起，偶有涟漪，回忆里的补偿，不是懊悔，是坦然；云生满谷，月照长空，回忆里的镜会，不是纠结，是释然。心若计较，则处处怨言，计较不已；心知其意，却不由自主，遗憾不已。回忆不能把过去变得更光滑，只能把今天的自己变得更清晰，把有限时空里的广大日子，变得更澹如。无绪而支离，氤氲成恍惚，潜意识予以判断，意识得出结论，得所当得，舍所当舍，真正属于你的，或许永远不会错过。

急管繁弦谢场后，青灯窗下，沉默人仍在工作；蜩螗沸羹宁歇时，心灵深处，寡言者自语自言。使人宁静的手，有一种看似没有力量的特别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