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毕摩文献《突刹迪》与彝族人对“突刹”的认识
2021-11-10贾学英
摘要:“突刹”(tʰu³³ʂa³³)是凉山彝族毕摩文献《突刹迪》中记载的一种极其贪婪且到处闯荡的邪鬼。它潜伏在人间伺机而动,在残害牲畜的同时,还会作祟于人类和庄稼,贻害不浅。“突刹”这类邪鬼的存在,给彝族人民的生产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威胁和启发。本研究拟以彝族毕摩文献《突刹迪》为研究文本,通过对“突刹”的起源、状貌、危害等内容的梳理后,进一步总结彝族对“突刹”的认识,这对我们了解和研究凉山彝族的鬼神信仰及宗教驱逐仪式具有极大的意义。
关键词:毕摩文献;《突刹迪》;突刹;馋鬼
在卷帙浩繁的彝族文献中,毕摩文献是彝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蕴含着彝族远古历史、哲学、宗教、民俗、文学等多门学科的丰富知识,堪称彝族的百科全书。本文研究的文献《突刹迪》是一部彝族毕摩用于驱逐“突刹”的专用经书,主要流传于四川凉山彝区。目前,关于毕摩文献《突刹迪》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献文本的整理翻译上,鲜有学者对文献《突刹迪》展开研究,与其相关的研究论文尚未发现。
文献《突刹迪》整理翻译后公开出版的汉译本主要有两个版本,其中,由彝族学者摩瑟磁火译注的版本主要收录在《凉山彝族驱鬼经》和《中国少数民族原始宗教经籍汇编——毕摩经卷》两本书籍中,另一个版本则收录在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组织选编的《中国彝文典籍译丛》第8辑中,两个译本的内容大同小异,都对“突刹”的产生、状貌、危害以及如何驱逐等作了详细的描述,为研究彝族人对“突刹”的认识提供了珍贵的译本资料。
一、毕摩文献《突刹迪》概述
文献《突刹迪》是彝族毕摩用于驱逐“突刹”的专用经书,在四川凉山彝区广泛流传。该文献包含着“突刹”的起源、状貌、危害及如何驱逐等内容,深刻揭示了彝族民众对“突刹”的认识离不开他们的传统信仰文化。在彝族民间尔比中:“ndi³³vi³³ha³³ȵi⁴⁴tsi³³,tʰu³³ʂa³³po²¹ko³³ta³³”,即“驱逐经书数百卷,驱逐突刹为首项”,这句尔比其意为毕摩在主持驱逐邪鬼等宗教仪式时,都将“突刹”作为首要的驱逐对象,旨在说明了“突刹”的存在对彝族人民的生产生活产生着深刻的影响。
(一)“突刹”的起源
彝族是一个好追根溯源的民族,在万物有灵信仰的关照之下,他们对任何一类鬼神的阐释都与探讨本源相联系。关于“突刹”这一类邪鬼的起源,彝族人民有着丰富的认识,可归纳如下:
其一,“馋彝和馋汉,馋彝死后变突刹,馋汉亡后变突刹。馋人吃蛇肉,馋人吃蛙肉死后均会变突刹……宗族变突刹,家族变突刹,姻亲变突刹,兹莫变突刹,毕摩变突刹。”可知,彝族人认为,“突刹”这一类邪鬼是由生前嘴馋之人死后所变,且不受生前民族身份、阶级地位等因素的影响。只要生前贪吃或者食用与人类同源的动物则都是污秽之人,死后其灵魂也属不洁净类,因此不能升入祖界,只能变为“突刹”在人间四处游荡。从中可体现出彝族的污秽观,人认为污秽是一切病魔和灾难的主要来源,凡是伤害和食用与人类同源的动物,都是使自己受到污秽的过程,会遭到严重的惩罚。
其二,“突刹从天降,突刹自地生。”可看出,彝族人认为“突刹”是源自天空和土地,是自然发生和存在的一种邪怪,不受时间和空间的约束。“突刹”這类邪鬼的源头无止境,会时刻威胁着他们的生产生活。可体现出彝族人对“突刹”的畏惧情感。
其三,彝族学者卢万发的《彝族毕摩泥塑草偶研究》一书中,有着“突刹”源于英雄灵魂的说法,认为“突刹”是由远古时期的毕摩尼毕始祖、工匠神格莫阿尔和苏尼瓦撒拉曲三人死后灵魂中的一魂(留守坟地之魂)所变。这种说法源于彝族传统观念中的人死分三魂之说,对于人死分三魂的阐释,彝族各地区的毕摩有不同的见解,在巴莫阿依学者的《彝族祖灵信仰研究》一书中有如下阐释,即“人死三魂,一魂归祖,一魂附着于祖灵牌,一魂留守坟场坟地。”此说法,充分体现了彝族人对灵魂的认识,即认为灵魂是可以脱离人体单独存在,且不会随着人们生命的结束而消亡,是操纵着人们生命健康的主宰者。
(二)“突刹”的状貌
“突刹手握断柄斧,身披短袖山羊皮,穿着猪毛长蓑衣,挂着阿茎树拐杖,头上戴着竹帽子,背着砍肉的菜板。”从此段文献中可看出,彝族人对“突刹”的认识极具想象力。他们依据人类本身的形象特点结合现实中的思考去塑造未知事物,把“突刹”描绘成与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形象,生动的展示了“突刹”这一类邪鬼的状貌。从“突刹”的奇特的着装可看出,“突刹”就是凶恶的屠宰者,反映了彝族人对“突刹”的恐惧。再如:“突刹带了杀牛戟,突刹手握击羊棒,突刹搭着射猪箭”可得,彝族民众对“突刹”凶恶形象的认识非常深刻,手持作祟凶器的状貌极大的增强了“突刹”的凶恶形象。上述文献中关于“突刹”状貌的描述,也充分反映了彝族是个想象力丰富和善于思考的民族。
(三)“突刹”的危害
“突刹”的存在,给彝族人民的生产生活带来了多方面的影响:首先,是对牲畜的残害。如文献中的:“一年四季中,冬天的时候,下降霜和雪,突刹袭牛羊;夏天的时候,笼罩云和雾,突刹袭家猪;秋天的时候,刮风又下雨,突刹咬鹿麂;春天到来时,附着气和风,突刹来害牛,成为吃羊邪,常在羊圈转。”从此段描述中可知,“突刹”对彝族民众圈养的家禽家畜的危害极大。在彝族民间也有相关的尔比,如:“li²¹ʑi³³tʰu³³ʂa³³ndzɿ³³,su⁴⁴ʂa³³ʑɯ³³ti³³a²¹dzi³³”即“若有突刹来访,穷家独鸡都难剩”充分说明了“突刹”对牲畜的危害性。
其次,是对庄稼的危害。如文献中:“在那平坝上,撒籽耕种时,割荞无收成,打荞无籽粒,扬荞壳空空。突刹到空中,天气变阴沉;突刹到地上,庄稼欠丰收;突刹到原野,人类得疾病。”从此段内容中可知,在彝族人民的意识中,“突刹”是个无处不在的祸害源,它不仅危害牲畜,还会影响庄稼。因此人们把庄稼欠丰收的原因归咎于“突刹”,认为是“突刹”作祟,才会导致他们的辛勤劳作付之东流。
最后,是对人类的危害。如文献中:“突刹成为引诱鬼,引来灾祸到屋内,犹如山邪招死神,犹如鬼怪引病鬼,草根带尘土的鬼怪要驱逐,突刹引诱外来鬼,勾结病魔邪的要驱逐。”从中可知,“突刹”招来死神病魔,间接的危害了人类。由此,我们可总结出,“突刹”这种无法预知又无法控制的邪鬼,不仅给彝族人民造成了严重的经济损失,还威胁到了人们的健康和生命,于彝族民众而言,畏惧又恐慌。
二、驱逐“突刹”的仪式及意义
毕摩文献《突刹迪》与其他仪式经书一样,其内容与仪式过程紧密相扣。在仪式过程中,为确保仪式的成功,毕摩以仪式的类型和大小来准备相应的用具和材料,其中“突刹”形象的塑造是辅助毕摩完成仪式的关键步骤。从中可反映出彝族人民对“突刹”的认识,不仅表现在“突刹”丰富多彩的起源说上,还在仪式中赋予“突刹”生动的形象,在驱逐“突刹”仪式中展现的淋漓尽致。在凉山彝区,人民普遍以牲畜的病症来判断“突刹”作祟轻重的程度,其驱逐仪式可大致分为两类,即“突刹呐”仪式和“突刹迪”仪式。
(一)“突刹呐”仪式及意义
“突刹呐”(tʰu³³ʂa³³na⁵⁵)为彝语音译,彝语“呐”有“哄、诓、诱”之意,“突刹呐”意为引诱“突刹”,这种仪式通常在“突刹”作祟较轻的情况下使用。一般的,若主人家的牲畜出现精神萎靡、少食、皮肤上有浓疮的症状时,主人家会及时举行“突刹呐”仪式来预防和保卫牲畜。这类仪式程序相对简单,可由主人家独立完成。其具体的仪式程序可大致概括为以下几个步骤:首先,备好仪式所需的材料,一片瓦片,一点生猪油,一些燕麦粉;其次,把生猪油和燕麦粉放置到瓦片上后从火塘里夹一块烧红的火炭将猪油和燕麦粉烧出气味;最后拿着烧出刺激性味道的瓦片,在家禽家畜的窝棚前放置一段时间或转几圈后将其送到野外去,以示诱惑“突刹”跟着它走。
这类仪式因其简便性在彝族民间得到广泛应用,但仪式中的燕麦粉、猪油等用物可因地域和主人家的不同而发生改变。通常人们会选择自己易得,且能够烧出焦味或刺激性气味的物品,其主要目的是通过烧焦气味把“突刹”引诱走,从而求得六畜兴旺。这类简单的诓鬼仪式,可体现出彝族人对鬼神的认识,如彝族谚语所言:“su⁵⁵ȵi⁵⁵tsʰɿ³³i⁵⁵dʑɿ²¹lu²¹”,意为“别家的鬼,我家的神”,即鬼神都具有两面性,亦神亦鬼、亦正亦邪,他们即能赐福于人又能致祸于人。因此,彝族在与鬼神打交道时,会优先采取哄骗、诱导的方式将其诓走。
(二)“突刹迪”仪式及意义
“突刹迪”(tʰu³³ʂa³³ndi³³)为彝语音译,其中“迪”有“驱逐、驱赶”之意,即“突刹迪”意为驱逐“突刹”,这种仪式运用于“突刹”作祟严重的场合中。“突刹迪”仪式程序繁琐复杂,且仪式用物多,还需请毕摩主持,会耗费较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因此通常在牲畜出现集体的厌食、皮肤上有明显的烂疮或严重死亡时才会选择此仪式。在仪式中,毕摩祭司主要以诵经的语言形式与仪式载体相结合,对“突刹”进行驱逐。即通过叙述其来源、描绘其状貌、声讨其罪状、斥责其不义后呼请各方众神来助力,齐力把“突刹”驱出主人家。如文献中:“驱逐突刹首,驱入高山杉林中;驱逐突刹身,驱到悬崖峭壁上;驱逐突刹尾,驱进滔滔江河里。”
在举行此类驱逐仪式时,因仪式的规模较大,主人家會根据毕摩的指示提前准备好部分的牺牲用物。在仪式活动中,毕摩还会依据牲畜的病症来判定“突刹”的形象特点,制作出“突刹”草偶,将其作为“突刹”将之驱逐,以此增强驱逐效果。“突刹”草偶的应用不仅是一个仪式所需的载体,还反映了彝族人对“突刹”这类鬼的深刻认识。
三、鬼神信仰观下彝族人对“突刹”的认识
彝族的鬼神信仰源于彝族原始先民的万物有灵观念,他们根据自己对世界的认知,相信自然万物皆有灵魂。在彝族的传统观念中,他们还认为灵魂不灭,是可以依附于肉体或其他形体存在,且具有超自然力量,可以祸福人类。此观点在彝族毕摩文献《突刹迪》中显而易见,可看出彝族对鬼神的存在持着深信不疑的态度,且人们想象中的“突刹”是以狰狞怪异的面目及超自然的影响力左右着人们的社会生活。
(一)“突刹”是一种馋鬼
通过对毕摩文献《突刹迪》的梳理分析,可总结出“突刹”是一种由灵魂幻化的馋鬼,“馋”是其主要特征。回顾“突刹”的起源,我们可知“突刹”是由人们在世时嘴巴馋或者不干净之人死后所变,这种观念在彝族民间俗语中能充分体现,如:“ndɯ²¹gu²¹su³³ȵi⁵⁵sɿ⁴⁴nɯ³³tʰu³³ʂa³³dʑi²¹”即“德古苏尼死后变突刹”,其中“德古”是彝族民间的民事纠纷调解人,“苏尼”是彝族民间的巫师,两者因其职业的特殊性质,常常穿梭于有烧肉和酒肉的场合里。因此民间人戏称他们嘴馋,到处都有酒肉可吃,死后其灵魂定会遵循其本性成为“突刹”四处馋等,此外在驱逐仪式“突刹呐”中也能充分说明“突刹”“馋”的特性,彝族民众根据它所表现出来的本性和特性对其对症下药,举行相应的诓骗和驱赶仪式来实现牲畜平安的目的,上述都充分说明了彝族人认为“突刹”是一种馋鬼的认识。
(二)“突刹”的社会作用
在彝族社会中,“突刹”这类邪鬼的存在,给彝族人民的生产生活带来威胁的同时还发挥着其独有的作用。人们迫于“突刹”带来的种种生存发展的威胁,会想方设法与其抗衡,他们通过各种手段来实现保护家园的目的。与此同时,在彝族社会生活中产生了相关的禁忌事项,时刻约束着人们的言行举止。如在彝族长辈教导晚辈吃饭守礼节的场合上“dza³³ka⁵⁵nɯ³³tʰu³³ʂa³³dʑi²¹”即“嘴馋成突刹”反映了彝族对人们生前各种道德规范和行为礼仪的要求和重视。此外,彝族对动植物的相关禁忌实则也反映了彝族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意识。综观上述可得出,“突刹”这类邪鬼的存在不仅有消极影响,它还对彝族伦理道德文化的建设及彝族地区自然生态的保护带来了积极的促进作用,这也对当前社会所提倡的生态文明建设有着重要的启示,既有助于提倡文明生活方式、强化人们的道德文明意识、树立正确的生态价值观,还为构建文明和谐的社会出份力。
四、结语
首先,通过对凉山彝族毕摩文献《突刹迪》中“突刹”的缘起、状貌、危害等方面的文本梳理,不难发现彝族传统的万物有灵观念和灵魂不死的认知,贯穿于彝族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其次,通过“突刹”形象的深入解读,可发现彝族对“突刹”形象的塑造和启发上,深受彝族鬼神信仰文化的影响。最后,通过文献《突刹迪》的文本梳理,充分体现了在彝族人的传统观念中,“突刹”这类邪鬼的存在,即有人们无法掌控的客观原因,也有人们违反禁忌,破坏平衡的人为因素。总而言之,通过分析彝族民众对这类鬼魂的认识和总结,可反映出彝族人民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对事物认识的变化,这对研究彝族的历史文化具有重要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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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巴莫阿依.彝族祖灵信仰研究[M].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9.
注释
[1]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组织选编,《中国彝文典籍译丛》,第8辑,第七卷.猪胛卜驱逐经.第176-178页,四川民族出版社2016.12.
[2]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组织选编,《中国彝文典籍译丛》,第8辑,第七卷.猪胛卜驱逐经.第178页,四川民族出版社2016.12.
[3]巴莫阿依.《彝族祖灵信仰研究》,四川民族出版社,第9页.
[4]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组织选编,《中国彝文典籍译丛》,第8辑,第七卷.猪胛卜驱逐经.第179页,四川民族出版社2016.12.
[5]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组织选编,《中国彝文典籍译丛》,第8辑,第七卷.猪胛卜驱逐经.第181页,四川民族出版社2016.12.
[6]涼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组织选编,《中国彝文典籍译丛》,第8辑,第七卷.猪胛卜驱逐经.第168-169页,四川民族出版社2016.12.
[7]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组织选编,《中国彝文典籍译丛》,第8辑,第七卷.猪胛卜驱逐经.第170-171页,四川民族出版社2016.12.
[8]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组织选编,《中国彝文典籍译丛》,第8辑,第七卷.猪胛卜驱逐经.第177页,四川民族出版社2016.12.
[9]凉山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组织选编,《中国彝文典籍译丛》,第8辑,第七卷.猪胛卜驱逐经.第177页,四川民族出版社2016.12.
作者简介
贾学英,女,彝族,四川喜德人,文学硕士研究生在读,单位:西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专业: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