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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江月明

2021-11-11摩鲁

边疆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外祖父怒江河谷

摩鲁

每当星稀月明之时,我想家族中那些散落在缅甸密支那、敢木底和印度北部的亲人应是最怀念故乡怒江大峡谷之时;那长久的思乡之情,如心尖上的刺隐隐作痛,并恒久地缠绵不绝……

大概是民国时期的某一年,外祖父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那年,正是风华正茂的外祖父由福贡亚目河谷山村走出,沿怒江而上至贡山,完成了朝怒江北部的个人迁徙历程。这些尘封在家族脉络深处的记忆,宛如大山云雾间的林间羊肠山路,将村庄、炊烟、牛羊及随河蜿蜒的田地顽强地穿缀起了一个个骨节,使我们能够找寻着先祖的脚印回归至族群原乡。

自古而今,那些大地上的族群,在各自神灵冥冥中的指引下,四散迁徙繁衍生息;而外祖父翻山越岭行进的原委,是为了寻找新的土地和落脚点。我们不难想象那个时期众多的、心怀梦想的人们,如同野心勃勃的美国西部开拓者,在滇西北极边之境冒死穿越茫茫山林河谷,直至抵达心中理想居住地。那些故事遥远而趋于模糊,却深埋在老一辈的过往中。

三舅似乎不愿意提及那些往事,但经不住我几次三番的祈求,和看见我手提电脑准备认真叙写一番的一副记者架势后,就着火塘边的一壶浓茶,低缓的语调娓娓道出家族悠远历史……

到达贡山后,孤身一人的外祖父又从怒江西岸拐进普拉河谷继续往北进入茨楞。在三舅时断时续的叙述中,当时茨楞村只有三四户人家散居在河两岸。普拉河谷原始密林葱葱郁郁,河水清澈、碧蓝如玉,一眼就能看清水里无鳞白鱼游弋的影子,甚至可以用锋利的竹签扎刺捕鱼;河谷两岸的台梯山林中岩羊、麂鹿和白腹锦鸡遍布,以致每每大雪纷纷时节,那些山野中的走兽飞禽悄然躲进羊圈鸡舍避冬。

三舅说,外祖父凭着吃苦耐劳的精神,在茨楞山野上开垦出成片的火烧地,种植五谷,等秋天旱谷金黄、硕果累累时,外祖父也受到茨楞当地一住户女儿的垂青,在收获爱之果的同时,外公也算在普拉河谷扎下了根……多年后,作为开拓者的子孙,我能感知到外祖父踏着林间小路,身背亲手种植的谷物,手提自己养殖的鸡只身前往外祖母家提亲,那是何等的幸福。

那夜,河两岸数十个先民们欢聚在外祖母家的木屋里,火塘上煮着大块肉,人们喝着大碗布汁土酒,按照礼俗吟唱着古老的歌谣调子,用族人最朴素的仪式祝福着新人,直至太阳从东方山顶升起……

成家后,外祖父带着外祖母搬迁至茨楞山顶上的石扒当,成为那里最早的居住者。这段路程不长得迁居,似乎也是早已注定的,成了外祖父世间迁徙旅程中承上启下的站点。石扒当山脊朝西沿着明里娃河谷伸延向更远、更高处,在太阳下落的苍茫之境,山脊的尽头融入亘古雄伟的高黎贡山山脉;而那群山之西,是异国他乡缅甸。

石扒当村西靠巍峨的高黎贡山,北边是普拉河谷,东面是碧罗雪山山脉,南方怒江顺着大峡谷如巨蟒遥遥流向天际。从地理位置而言,外祖父当初选择石扒当作为最终安身落脚之处,虽地处边远,但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实为一个退守自如的好居住地。

2014年春天,我在那个村寨采访时,乡村公路正好修通至每家每户走廊前。路遇一伙村民沐浴着春日暖阳,在球场上边喝啤酒、边熟练地砍剥核桃,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现在国家把公路修至门前,又给了低保、医保等,我们就像住在天上一样了……散漫、悠闲的村民如是说。

当你看见山顶上白墙红瓦的明里娃小组异地搬迁住房,还有那些硬化乡间卫生道和穿村而过的水电等基础设施时,你必会相信那些村民的幸福感是坚实的,是发自内心的。遥想当年外祖父的年代,面对人迹罕至的茫茫山野,外祖父以最简陋的石木耕作器具,或是仅有的一把砍刀伐木开垦林地,像领主一样经营着一座山头……对照时下石扒当村民生活状态,我在感慨外祖父生不逢时、未曾有幸生活在盛世之中的同时,也暗暗钦佩他当年勇于开拓的精神。

作为石扒当山寨最早的开拓者,外祖父和外祖母安下家后,一连生了十二个子女。外祖父带领一家老小,让男的上山狩猎获取肉食,让女的耕织获取五谷,像将军一样指挥着家族众人建设着最初的村寨雏形。现如今,当我在异乡浪迹漂泊久了,带着一身的疲惫静静踏着祖先走过的山路回归至石扒当时,我还能见到外祖父居住过的木屋。由于没有铁锯子,那些硕大的整棵松木被男人们用刀斧砍削成厚实木板,然后凿开口子,口口相扣地垒成一座座十几米长的住房,更让我惊叹的是,那不用一钉一钢而制成的用作储藏粮食的高大木柜还立在屋内,依然结实耐用。这些古董似的木质居所家私,并不因世事沧桑巨变而褪色蜕变,如同时光书页,静伏于尘世的某个角落,泛黄的书页依然记录着历史痕迹和气息。

历史像双面镜子,彼此是对立的,相反的。外祖父的一生像一部奇书,充满传奇、魔幻色彩,但他的部分生活片段是于社会文明进步相违背的。

通过三舅的叙述,我可以推断出外祖父在石扒当定居十多年后又娶了一房,过起了平淡朴拙的一夫二妻的原始部落生活;那我的第二位外祖母又生两个女儿。这蛮荒时代的两个女人和平相处着,如同姐妹般相夫教子地追随着外祖父。这让我想起了非洲丛林部落中一脸威严、不苟言笑的酋长,以致使我在后来的诗作《怒江苍茫》中浪漫无边地写道:

1

从头说起 碧波下 印度板块

和亚欧板块 两个邻家小孩 斗气

相互推搡着 突起腰肢 起先的人

水族 鱼群 仰望

苍穹 众河如蛇 朝四方

奔涌 鱼顺流迁徙

神话里 腹鳍 颤巍巍地

踏上陆地 后来 直立而行

的水虫后裔 在敬畏

与懵懂间 相信 天地

不过如此 大河纵横 诸神

暗隐 回归苍茫

2

光闪过 石镞 飞行的器具

长了眼睛 触及 走兽

山的领主 斑斓下 奔逃的

心脏 猛虎 跑不过

闪电 头颅 猎杀者

举起头颅 敬祭 滋养

食物的山林 护佑山林

的神灵 祈求 树木

长绿 飞的禽 跑的兽

遍布山河 箭镞 莫射着

孕子的鹿 孵窝的鸟

让狩猎的 觅食的 见者

有份 均分 你赐的食物

就连猎犬 我们的伙伴

得以饱食 山寨的炊烟

年年飘扬骨质的味道

3

众神潜行 怒江 苍茫

裹挟着领地 写到云朵 仁爱

蛮荒之地 使者乘云而来 比邻

而居 一座山 和一座山

精灵雪白 无瑕 冷杉傲立

起风时 天地轮回间 祖灵

远眺 踏起黑色的舞步

越过九十九座大山 九十九条

大河 逝去的魂 顺路而归

来路由此向东伸延

部族的牧歌 居所 白色的

帐篷 落满草原 那匹

黑骏马 吮吸着星辉 味蕾

蜿蜒着天边的溪流

4

翅羽翩跹 刀杆上 意象

穿过远古的阳光

鹰飞翔 攀越而上 云朵

托起初始的勇士 通天塔

顶上的路径 遁于蓝天 无形

无影 飞行的衣衫 神赐的

礼物 只属于胸怀虔诚 心有灵性

的傈僳人 怒江畔 火星四溅

勇者踏歌行进 火之上 神迹

似铁水 淌过祖先的骨脊

5

初雪 煮酒月 晚秋金黄

木碓吞吐 谷物 怒江原野上

的粒粒营养 精血 傈僳人的

酒之魂 隐于土罐 火塘边

静酿着一场狂欢 在怒江

在傈僳山寨 端起的酒 是情

是火红的意 酒的疆域中 神祇

与人 刻木联姻 结藤

誓盟 歌谣唱起 舞飞扬

千山万水 西行征途 东归

之路 漫漫千年 祖先的战马

依然嘶鸣云端

6

冬天 雪至 高黎贡山

白色朝天挺立

踏雪而行 首领 褐色

的野牛 风呼啸 鼻息

树苔的味道 迁徙路 雪下

暗浮着父亲往昔的引路调

回归 我面朝河谷 向普拉河

向吉束底村回归 山野如母体 我的

脐带 还埋在那个叫石扒当的寨子

路过村庄 滇西北的居住地 由此

两个女人 傈僳姐妹 我前世

的情缘 随我回家

河谷深处 一串海贝 两把铁锄

换取土地 一支弩箭的射程 可以

安顿我的家眷 可以放养

一坡的牛羊 和成群的蜜蜂

7

通灵的巫术 冥河的摆渡者 尼帕巫师

在河水暴涨之际 默念咒语

把魂 山民的守护神 诱惑至

滔天巨浪里 在狩猎季节

黑心的巫师 背叛者 向路神

和崖灵 出卖村民的魂魄

蜂巢饱满 岩蜂居于崖上 之下

深渊咆哮着死亡的气息

采蜜时节 尼帕巫师 顺藤而下

谋杀者 手持砍刀 火光四腾

黑夜下 群蜂攻击 崖顶上

埋伏已久的人们 手起刀落

闪电划过后 藤断 人下坠

枯叶在山风中飘落

善恶相报 这传说 这轮回之事

在村里 在普拉河畔经久传颂

8

丙中落 怒江腹地 葡萄来自法国

来自法国中央高原 我到来时

葡萄藤嫩绿 仆人 任安守

传教士 由远而至 从1898年起

注定在 一把尘土 和滇西边地的

一缕阳光耸起的天国里

长久倾听山风 和茶马古道上

的赶马调 而葡萄 那柔软

的落叶藤本植物 开花 结果

像本土满山的野草

9

春天 阿娜的情蛊 如杜鹃花

满山火红 盛开在花鸟历法

的枝头上 情海里 蛊飞扬

如芦苇花絮 朦胧间 中蛊者

是前世的我 在利沙底 沙软糯

水如玉 情人滩 你我梦里

的婚床 顺江而开 山水间

埋下今生来世的情

10

此时 一路奔腾后 前面

是印度洋 是安达曼海

身后 是石月亮 是江中松

和世外桃源丙中洛

由此往北 是青藏高原 是唐古拉山

南麓的吉热拍格

在我不长的阅读经历中,我不止一次读到过不少诗人把自己想象成蛮荒之境中部落酋长、领主和族长的诗文。这众多男人心底不言而明的那点心思,在文人墨客的笔端河流中赤裸裸地流泻着,而我们也可以由此扩延驰骋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妻妾成群的远古生活场景中,作为某段年岁边缘的王。

这世界无非就是这样:凭着首先占据的某个制高点,便向其他对宇宙万物的认识方式进行指指点点,并朝四方输灌其自以为是的真理。根据史料记载,基督教在1928年传入怒江境内。这来自异域的宗教和地球另一端的神,甚至占据了外祖父心目中固有的元神位置。在那个年代,面对新来的强势的精神寄托方式,外祖父一家随同山下的其他山民一同成为笃信上帝的基督徒。从此以后,家族脉络像风中的落叶般裹挟进基督教在怒江边地历程,到我们这一代,外祖父繁衍生息在怒江沿岸的子孙三代中,几乎每代都有一半人信奉三位一体的神;但三舅除外,他对信教似乎不屑一顾,因为在他内心深处神和主从来都不曾指明过一条坦途,至少对他的一生是那样的。

三舅记得是在1954年,外祖父带领家人随同众多信徒一道从石扒当山脊朝西行进,开启了人生中又一次迁徙行程。外祖父不惜抛弃费尽心血开拓出来领地西迁的缘由是,怒江沿岸的传教士到处散播谣言,蛊惑信众共产党不让信众信教,鼓动外出迁居至缅甸。据三舅回忆,当时普拉河谷村寨中的人们是傍晚出走的,几乎都是信徒。

顺着落日方向出走寻找理想居住地的人群,在茫茫山脉间被异国他乡的人们堵截在一座山头上,让众人放下竹篮行李,被只身赶往山下河谷中“朵窝”长官(相当于区、乡长)居所,“朵窝”要所有越境而来的人们回去怒江;至此,外祖父带着妇孺朝东翻越高黎贡山至普拉底回到怒江,年长的大舅则带领三个妹妹到山上取行李,但没有返回,而是继续朝西行进,导致外祖父一家父子天各一方、生死诀别。

上个世纪的1993年8月,当白发苍苍的大舅翻山越岭回到茨楞寻亲时,告诉我们当年他在山那边等了很久,在那陌生国度中的一条河谷里独自狩猎捕鱼为生、东躲西藏了十年,直至后来从东方再也没有来人的消息后,才娶了个当地女人成家、落下了根来。那十年里,大舅最珍视的除了自己的生命外,就是一直怀揣着的一件女儿的衣服。

因为,他幼小的不晓世事的女儿,被妻子随着返回怒江的人流背回到了原来的村庄石扒当,直至那年回来见到别离四十多年的女儿时,父女都已早生白发,恍如隔世……

继续向西行进途中的人们依然被蒙蔽在谎言中,担心又被遣送回来,就无奈地玉米扮离棒把似的把家人散开藏进一路遇到的异国各个村寨中,这造成了生离死别的无数人间凄凉悲剧,乃至我的一位姨妈也由此散落在印度。大舅告诉我们在他要回来怒江的年前,从南来北往的商旅口中得知我那远在印度的姨妈已逝世,使她有生之年已无法回归故里怒江了。

我无意于指责那个黑白颠倒、是非不明的荒唐年月。七十几岁的外祖父和其他一些人带往丽江入狱,据说后因为疾患客死他乡。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外祖父得到平反,有几个县政府的工作人员到三舅家发放平反文书凭证,还给了一些钱。

那年大舅寻亲回来时大舅母喝了许多酒,醉如泥滩,嘴里却吟唱:走了就不要回来;死了就回“妈米底”!我知道妈米底是傈僳人的天堂,所有傈僳人逝世了,魂都是朝东方回去妈米底的。大舅仍然是当初虔诚的信徒,依然不喝酒、不抽烟,话语从容不迫,一副看透超越世俗的悲欢离合模样;可当大舅母趁着酒兴几乎是有些撒泼似的咒骂时,我分明看见他的眼眶里满盈着泪水。2013年冬天,大舅母在茨楞安然离开人世,而我却出差在外,我在远离茨楞的都市梦见了大舅母:在一望无际的海边,大舅母羽化成一只白色的鸟儿朝东方翩翩飞远……

大舅回去密支那数年后,流落在敢木底的姨妈也回过贡山。我细致数算了一番,那应该是外祖父的第五个女儿。陪同姨妈前来的还有一位异国妇女,那是她的邻居。当那位妇人和茨楞村我们左邻右舍的彻夜交谈闲聊中了解到怒江各族群众安居乐业、社会稳定平安时,操着半生不熟的傈僳语感慨:中国真的会养护老百姓……

家族历史从三舅的记忆中我仅能上述至外祖父一代。虽历经诸多贫困、生死离别等苦难,但我始终坚信一个人、一个家庭和一个民族的发展繁荣,其根本是离不开富强进步文明的祖国的;我的那些散落在异乡的亲人,虽不像常识中的华侨一样富贵,可只要在晴朗的夜空中升起那轮明月时,那故土怒江的明月是最亮、最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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