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馆里的皂角树
2021-11-11廖伦涛
□廖伦涛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出身在盐亭北街一条破窄的老巷子里。那条巷子,如一根巨大的木头被惊雷炸裂了个大口子,闪着幽深的光斑,七弯八拐的,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巷的两旁,在几处灯光摇晃中,有几绺歪歪倒倒、弱不禁风的老房子,住着好几十户人家一两百人,他们多是生活极其困难的城镇居民。
说是县城,实则很小,只有今天一个大的场镇那般大小,稀稀落落的两三条窄小街道,被一些人嘲笑为“一泡尿的工夫”就可出城。小县城人口不多,加上有“粮本本”的城郊蔬菜队,总人口也不过七八千人。但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建于清光绪十四年的七层笔塔仍高高地耸立在县委大院,其建筑之讲究,技艺之精湛,每层楼的四方塔角微翘,宛如朵朵墨菊绽放,而那细铁丝穿起的一串铜铃风吹铃响,清脆入耳,觉悟庄严,诗意云水苍茫间。围绕这个“中心”,四散分布着企业、医院、学校,还有政府机关、储蓄所、邮政所、莱市场、老车站……
小巷里的人特别能吃苦,虽然生活困窘,但人却俭朴老实,中规中矩。当然有时也“死要面子”, 有时还爱“凑个热闹”。到北街新华书店看新书画,或到南街的“白家茶馆”冲壳子、听评书,看川剧团的刘云、吴英表演娄蛙鼠、佘太君,去新西街的电影院和文化馆看文艺演出,都特别受人喜欢。若是外地的人来盐亭一时找不着文化馆,那热心、有礼貌的大人娃儿准会指指路、带一带,说:“文化馆——那——大皂角树那个地方! ”
“大皂角树”,简直就成了文化馆最好的标识。
父亲是县文化馆馆长,皮肤白净,个儿高大,衣着整洁,在群众文化工作上堪称“好手”。那时我尚小,因家里人特多,父亲就叫我晚上到他那睡, 也就常在文化馆跑进跑出。这样,那几棵粗壮如盘石、擎天如巨伞的皂角树,也就早早走进我幼小的心里。只要每天一开门窗,看着那些枝叶挤挤挨挨朝天汹涌,它就绿润了我的双眼,心里梦里总有它! 有时,我也常和小伙伴一起来到大树下捉迷藏、看节目、捡皂角、乘凉、避雨……也曾手拿一本闲书独自坐望发呆:“它从小生于斯长于斯?为什么那样高大?它究竟活了几百岁?”
文化馆对干部的要求很高,一个单位就那么几个人,必须要文化高(那时人们文化程度普遍很低),而且多才多艺、一专多能。我特别喜欢父亲自编自演的金钱板,杨明光的莲花闹,谢清吾的水彩画,刘泰焰的男中音,林海的民族舞。就连炊食员马成伟上台表演《抓壮丁》中的王保长也觉得好:他歪戴着礼帽,斜穿着白褂子,腰上别把匣子枪,一边嬉皮笑脸地喊:“三、三、三嫂子”,一边伸着个“鸡爪爪”往人家丰硕的胸部去时,令观众捧腹大笑、满堂喝彩。文化馆的人要组织文艺汇演、培训文艺骨干、开展故事会、编印文艺资料、宣讲“双百”方针……还要经常下农村,和群众“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成为一个个“泥腿子”。也正是他们的多才多艺与辛劳,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给大家带去欢乐, 深受群众欢迎。
住在文化馆,离县广播站最近,有人嫌吵闹,而我却偏喜欢! 无论春夏秋冬,天未亮,人们还未全起床,白雾如絮笼罩着大树,只要播音时间一到,大喇叭里的《东方红》乐曲就会准时响起。当美女播音员杜华琼“盐亭县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的声音一传出,我就浑身来劲! 她的普通话虽不及中央、省台的标准,但相对于那些土得掉渣的盐亭话,那就如同天籁,听到既亲切又甜美! 而每天的早、中、晚上都要播。当然,县广播站的机房一年要检修一两次,只要几天没听见广播响,县城里的人就像散了架、丢了魂,成天打不起精神。那时,一个穷县城要是能分来个女大学生那更是不容易。贺小晴分到县广播站后,不仅专业好、气质佳,人也美。县文化馆还特地从成都女知青中招收了个顾冬妮演唱样板戏中的李铁梅。这些十八九岁漂亮的“外来妹”的加入,无疑给盐亭这封闭沉寂的小县城注入了一泓春水,她们只要一出现在哪里,哪里便成为街头巷尾的一道靓丽的风景!
县城没有公园,文化馆就是最早对外开放的公共场所。据说,这儿解放前曾是“杜家花园”。虽然面积不是很大,但也挺清幽雅致。从高山庙脚下滚滚而来的一泓山水,流经园内一个人工长渠婉蜒注入弥江河。水中有彩色的鹅卵石,有不停飘落的五彩枫叶,还有在波光水面嘎嘎吱吱追逐欢笑的对对鸳鸯和水鸭子。特别是初夏5月,那些大皂角树吸足了水分,沐浴着暖阳,周身都散发着宜人的香气, 令人心旷神怡;而花开时,则一片青白。一阵风来,落英缤纷,总有几片飘落入怀。淡淡的幽香让人忍不住抬头,抽抽鼻子,恨不得把一树繁华全都吸进心肺里。也有老人说,不管岁月怎么变幻,那几棵大皂角树都是 “兄弟树”“夫妻俩”,总是昼夜相守,你呼我应,从不分离。它们还长满了眼睛,会哭会笑,心中装着很多事情,神乎其神……为安全起见,馆内虽有一大圈一人高的灰砖围墙,但前面的一个铁栅门从来都是开着的,人们可以随意进出,排练节目,读书休息。
拆掉腐朽的老戏台后,在原址旁建有一排小青瓦砖房,每家一间,十来平方米,可住五六个文化馆干部。你还别说,那时的风雨声听起来好像与现在的也有所不同,雨点打在更早以前出产的青瓦片上,室内的人便会听见一种清脆的铃铛般的敲击声。从一个绛红色的小木桥走过,便是图书阅览室,再往后转,就是一个呈梅花形的水泥大花坛。坛中间矗立着三米多高的假山,喷出盈盈水花。每朵梅瓣形的小水塘中种着荷花、水葫芦,还可见几尾游来游去的小红鱼。在花坛的边缘,摆放着花盆,种植着鸡冠花、凤仙花、菊花、棋盘花等。大花坛四周的土地被两三条青石小路分成几块,分别栽着桂花、槐树和蜡梅。步入其中,你看着花笑,花看着你喜,心中自有一种难得的柔软与平和,再径直往横跨在云溪上的春阁亭一坐,还可看见溪畔外有几个甩动着彩虹般马尾辫洗衣汲水的美少女!亦景亦幻,触景生情,杜甫的“马首见盐亭,高山永显青。云溪花淡淡,春郭水泠泠。全蜀多名世,严家聚德星。长歌意无极,好为老夫听”的诗句便会脱口而出。
这儿的夜色也极美!特别是秋高气爽的夏夜,有几弄竹叶婆娑,芭蕉轻摇,草丛中的蟋蟀声脆,萤火虫飞起,月华将这儿的一切照得清澈见底,四周都是银白色的世界,宁静得出奇。这时若有一对男女青年前来约会,那肯定会有人认为,巴金笔下的觉新初见梅表姐,恐怕也就是这般光景!
母亲是小学教师,一直都深爱着父亲和孩子们。尽管乡小的条件很差,工资也低,但她从来都很和善乐观。大概是受家庭的影响,以及从小就和那些文化人接触甚密的缘故,几兄妹除了读书努力,还都会几样乐器,凑拢就是一支乐队。在如此美好之夜,我们便聚在虬曲交错的大皂角树下,父亲熟练地拉着手风琴,剪着短发、身着大方的母亲唱起歌,我们的小乐队开始演奏,倒也丝竹入耳、其乐融融,引来不少人围观。
后来,“文革”开始,许多人和事就“判若两人、面目全非”了。花草属于资产阶级,被连根拔掉;花台砸了,四下一片狼藉。我父亲成了大批判的重点对象。我们家6 个孩子就有3个下乡当知青!这时,无助、孤独的我们,久久地站在大皂角树下,用双手和脸拥抱、紧贴着树身,雷鸣闪电一阵紧似一阵,还真的听到了树枝撕裂的声音! 再后来,三中全会胜利召开,父亲恢复了领导职务,入了党,我也回城参加了工作。当再次来到树下,我不再年轻的心被重新激活,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从哨音里展翅飞出去,飞过迷蒙的烟水、苍茫的群山,然后又飞回来停落在故乡熟悉的大皂角树上。我仿佛又看到那高大粗壮的躯干,同气连枝,层层叠叠,成了浓得化不开的团团绿云;看到春天新长的嫩枝和皂角,迎着金黄的阳光,透明如片片碧玉,在袅袅的晨风中晃动如耳坠,摇落成一串串晶莹剔透的露珠。
岁月熙攘,人来人往。庚子年的农历八月十六,我携家人回到离开三十年的故乡,到过去工作的老地方走走。当目光搜寻、脚步移到文化馆时就再也挪不动了——这儿的一切已变得陌生了,曾在这里工作几十年的老父亲已去世7年了,那几棵树龄上百年、被我一直尊为“长者”的大皂角树也没了!只有一棵我们小时候还看不上眼的黄葛树现已长大,被孤零零地逼仄在几幢商住房之间。看着这样的场景,睹物思人,我的头脑一片空白迷茫,眼泪一下就簌簌地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