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故乡,惠芬的出走与回归
2021-11-11毛琦
毛 琦
在我的认知里,人对人的印象,往往来自半生不熟的体验,这体验因距离而生,只有远近适度时,才能工笔兼写意地刻画和表述,进而勾勒出一个人物的“印象”。可我与惠芬从1983年因文学相识至今,已经360度无死角地相互了解了,那个需要距离才能获得的最佳观察视角早已消失。这就好比当你被一片森林吸引,跨越了整体的感知而不断深入充满迷人细节的腹地时,那个原本清晰的叫作森林的东西,反而因过于宏观而无从描摹。
思路的打开从“距离”开始,当然,我说的是时间距离。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们同在辽宁文学院作家班学习的时候,惠芬就表现出了与他人不同的心态。几位因写作而与城市有了联系的乡村女孩,都有意无意地隐藏了自己的村姑出身,从穿衣打扮到待人接物,甚至说话口音,都努力让自己无限接近城里人。可惠芬不是,无论什么场合,只要需要介绍自己从哪里来,她都会操着浓重的庄河口音说“我是从农村来的”,那感觉,老实本分里又带着潜台词的自信直率。那么,那个与她的写作相关、亲情相关、生命相关的农村到底什么样呢?
1985年和1986年冬天,文学院放寒假时,我两次去了惠芬的家庄河县青堆子镇山咀村拜访。说拜访有点小题大做,其实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城市女孩跑到一个广阔农村的大家庭,快乐地玩几天。那时候她的奶奶、父亲还健在,她的近20口人的大家庭和家族成员之间的和睦亲情让我大开眼界。惠芬的大哥比她大了近20岁,民间说法她“辈儿”大,侄儿侄女几乎跟我们是同龄人。
那几天,惠芬带我在村子里闲逛,分别去见她的哥哥嫂子,听她描绘每个人的性格特点和生活中的点滴故事,感受大嫂的贤惠包容、二嫂的沉稳内敛、三嫂的阳光爽朗。当然,我虽然听了她很多讲述,但仍然没法切身体会有着三个嫂子的小姑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不知道她如何在母亲的影响下尽小姑的本分,一方面被父母、哥嫂、子侄们宠爱着,一方面自律自觉地谨慎从事,尽量对每一位亲人施以均衡的爱意,以自己的特殊身份,小心地维护一家人的情感天平。我的直观感受是,全家人待人接物的方式颇为随性天然、亲切得体,反而是我这个城里人带着一股子拘束的小家子气。很快我就被影响得放松起来,自如地坐在烧热的大炕上,与惠芬的母亲、嫂子及侄子侄女们说话拉呱,那感觉不是被过分关照的客人的疏离,而是浑然天成的熟悉与亲和,时时地,我有一种与生俱来就是这个家庭一员的恍惚。
有几个场景我一直记着。有一次,我们从外面闲逛回来,走到大门外,看见她患眼疾的高大的父亲从屋子里慢慢往外走。我担心他磕碰到什么,惠芬说他眼睛里还有光感。果然,虽然移动得小心,但他还是抬手关上了头顶的一个柜门。我们都放低了声音,怕惊扰了他。这一刻,惠芬对父亲的爱与忧虑因谨慎而凝聚,沉甸甸的。还有一次,大雪过后的天地澄明耀眼,我们俩跑到满是垄沟和苞米茬子的雪地里乱走,踩出各种造型的脚印,开心得忘乎所以。惠芬说:“等我们老了,一个老孙太太和一个老毛太太,见了面会是什么样子?”那两个弯腰驼背瘪嘴的老太太让我们感到十分滑稽可笑。两个人的笑声就在旷野上乱撞,嘴里哈出大团的白气。
还有一次,记不得是村口还是镇文化站门口那样的地方,我见到了一个后来与惠芬命运紧密相连的男孩子。见了面,男孩并不是热情松弛地走近来,而是矜持地站在几尺之外,腼腆自尊也寡言,不时绞着手里的一本书,一副小镇知识青年的典型样貌。我知道,他们的关系还处在未被确认的朦胧状态。此前,两个人都在小镇玻璃厂画玻璃画的时候,单纯的好感和爱意是与日俱增的。如今,文学不由分说地加入让惠芬发表了小说,走进了一个叫辽宁文学院的地方,有了离开乡村、走入更广阔天地的巨大可能,这让两个人的关系变得有点微妙而脆弱。很多事情,要经过时间的沉淀才能看清原委,30年之后,这件事是可以用必然和宿命来诠释的。如果惠芬是在乡村土地上发芽,并注定要移栽到外界天地里去成材的大树,那这个叫张申的男孩就是必须跟着她一同移栽的营养土。移栽是有风险的,有了这份家乡土壤的相随,她才不至于因更换环境而水土不服,才能更好地融入新的土地里扎根壮大。多年以后,当年的寡言男孩也长成了一棵大树,作为惠芬文学成就的一个部分,沉实地相伴左右,并为她的安稳人生遮风挡雨。
不几天,两个未来的老太太必须分手了。出发那天,惠芬的母亲和大嫂清晨四点就在厨房里忙碌起来,灯光昏暗,大灶前蒸汽缭绕,空气中混合着柴火的干香气息和水蒸气的濡湿之气。她们给惠芬的奶奶和父亲各冲了一碗“鸡蛋水”,又给我这个要回程的客人做了早饭,我整理好背包,穿起大嫂给我刚做的裤子,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这温暖的一家人。惠芬送我。因为没有车,我们俩沿着一条满是沟壑的土路步行,天冷路黑,很远才有一盏鸡蛋黄似的小路灯。两个女孩子手挽着手前行,一路没完没了地说个不停。这一刻,有两样东西热烘烘地装在我们心里,一个叫作友情,一个叫作文学。友情温暖当下,而文学就像这一路的鸡蛋黄路灯,前路虽然有光明,却也不可能看得很远。路很长,我们一直从凌晨走到天明,路也很短,回头一望,37年已经过去了。
青堆子小镇到了,长途汽车来了,车上对着车下,我们都流下了惜别的眼泪。现在想来,眼泪好像不仅是因为分别,还有对未来不知在何处的一种惆怅。破旧拥挤的长途车分明是个象征,我与惠芬其实此刻都站在车外,都渴望通过这趟注定路途艰难又终究会通往未来的媒介来一场现实与心灵的出走,但此刻的我们,还没有车票。
惠芬是为文学而生的。1984年到1986年,辽宁文学院首届学员,每个人都怀揣着三步走的远大梦想——发表作品、成为作家、成为大作家。来文学院之前,惠芬已经发表了日记体小说《静坐喜床》,第二年,她的短篇新作《小窗絮语》与来自阜新的谢友鄞、来自鞍山的张雅晨的小说一起刊登在了《上海文学》杂志上。《上海文学》,那可是文学青年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大上刊物,而辽宁文学院一下子就发了三篇,当时,同学们心中的震撼是可想而知的。这个现象级的文学事件,直接推动了辽宁文学院后续的编制确定、资金到位、校舍建成。
处在改革开放初期的时代背景下,走出乡村,走出小城市,进入有丰富物质与活跃思想双重冲击的大城市,是惠芬完成人生出走的第一步。大城市是有魔力的,这意味着所有到达这里的人都将有不同程度的改变。新生事物确实很多,比如天南地北请来的专家、作家、教授传授的新思想,比如我们总愿意这里那里地去逛书市和书店,还有学校组织的交际舞会和同学们特别喜欢的烫头。烫头说的是烫卷发,不光新潮的女孩钟爱,男孩子也喜欢,有的人可能一天没见,突然就顶上了一脑袋打着摩丝的湿漉漉的发卷。我跟惠芬都不烫头,一直保持着与生俱来的“清水挂面”,锦州来的徐锦川曾经给过一个评价,说你俩这叫“直发心态”。直发心态是什么意思?是否可以解释为保守、谨慎、固执、诚实,不愿意轻易改变,是否预示着不注重外表更关注内心的美好和丰盈。对惠芬而言,是否还可以对应到“我是从农村来的”这句话上。以我推测,她一定不希望因城市的走近而变得认不出从前的自己,乡村对于她不是要刻意隐瞒的卑微出身,而是引以为豪的、虽有苦难却无法割舍的精神家园。追根溯源,惠芬的家族,并非闭环运转般地偏居于乡村一隅,而是在族亲之中,有好几位在外发展的优秀人物。他们虽然不常回家,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条营养供给管道,能将开阔的眼界、新的信息和人文观念输送回家族。所以,惠芬虽然身处乡村,骨子里却装着外面的乾坤世界。就在几年前,我还陪她一起去抚顺战犯管理所旧址陈列馆,查找她舅爷的资料。毋庸置疑,家族中几代人的文化积累,注定会选择性地在后辈人身上开花结果,只是看被选中的是谁,让他干什么而已。
惠芬的直发心态还体现在对文学创作的心无旁骛上。可以说,她的执着坚守从未动摇,即便在各种新媒介纷至沓来、文学被一再唱衰时也没动摇。对文学以外的世俗功利,她仿佛天生免疫,总是主动逃离喧嚣与纷争,如果偶尔被诱惑牵动了心思,也会很快地重新定下心来。她所求简单——只要写作就好,唯有这样她才能把自己的内心放在快乐与平静中,写作就是她的生命。20世纪80年代末期,惠芬被调到庄河文化馆任创作员,后来竟被提拔为庄河市文化局副局长。这个令人羡慕的“官位”却让她如坐针毡,比如大家自然而然地叫她“孙局长”,她会听得浑身不自在,用她的话讲就是“硬出汗”。后来,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终于辞掉了这个让自己“硬出汗”的官职,满心欢喜地回到了热爱的写作上。
选择不变或缓变是一种生活态度,而一定会到来的改变是对现世生活地全心融入与热爱。惠芬的母亲曾经有一句描述总穿同一件衣服的状态,叫“耗子赶集里外一套皮”,这是对当年服装太少、手头太紧的绝好写照。惠芬用浓重的庄河口音学出这句话,带着无以言表的自暴自弃的欢乐心态,让听的人忍俊不禁。我觉得自己不是个俗人,但是个无可救药的“土”人,特别是穿衣打扮方面。别说衣服少的时候,多了以后也照样不行,经常对着衣柜发愁,搭配不出一套合适的穿着。结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惠芬的话题除了交换对各种人生境遇的看法,除了听她构思《秉德女人》《生死十日谈》《寻找张展》等长篇小说时所延伸出来的绵密绵长的感知天地,除了交流彼此孩子、丈夫以及日常种种,还经常地在如何穿衣方面津津有味地盘桓起来,特别是惠芬定居大连后,她俨然成了我的服装顾问。
当年在文学院,一次因为我俩大冬天在外面聊天太晚,以至于宿舍里的同学着急得跑出去好一通寻找。回来后,来自鞍山的何立彬大姐严厉地训斥我,说我一个城里孩子,带着孙惠芬这个乡下孩子,天这么晚了还到处乱跑,太不让人省心了……这些话,让刚从外面回来、几乎冻僵的我既内心温暖又瑟瑟发抖。现在反过来了,惠芬这个乡下孩子不仅给了我无数次的人生点拨,开解了我的很多心理困境,还开始指导我这个城里孩子穿衣打扮了。惠芬的指导从送我衣服开始,这样那样,一来二去我的衣柜里就多了好几件她送的衣服。有时她还带我直奔相熟的店家,对那些看上了的衣服不遗余力地夸赞,就像她赞美自己的朋友。她看中的衣服,仿佛一定世上最好,弄得你不买就好像对不起那件衣服,更对不起服装店老板,很让人怀疑老板娘可能是她的叔伯嫂子。如果你一直犹豫,那她就要替你买了,我便只能赶紧掏钱,别让她破费。
惠芬的衣品,特别讲究风格的飘逸、款式的大气洒脱。她很中意民族风的各种服饰和长款裙子,薄厚肥瘦花样繁多,我会经常地得到一件同款。一次在我家院里,我俩都穿着出自她手的同一款衣服,又留着差不多的短发走出小区,结果门卫师傅热情地对我说:“你姐来了啊?”真能让人笑出眼泪。审美因人而异,我俩虽然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好生自恋,可家里的男人们却有不同看法。我家先生就曾对我的潇洒飘逸充满疑惑,问:“又穿这个大裙子?”还有一次听惠芬的丈夫张申说,他俩在自家楼下散步,遇到一位穿着相近风格衣服的邻居女士,惠芬与人家目光一对,顿时碰撞出好感的火花。用张申的话说,“两个‘麻袋’相遇了,本来不认识,结果老熟人一般向对方扑了过去”。
由乡村到城市,由情感细腻的农村女孩到思维缜密、可以把人生与人性百态进行全方位分层透视,思辨出别人无法抵达的生命秘境的作家,惠芬在为读者奉献出众多好作品的同时,也完成了自己生命的完美“出走”。当然,出走并非意味着背离和遗忘,反而因时光的老去、岁月的沉淀和空间距离的拉开而生出无尽的牵挂与亲情反哺。回庄河老家,是她无论多忙都要挤出时间去完成的事情。尽管作为家庭地标的老房子不在了,全家人也都搬离山咀村,后来又搬离青堆子镇定居庄河市了,并且父亲、母亲也已故去,但公婆、哥嫂、侄子侄女们还需要她,大家族成员之间密如蛛网的血缘关系没有因地理距离而疏远,反而更加坚实紧密。家族亲情是她生命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否则她就不是现在的孙惠芬了。如今,她从早年的小姑子变成了德高望重、可以荫庇家族的老姑奶奶,在公婆和自己的小姑子那里,她成了支撑家庭的儿媳和长嫂,是他们的精神支柱和生活依靠。
惠芬曾跟我说,她与一位作家朋友交流时谈道:人年轻时,总是被外面的世界所吸引,要不断地往外去,一程程地向远处、向高处走;而人上了年纪,却渴望一程一程地回归故里,希望不断地寻根。但是,现实世界的故乡可能已经无法抵达,我们仍然可以回归的,便只能是内心深处那心心念念的精神故乡。从这一点说,惠芬是幸运并令人羡慕的,她不仅可以用文学写作的方式,从容地回到内心深处丰盈的精神故土,也可以跨越并不太远的空间距离,随时回到她现实的亲情故乡——很可能下一刻,大哥的电话就会响起,小姑子的微信也会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