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人 组诗
2021-11-11黄孝阳
黄孝阳
伐木人
有人在林间,绿色的,褐色的。
山林取下手套,当秋日来临。
词语从书籍上逐字脱落,
枯瘦寂静的手指。
伐木人跳上一辆解放牌卡车,
车上是他不再被需要的人生。
他一辈子的光阴都在树的年轮里。
不过是数个虫蛀之眼,
也曾被斧斫刀劈过,又或者说,
起码感觉到被需要。
时间就是这样,山林迅速脱下手套,
不再有绿色的与褐色的,秋日已尽,
到处是那些露出真实面相的线条。
伐木人跳下卡车,没有询问
这个阔大世界到底意味着什么,沉默地
交出怀中最后的口粮。
那些滚落一地的词语,
把我带到了他阖目逝去的地方。
像一群百感交集的鱼群
加入了他的葬礼。
2020.11.21
夜行列车
除了天堂你无路可去。
在夜行列车上反复地想,
把人类想一遍,把河流与山川想一遍。
再把头顶的星空想一遍。
想了三遍,与世界斗争了三遍。
你鼻青眼肿。
车站朝你伸出圆滚滚的脑袋。
一闪而逝的,还有那个
在站台上溘然辞世的老者,
以及他笔下那个叫安娜·卡列尼娜的妇人。
把铁与轰隆隆的响声抛往身后。
身后是一个黑洞。
阐述了黑洞基本特征的人刚获得
诺贝尔物理学奖。这些嘈杂的声响,
你在手机屏幕上看见了。突然意识到:
这辆列车是一个果壳宇宙,
是对你自身的一个极度浓缩,折叠。
你不得不把身体从梦里面拔出来。
搁在这秋夜里。生命各构件的碎裂声
与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戏剧性与超现实性,
随着午夜的临近卷起飓风。又或者说是
阵阵鼾声。一个穿JK 校服的少女,
被坐在她旁边的
另一个拥有豹子身形的你忽略。
你不再大吃一惊。
窗外的黑暗好像一团纯粹的火焰。
玻璃还没被擦亮,就开始生锈。
像穿过了无限的空间,
来到此刻(一个不包含空间的奇异维度)。
你注视着四周忐忑不安的人群,
像干草安慰着饥渴羊群。
他们入睡后面容上的痉挛,
是一部伟大小说所展示的各种末日景象。
不再有那如火石岩浆的痛苦,
你不得不在废墟中艰难跋涉。
被某种欲望与荒诞感
急速移动的丘陵,带来一片剧烈摇晃的光影,
数间车站(幻境),几个与海市蜃楼有关的传说。
你缓慢地说着,沿着铁轨,可能是自言自语。
如果说天堂是一种确凿无疑的存在,
那么它必定是单向度与不可逆的。
它的对立面也不是地狱。而是你。
疾速中的夜行列车所遭遇的一切,
对此心知肚明。
2020.11.21
这是我们一起回家的唯一办法
如果在以前,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海水会缓慢地倒出天空,用数甲子。
那蓝色的,翡翠一样的蓝,
在许多词语缝隙里微微摇晃,摇晃到
某个角度时,我们便像水鸟那样,
能听见岸与沙滩的鸣声,
看见自身一身雪白。偶尔,也交颈厮缠。
可惜是现在了。这个一闪即逝的时刻
是“以前”难以想象的。所以,别问。
别问那些钢铁船舶到底想做什么 。
徒劳无功的叫喊声是一个暴徒,
在撕碎你的同时,还要把关于你的一切撕碎,
比如撕碎这张画,这个曾让你无比迷恋的人。——它将由此获得风暴一样的高潮。
油污与锈迹流入每个褶皱深处。
濒临崩溃的人紧盯着镜面,
这片弯曲的封闭区域。
他还不明白空间曲率的问题。
经过漫长跋涉的他又最终回到了起点。
还需要多久,他才能明白这个简单的事实——无需走遍宇宙,死是一种均匀分布的物体?镜面,数毫米厚的水银涂层。
我在涂层之外默默地看着他。
用了三年。
关于他到底是有限还是无限这个问题,
又想了三十年。亲爱的,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发光体,
就在刚才。
那个还没有从我体内溢出的奇异时刻。
没有谁的生命是一座不可能的楼梯,
越过那些荒谬与虚无,
所有人的日与夜都是一座盛宴。
你也不例外。
亲爱的人啊,从此刻起,我要无休止地
叫起你的名字,一直到把自己叫成海,
叫成你嘶哑的喉咙。
这是我们一起回家的唯一办法。
我爱你。
2020.11.21
唯一重要和有趣的
当我诞生时,地球上一个微小的支点
发生变动。从1 到无穷大的数列集合,
因此产生变化。
如同星辰与时间的缓缓升起。
透过头顶的树叶望向天空,
视线穿过云层,还有那恍若一梦的银河系,
求解出这一趟旅程中各种词语的平均值。
然后就是此刻,海从一片翡翠绿中涌出。
亲爱的人啦,我有多爱你呀,
像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未来。
银河系的形状像个盘子,是一个平面。
而与这个平面垂直的,是你。
围绕你旋转十亿年,
这是唯一重要和有趣的。
2020.11.21
暴发户
当他们在室内谈论诗的时候,我知道
他们在尝试谈论恒星诞生的时刻,
以及生命的问题。
我在地球的表面,屋檐下的阴影里,
那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发现:
地球是一粒豌豆,藏在
二十床鸭绒被与二十层床垫下。
亲爱的,就算你不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我也要把这粒豌豆献给你。
从他们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
像一个趾高气扬的暴发户。
此刻与山风
此刻,一个美妙的停顿。那些
结构清晰的,不再坚固,像流动的霞光
笼罩住这片平静的树林。缓慢
难以拒绝的深情,如同灵运行的水面。
那即将有光的深渊。
数声鸟鸣,让时间与空间的差异
忽略不计,准确说:不分彼此。
秋日来临,盛大的岑寂。
色彩逐一沸腾,万物悄然隐遁。
来到屋檐提供的一小块阴影(混沌)里。
用折断的树枝写下汉字。
你书写的并非初衷本意——它已被遗忘。
所有人,那被看见的,皆是
一个错误百漏的被书写的过程,
匪夷所思的结果。
不再惊讶。在喧哗与荒诞的尽头,
当既定范式全部失效的时候,一些细微的,
生长速度惊人。
罪恶不再是生活的盐,那奇异的“逸出”仿佛
星河灿烂。这是只属于人的,
比如在更广阔的视野里辨认此刻。
拾阶而上,汗流浃背。至山巅,
山川乾坤一眼望尽;
再顿足,振衣,化为鹤。
这是一种自我的增长,
更是一次物种属性的转变。
发现:那座遥远的湖泊。它在你的脚下。
发现:唯有对人世的不断阅读,才能逐渐靠近你。
藏于深山的古刹不再为它与人群的关系
感到苦恼,在即将来临的深夜发着光,
有着鱼一样的鳍。
它是觉者昔日的遗弃之壳,
亦是此刻必须说出口的语言,仿佛钟声,
又比如我此刻注视着你的眼睛。
灰衣的中年男人调转身,
偏离原道。他原本渴望的,想要去祷告的,
被突如其来的山风轻轻地绊了一跤。
2020.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