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的河(四章)
2021-11-11洛迦白玛藏族
□洛迦·白玛(藏族)
一尾被叫做“人”的鱼
呷尔河静静地流,河流左岸是他家。而他,是一尾被叫做“人”的鱼。
唯有水声才能让他平静。就像,唯有松涛才能让一只被叫做“人”的鸟安心。
一尾被叫做“人”的鱼与河流之间有着无需言明的默契。
“呷尔——”
他在心里默念,一条河就从身体里流淌出来。
河床一如既往的平和安静,在沉默中承载着石头与泥沙的重。
河水依然一路轻吟或咆哮,带着被大地赋予的使命,奔向远方。
河滩保持着往昔的温情,那是养育了石头、苔藓、芦苇和蛙鸣的温情,也是养育了他儿时欢乐的温情。
忧伤的蛊会在出走的那刻被偷偷种下。
一些东西开始被遗落,一点点变轻变小,在毫无知觉中悄然无声地消失。
一些东西开始隐秘生长,静悄悄地变重变大,一点点把人往夜的最深处摁去。
还有什么是“我的”呢?多年以后,习惯了失眠的他这样想。
他曾亲手种下的波斯菊早已枯萎,他曾隔河相望过的苹果园已成街道,他的庭院里挂着葡萄藤养着各种花草的老屋已然不见。
他的少时拾捡到的小石头——如今,在他从不养鱼的鱼缸里,它和那些异乡的小石头们相亲相爱地呆着,他已不再去分辨它们的来处。
一条河将比一个人更长久地拥有他的故乡。
河水干涸,河岸荒芜,河床上石头裸露,一条河的痕迹仍将在石缝间显现。
就算是名为“远离”的刀,也无法斩断一尾鱼与一条河的牵绊吧?
他开始把故乡的那条河唤作“我的河”。
“呷尔——呷尔——”
他轻声呼唤,他的河就从身体里缓缓地流淌而出。
而他,是一尾被叫做“人”的鱼。
亲爱的河
他把石头、树根、麋鹿叫做“亲爱的”。
他把晴空和穿透玻璃的余晖叫做“亲爱的”。
他把喜欢的东西都唤作“亲爱的”,于是,他叫它“亲爱的河”。
亲爱的河啊!它从不掩藏对这世间万物的爱。
一片被雨打落的仓皇的叶子在河的流向中学会从容。
一只羚羊的渴望和一阵风的心动终被河面懂得。
一株努力抽穗的青稞在流淌的水声中得以抚慰。
一轮圆月在河床袒露的柔情里找到它的归宿。
一条河把同样的爱给了他的故乡和他乡,他的亲人和陌生人。
一条河翻山越岭地从远方而来,又风尘仆仆地往远方而去。
人们在不同的地方轻声唤:“雅砻”“呷尔”“踏卡”“铁厂”……
真好,除了星空和大地,他和他们还拥有同一条河。
他的河将在别人的故乡被别人的亲人爱上,他们也会轻声地唤它“亲爱的”。
这真好呀!他想。
“太阳之下万物和谐,但日全食悄然而至。”
很多时候,他想把这歌词前后互换:日全食悄然而至,但太阳之下万物和谐。
“和谐”,多好的一个词呀!就像“亲爱的”。
一条河的命
那时,他还年幼。
那时,还年幼的他和还未苍老的阿婆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说话。
阿婆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条狗有一条狗的命,一只蚂蚁有一只蚂蚁的命……
那,一条河也有一条河的命吗?
世间万物都有它各自的命。阿婆说。
他曾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思考一条河的命,当阿婆为那些被河水带走的人们念诵“嘛呢”的时候。
老人们说,这条河源自千万年前,一座遥远的雪山。
他想:一条河的最初是一片雪还是一块冰?
那些雪或冰在成为一滴水之前是否也有过艰难的抉择?
在漫长的岁月里,一滴水和另一滴水是因着怎样的缘分才走到一起?
当第一支河水自由地出走,它是否想到,那之后的河水都将受缚于河道?第一步之后的每一步,不过都是被后来的河水推着被迫地前行?
它将永没有回头的路。
一条河的命到底是什么呢?他不知道。
多年后,当他在镜中发现两鬓生出的几根白发,一个词突然清晰地浮现于脑海:漂泊。
一个人的命和一条河的命,竟也会如此相似么?
他这样想时,吹过一条河的风从他细纹隐现的眼角轻轻划过。
一条河的世界
一棵云杉并不只是一棵树,它的松针里藏着风和雨的气息。
一朵杜鹃并不只是一朵花,它的花瓣还盛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
一条叫做“呷尔”的河也并不只是一条河。
它路过峡谷,一道悬崖把粉身碎骨的勇气给了它。
它路过雪原,一丛枯萎的蒿草把最后的倔强给了它。
它路过村庄与牧场,一缕升起的炊烟和晚归的羊群把安详给了它。
一条河是繁忙的。
它要替一株蓝色的龙胆草说出欢喜,当溅起的水珠刚好落入花蕊。
它要替半截残存的树干说出愤恨,当它因饮下太多的雨水而醉倒。
它要替天空和大地说出它们的爱,这世间生生不息的源泉。
它还要替一个与故乡失散的人喊出他的乡音,在无数个寂静的夜里。
一条河的世界远比人的世界简单啊!他想。
他深爱着这样的一条河的世界。
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去叙述才不会显得苍白,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倾听才算真正懂得。
所有从自身出发的想象与猜测都是弱不禁风的,尽管用尽全力。
他有些难过,对他的河充满歉意。
他渴望,成为一尾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