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独木舟
2021-11-11
那个致命的巴掌甩到康康头顶,是后天下午的事情。
此刻,一只花脚蚊子陷入康国华的腿毛丛里,周文乐抱着宋明理学课的作业爬上五楼。南台湾的凤凰花开得正盛,落一地,盖住了槟榔司机吐出来的赤痰。
“今岁的天气热喔。”司机说。
“年年有不热的吗?”旁边的蹲在路边给大货车加水。后面车篷里是一根一根的原木。这些原木引诱着康康的双腿。他转而走向大车身后,掀开篷布爬进了车篷里。他贴近他们,柔软的肚皮包裹在原木的表皮,让胸腔里的东西在它身上震颤。换一根,又换一根,直到康康满意了,站起来,抱住那一根的一端,跳下车。
司机被原木落地的声音惊动,吐出不断线的咒骂,像这才是槟榔的赤痰。
另一个人劝住他,好人不和傻子比。一根木头不要紧,撞到霉运才全家惨兮兮。
康康就这样拿到了他选中的木头,拖着走过盐水鸡、芭乐汁、蚵仔煎、甘蔗水都在预备开门的夜市,穿过周文乐的学校。这时,周文乐刚交好作业下来,骑在机车上等人,看到康康。
一个比一个大。他随即想到那是他在走廊里听到学校几个女生讲话。一个说“问题男孩”,另一个说“拖木头男”。从此“问题男孩”就成了“拖木头男”的名字。他每天下午四点在校园里穿过,上身光溜溜、痩骨嶙峋,下身一条短裤旧得薄如作业本纸。全身唯一柔和的地方就是蓬勃的下体,犹如凤凰树上垂落的藤蔓。
周文乐没有意思地瞄了一眼,康康慢慢朝他走过来,他拧住机车的把手,赌气似地冲出校门。
他认识这个人,还和他睡在一起过。那是去年夏天,他和家人吵了架,随学校去考察眷村,晚上不想回家,就窝进了村里的破庙。
破庙里面有妈祖像、有佛祖像,不阴不阳地把神仙都请在了一起,这样倒俭省。还有就是这个男孩,像条狗一样的睡在供桌,垂下来的桌布盖住半边身子。
周文乐和他对视了几眼,他想说“你眼睛还蛮黑的”,还是懒得说了。靠在另一个角落,合眼眯了一夜,早上醒来,男孩还睁这个眼睛,让他觉得全世界都在不可挽回地流动,男孩像一只坏掉的表一样卡在了昨天晚上。
“你眼睛还蛮黑的。”周文乐说。
可惜男孩的眼珠动了,周文乐连贯地爬起来,走了。然后拖木头男就日复一日地出现在他们校园里,或许以前就在,他没有注意。
夜市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周文乐迅速打包好了他要的东西回家了;这时康康还没走完从学校到家的一段路。他拖着沉重的木头越走越慢,一股闷热的气流压在他的身体里,从小腹到头顶回旋,使得他伸出手,挠了挠后背。
康保国还在家里等他,因为破庙里放不下,他在康保国的床下藏了东西。也就是说他的东西。一根长木条,来源是三条街第二个岔道里的建筑工地。一把旧吉他壳子,没有弦,来源是他的学校的废弃桶。一些纸箱子,压扁了他不喜欢。
眼下他要将这些东西全部替换掉,用他手里这根独一无二的原木。他划拉着拖行回家,原木越来越软,他也越来越软,两个人软得像吵吵嚷嚷的声音,外面发硬的是夜市的人的呼喊。
康保国没有去夜市,“你要是死在外头我一个人横竖都好过。”康康推门进来,康保国说,他躺在床上,用破扇子给腿挠痒。“你要是死在外头呢,我不好过许多吗?”他说。
康康看着他,目光下移,晃过一片,到床下。那里一片布帘晃荡,他跪过去,撩开布帘。搬出他的东西们。
“弄回来哇啦哇啦像个宝贝,这会子扔啦。你日后痴痴傻傻把你老子扔了。”康保国说。康康一件一件把东西扔到一边,拉过原木,往床下塞。原木过高的头撞到了床坎上。康保国和康康同时跳起来。
“犯病喔!”康保国说。康康稳妥地安抚着他的原木,把它拖离康国华的领地。侧了一点继续往床下塞,又撞上了。越塞越温柔,仍然塞不进去。康康感到冲撞着他的气流堵塞在手心里。他垂手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原木。
康保国拉开康康,“死啊。塞不进去,还塞它做什么。”拽着十五岁男孩的身体,把他甩在了门外,锁上了门。一整晚,康康尝试拧门锁进去的声音,都没有影响他的睡眠。他儿子有病,但是不吵不闹,上天害了他那么多年,这是该对他好的。
天逐渐发光,康康伤心地软掉了。周文乐又在凤凰花堆里看到了“拖木头男”,今天他没有拖着木头。一步一步朝校门走的样子,他甚至有点觉得他是冲着他来的。
像那个定时散步的哲学家。周文乐放出一个平庸的笑容。康康从他身边侧着走过去,同样的距离需要的步数和时间越来越多。够凤凰花吹起落下好几回。周文乐再次放出一个笑容,把目光安在康康身上。
“你的木头呢?”他大声地说。他认为这句话是跟自己说的,康康的那里像蔫掉的藤蔓。等的人从教学楼里匆匆跑出来,书包顶在头顶上,坐上机车后座抱住周文乐的腰。“今天也去夜市喔?”那人说“昨天朱妈妈家的冰淇淋还没吃啦。”还有“讨厌”。
周文乐的机车发出一嘟噜尾气,康康看到他腰上被手搭住的地方浸出一团深渍。这团深渍由路灯送到了康康眼睛下面,黑油油的、发亮,让他眨眨眼睛。他想起他的木头,他在想象中把它和水渍包裹在一起。他的东西包裹着他的东西。
康康奔跑着向家里走去,康保国不在,他趴在原木上,把脸贴在原木粗糙的表皮上。有人往他身体里吹气,他轻轻膨胀起来,像个米黄色的气球,公园里常有的那种。他听到原木的心脏在跳动,温暖的身体,呼吸起伏不定。
康康快要睡着了,在温热的水里的那种睡着,身体的水也在流动,痒痒的,从肚脐到喉咙。康康觉得难受极了,他抱起原木,任由身体里的水滚热,朝破庙走去,一边走一边等着自己的身体冷却。
原木烙印在他皮肤上的纹路逐渐消退了。他的身体的某个位置酥酥痒痒,在心脏里缓慢舒展。他第一次想到什么,想到周文乐的半只眼睛,他侧躺着,那是他看得到的半只。在他的东西、不是他的东西堆积交错的世界里,显得朦胧模糊。既是他的又不是,那只是一只睁着的、偶尔转动的眼睛。
康康的赤脚在草地上踩出一个一个柔软的脚印。他在破庙里扶着原木躺好,把整个身体压在原木上,再一次的,他又看到了那只眼睛,湿润明亮,是他从未经历过的。隐约像康保国腿上的绒毛,但深刻得多,亲密得多。纹路刻在他的皮肤以下,时刻浓厚地滴落。
从此,康康总是睡在原木身上。康保国到破庙里找他,看到儿子像抱着女人一样抱着一截原木。巴掌落下来,如雷声雨点般砸到康康头顶。康康有时听到的是他拖着的东西滑过校园水泥地的声音,有时听到的是周文乐的摩托声,疼痛来得特别悠远、藕断丝连,让他昏昏欲睡。他抱着原木走了,康保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康康无目的地走着,他感觉到一种分裂的疼痛,他的东西和他相隔有一层树皮。无法看到里层,无法直接到达他身体的树皮。
一阵没有风的寒意舔舐着康康。周文乐的机车再次从康康身边经过,他停下来回过头来,又一次看到那个男孩。他轻佻地笑了,笑里藏着许多声音,机车的车辙平稳滚走。康康继续沿着车辙漫无目的地走着,捡起铁皮,也捡起不断涌出的眼泪。可惜,眼泪越捡越多,他永远也捡不完。他抱着原木去了河边,把铁皮插在原木的身体上,握住铁皮的顶端,一用力,原木就一阵瑟缩。
树皮遍体鳞伤,康康也遍体鳞伤。可这痛,让他越过清晰的月亮的影子、越过康保国的床榻,越过周文乐的机车,直接和那只眼睛在一起。他感到眼睛看着他,他和眼睛一起越来越虚弱,越来越共鸣。在身体最底部,火焰蒸腾,坚硬如铁。
近黎明,康康舔干了眼泪,把他的独木舟推到了河面,躺入独木舟中。温柔的江水如小火苗般软化着他僵硬的身体。他又快要哭了,那是睡在那只眼睛里的幸福。
康康幸福地翻过身去,独木舟倾覆。
等康保国来,他瘸着腿,把儿子从原木里的凹槽里抱起,原木沉入河底。次日,周文乐听说那个问题男孩淹死了,他感到莫名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