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体的边界游荡
2021-11-11东君
东 君
我倾向于在离小说较远的地方写小说,在离诗较远的地方写诗。因此,我有一些小说看起来不太像小说。不太像小说的小说接近诗,但又不是诗;接近散文,但又不是散文。有一阵子,我感觉自己开始在文体的边界游荡。
我以为,唐传奇以前的小说还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小说,但彼时已有小说的雏型。它短小、随意,近于街谈巷议,有人称之为笔记文。《面孔》这本集子里的一些短章倒是跟笔记文有相似之处,但又有所不同。我称之为小说之前的小说。这种称法有点模糊,它指向的是一种文体的不确定性。的确,我在写作过程中,曾有意识地把一种文体推到了一个边界,在这个边界我能感受到写作的敞开与自由。
动念写《面孔》是在六年前。起初,我只是想把平日里的所见所闻记在本子上——试图通过文字,把一些面孔一点点地拼凑出来,就像几万个像素拼凑出一个清晰的电视画面。有一回,我把自己随手写下的一些片段发到一个九人微信群里,大家看了,都说有点意思,可以试着再写下去。五年来,我就这样在小说创作之余有会即录,写了一些碎片式的叙事文字,长则数百字,短则数十字,都是写人,有点像人物速写,寥寥几笔,不求完成度有多高,言语有中,风神能见,就足够了。我把这些碎片,跟百衲衣似的缀成一篇,冠以“面孔”这个题目。
有人说读了我的《面孔》,感觉有点像摄影家玩的那种街拍。我不懂摄影,但我喜欢拎着一种想法在人群中晃荡,我要捕捉的是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瞬间发生的事件。我相信,这些在一瞬间呈现的物质面貌与某种永恒的事物有着暗在的联系。夏尔说,诗人是无数活人的面容的收藏者。小说写作者何尝不是如此?描述一张面孔,就是描述一种世相。吾国吾民热衷于饮食,恋慕锦衣,看到种种谣言艳闻喜欢到处传播,碰到种种天灾人祸也喜欢伸脖子观望。诸如此类的事体,过去有之,别国有之,或许已经不算新鲜事了。我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在世俗力量的裹挟之下,有时会持一种清醒的判断,有时则需要一种懵懂的想法与模糊的快乐微微麻醉一下自己,在瞬息万变的时代让自己的脑回路也低回不已。这就是我和身边为数众多的人的现状。作为一名写作者,我喜欢用世俗的眼光打量别人与自己:从一个人的表情发现周遭世界的变化,从每一个杯子里动荡的水纹感受内心的悸动。
《面孔》写了四卷,计三百四十余则,先后在三家刊物刊发过。有人问我,这算是小说还是散文,我无以回答。它不像小说,也不像散文,更不像诗,但又兼有上述几种文体的某些特征。如前所述,我大致可以将这些文字归入笔记文。很多人由此联想到了《世说新语》这一脉传统。那么,我不妨在这里提一下这本书。在中国古代,除了志怪小说,还有一种志人小说,其中最为人称道的一部要算《世说新语》。后来尽管也出现过一些仿《世说新语》叙写故实、杂录琐言的书,但都不如这本书耐读。为什么?因为《世说新语》除了记事,还特别注重文字之美,三言两语,就透出一种玄远、优雅、诙谐的晋人气韵。晋以后,不少笔记文都或多或少受过《世说新语》的影响,写得好的,人们大都会以《世说新语》作标准,评定甲乙。有人说我的《面孔》中有一部分施用了“《世说新语》的笔法”,我是供认不讳的。我就是想用这种既古老又现代的方式记录众生相。不过,需要申明的是:《世说新语》中记载的多属历史人物,与之相关的事件、地点大都是于史有征。而我所做的,是去历史化处理。也就是说,我要书写的面孔,是无名者的面孔,他们没有置身于历史大事件里,而更多的是浮现在我们的现实中,他们中的某一张面孔也许就曾出没于我们身边。当然,其中也有一些超现实的、荒诞的、乃至无厘头的情节,这也是它有别于《世说》的一个地方。在写法上,我故意给自己设置了种种限制。使之受限,或许也能使之出新。一段文字,常常是由一个词,一个意象或一句话生发开来的。记事之外,我也下了点功夫,寻求一种内在的气韵;每则文字之间也约略作了排布,求的是外在的整一性。把它们单独拉出来,不见得精彩,但放在一个整体框架内,它们就会因为内在的勾连、呼应而变成浑然一体。
《世说新语》中记载的多属历史人物,与之相关的事件、地点大都是于史有征。而我所做的,是去历史化处理
国外也有一些书在写法上近于《世说新语》的。比如契诃夫的《手记》、伯恩·哈德的《声音模仿者》与《事件》等。此外,也许还可以提一下卡夫卡那些速记式的短故事。《卡夫卡全集》中译本的编者从卡夫卡的随笔集即《乡村婚事》一书中撷取了二十四篇、然后又从遗作中之佳作里面撷取二十四篇,凑成了四十八篇,归为一辑,少则数十字,多则五六百字,其叙事风格据说是“延续了德国文学史上有过的轶事风格”(见《卡夫卡全集》第三辑)。我以为,卡夫卡的四十八篇短故事近于中国古代的志怪小说《搜神记》,而契诃夫的《手记》则近于中国古代的杂录《世说新语》。据我所知,《世说新语》传到西方,是上世纪70年代的事。契诃夫应当没看过这部书,但无论从形式或文字来看,二者都不无暗合之处。这就让我想起《世说新语》里面的一句话:“周公不师孔子,孔子亦不师周公”。然而,周公与孔子“异世而出,周旋动静,万里如一”。据说契诃夫曾声称自己“很想写出容纳在自己手掌上的漂亮的小说”,这句话后来被日本作家引用,于是就有了“掌小说”这种称法。川端康成堪称“掌小说”的集大成者。有人统计,他一生写了一百二十七篇掌小说,收入掌小说集子里的小说,长则四千余字,短则数百字。国外称之为超短篇小说,而我们国内则多称之为微型小说或小小说。短至盈盈一掌,就等同于诗了。事实上,川端康成是把它当作诗来写的。就篇幅而言,我的《异人小传》近于那种“掌小说”,而且我也是像写诗般写作这些篇什。这是对放情长言的刻意收束,也是假小说之名传达诗之情味。说到底,我要突破的,不是文体的边界,而是感知的边界。
《拾梦录》的写法说是杂花生树,或许近之,有很多地方,我是信笔写来,点到即止,有些句子像是突然从风中飘过来的,而我只是伸手接住而已。因此,写这类小说,我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一种心理学家所说的“心流状态”。因为随意,难免会有意隔文疏之处,当时没有注意及此,发表之前,自己再校一遍,就做了大幅度的调整。因此,《拾梦录》如同乱梦,初看不讲究什么章法,仔细读还能看出我在章法排布上的用心之处。画山水画,有些人喜欢用点,每个点都有其讲究之处。如果说《拾梦录》是一幅画,那么,我以为,它是由众多个点连缀而成的。
《卡夫卡家的访客》其实也难归类。就篇幅而言,它是一个中篇,但从内在来看,它则是由一系列环环相扣的短篇构成的。形式突破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但找到了一种独特的形式之后,我就知道怎样调整叙述者与人物之间的修辞关系了。我想写的是某一类人物。这一类人物在每个时代都有可能存在过,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不被众人所知,或是一时间声名不彰,或是永世隐没。我曾经在某个场合发表过这样一种有趣(也可能很无聊)的想法:两百年后,或许会有一帮家伙在一次笔会中谈论我们这个三流时代的文学状况,还会提到几个重要的诗人或小说家,其中有一位,被他们推许为一流诗人。我们还可以想象,此人个子不高,头发稀疏,嗓音低微,青年时期总是失恋,中年发胖、离婚,晚境凄凉,生前没有头衔,死后亦无哀荣,总之一句话,他是一个穷吊丝,一辈子从未有过逆袭的传奇经历。他的一些作品大都是在博客、微信公众号里发表,很少在官方刊物露脸,也没获过鲁奖什么的,在堪称壮观的21世纪文学谱系中,他由于跟某个文学流派发生过若有似无的联系而被人提及,但更多的时候他的名字仅仅是列入“某某某某等著名诗人”的“等”里面。两百年后,他的一部分诗作被后世的另一位大诗人发现之后,人们相继读到了他的几本诗集,读到了他那些尚未公开发表的小说、日记、随笔、书信(包括情书),于是,人们近乎疯狂地爱上了他的文字,把他奉为大师,他的诗广为传诵,其貌不扬的头像也常常挂在一些咖啡馆的墙壁上作为装饰……其实,我要说的,是我小说里面那些寂寂无名的诗人。他们迎头撞上了一个三流的时代,写下了一流的诗篇,却没料到自己会同那些二三流或不入流的诗人们一道归于湮没。另一方面,他们在世之时也确乎有意识地游离于一个以儒家文化为本的道统、学统与政统之外,自绝于仕途,并由此归入一个沉默、孤绝的群体,你在任何一部中国文学史里面,在三四百年间的任何一部诗歌选本中,都不可能找到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我是从卡夫卡的文字里读到了他们的面影,把他们一一召唤出来。正如诗人邹汉明所说,他们与卡夫卡其实是同属一脉的。他们,在我小说中就是嘉兴沈渔、仁和许问樵、李寒、乐清陆饭菊、山阴杜若、司徒照、德清曹菘、桐庐何田田、明州徐青衫。也许,他们并没有消失,至今依旧在我们中间,苦苦觅寻知音。值得一提的是,在这篇小说未曾发表之前,我曾发给几位老朋友看,他们读了之后就问我,这是小说,还是长篇叙事散文。当我告诉一些人,这些人物都是虚构的,他们感到有些疑惑;反过来,当我跟另一些人开玩笑说,这些人物都是真实的,他们同样心存疑惑。这篇小说是以卡夫卡的一篇小文章作为引子,引出了一系列人物。可以说,除了卡夫卡,小说中所有的人物都是虚构的,正如卡夫卡的《变形记》里面,除了格列高变成甲虫,其他人物都没变形。在叙述的推进中,我故意使用了一些迷惑读者的手法。我之所以这样写,当然不是拿读者寻开心,而是希望读者可以像读一本史传那样去阅读它——我甚至希望他们读到其中某个人物时,就像碰到一个老朋友,可以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
说来也巧,这四篇小说与中国小说发展脉络倒是暗合的:从街谈巷语、杂录、丛谈到志怪、传奇。明人胡应麟把小说分为六类: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辩订、箴规。除了后面两类我不曾涉及,其他四类在我这本集子里都能有迹可寻。《面孔》算是杂录、丛谈一路;《拾梦录》、《异人小传》算是志怪一路;《卡夫卡家的访客》算是传奇一路。我所做的,就是以一种现代的叙事方式向中国古典小说致敬,也可以说是以古老的形式激活现代的文本。《面孔》是向《世说新语》致敬,《拾梦录》与《异人小传》(续)沿袭了我早前写作的那篇《异人小传》(见拙著《东瓯小史》)的风格,意在向志怪小说致敬;而《卡夫卡家的访客》则是向《史记·刺客列传》与唐传奇致敬。如果说我的《面孔》有《世说》之谐,那么,《卡夫卡家的访客》则有《史记》之庄。整本书里,我最为看重的,就是这两篇。
如果说我的《面孔》有《世说》之谐,那么,《卡夫卡家的访客》则有《史记》之庄。整本书里,我最为看重的,就是这两篇
我一直想写一种既小且美的小说,于是就有了这样一本由诸多短章构成的集子。至于它是否可以因小而美,以小见大,要看手下文字的功夫了。我常常担心自己对文字的苛求会变成一种妄求,这恐怕也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一种表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