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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与毕奂午,两个“放牛教授”的显与隐

2021-11-10彭忠

文学天地 2021年6期

摘要: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武汉大学中文系教师团队,阵容强大,人才济济,结构合理,享誉全国,史称“五老八中”。“八中”里的程千帆、毕奂午两位教授,经历相仿,都是在“最适合做学问的时间,全给放牛放掉了”。1978年以后,两位教授先后获得教学和科研的自由,不过他们的学术发展和社会影响截然不同:前者如雷贯耳,自成一派;后者默默无闻,鲜为人知。尽管如此,但二人胸怀坦荡,在继承传统,传道受业,鼓励同道,提携后进等方面,实为精神相通的,一显一隐,都值得尊重与缅怀。

关键词:放牛教授 传道受业 嘉惠学林 达观人生

提起武汉大学中文系,人们往往怀念五十年代鼎盛时期的学术团队,俗称“五老八中”的集体。

“五老”,实有六人:弘老刘永济、博老刘博平、鲁老席鲁思、耀老黄焯、徐老徐天闵,徐老逝世后由陈登恪递晋“五老”。

“八中”,也有不同的名单。基本人选是:程千帆、刘绶松、沈祖棻、胡国瑞、李健章、周大璞、李格非、毕奂午、张永安、缪琨。《课外阅读》2008年16期

“五老”中,仅黄焯先生(1902-1984)熬过艰难时期,成为八十年代初武大中文系汉语史专业唯一的博导;《武汉大学》,北京:知识出版社,1987年10月一版,第111页 “八中”里,1978年前去世的有刘绶松、沈祖棻、张永安、缪琨。剩余六人中,有两位教授因为划为“右派”,被剥夺教书权利近二十年,其中一位自述,“整个说来,我就感觉到自己最适当的做学问的年龄,全给放牛放掉了。” 程千帆 《桑榆忆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9月一版,第38页。

他们就是程千帆与毕奂午两位先生。

( 一 )程千帆先生在学界一直声名卓著。“成名早,解放前就发表过颇有分量的著作。”(谭丕谟语)吴志达 《两代大师的风范——刘永济、程千帆先生的学术与人格》,武汉,《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3年11月

抗日战争胜利后,武汉大学从乐山迁回武昌珞珈山复校。1947年,时年35岁的程千帆升任正教授。徐有富:《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3年一版,第153页 ,不到一年,他又承担中文系主任和一年级国语指导委员会主任重担 。《武汉大学校史简编(1913-1949)》,1983年11月内部发行,第122、123页。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武汉大学中文系的学术水平能名列全国前列,这位年富力强的系主任功不可没。

武汉大学文学院退休教授程一中,是武大中文系1955届学生。他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千帆师是解放后第一任系主任,面对这种长期禁锢的局面,不顾师友冷漠,断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首先是不拘一格延聘现、当代文学方面的师资,毕奂午、刘绶松、刘西彦、吴奔星等先生相继到校任专职教师,此尤不足,又……,一时之间,新设了五六门新闻学课程,学生竞相选修,大教室总是济济一堂。” 巩本栋编 《程千帆沈祖棻学记》,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10月一版,第235页。

程一中的同学里,还有马赫,王博仁,邓黔生,吴代芳,张天望,何国瑞,陆耀东,程一中,曾加琇,唐荣昆,彭未成等。武汉大学中文系1955届同学录,武汉 1994年10月

程千帆在五十年代的头七年间,除承担教学和管理工作外,还完成了独著《文学批评的任务》、《关于文艺批评的写作》,合著了《古代诗歌论丛》(程千帆、沈祖棻)和《宋诗选》(程千帆、缪琨),巩本栋编 《程千帆沈祖棻学记》,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10月一版,第390页。1956年,他被评为三级教授,被聘为《文学研究》编委、《武汉大学人文科学学报》副总编。徐有富著《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3年一版,第184、185页。

1956年8月,他的夫人,著名词人、古典文学学者沈祖棻从南京师范学院调回武大中文系,徐有富著 《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3年一版,第181页。他们的女儿程丽则,在9月初由南京力学小学转到武大附小二年级。章子仲说:“千帆的父亲、继母、妹妹们都住在一起。女儿丽则活泼可爱,加上保姆小莺,一家八口,生活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好,一切都有了新的开始!”(《北斗七星——沈祖棻的文学生涯》第87页)

人生无常,好景短暂。一场反右派运动的风暴席卷华夏。程千帆在运动中受到巨大冲击,被错误的划为“武汉大学右派元帅”,受到批判和不公正处理,被迫离开教学和科研岗位,这一走就是十八年。他晚年在回忆录中说:“我一生中最大的挫折就是遇到反右派的政治运动”。程千帆著 《桑榆忆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9月一版,第34页。

在程千帆的人生际遇中,有两个“十八年”是难忘的。

第一个十八年,是从1959年到1977年,程千帆被剥夺了正常工作权利,在珞珈山抄卡片、搬砖。“程丽则说:‘1967.2-1970.2,武大农场劳动,种菜、养鸡、放牛等’”,“1969年,程千帆在武汉大学校办农场劳动,冬天在沙洋农场劳动。”。这样的状况一直到1977年。“1977年,程千帆在家,办理退休手续”。《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3年一版,第184、185、262页。其间,他還因斗牛踩伤骨折。沈祖棻著程千帆笺《涉江诗词集》(河北教育出版社)“近事寄友二首”后记载“笺曰:余时牧牛沙洋。一九七二年春为斗牛所踏,折其距骨,因返武昌治疗,越二年,仍去谪所,故诗有当归之咏也。”

第二个十八年,是从1978年到1996年,这是程千帆先生来到南京大学,以时不我待的激情,老当益壮,焕发学术青春的十八年;是他甘为人梯,精心育才,提携后进的十八年。

被迫闲赋在家,身为武汉一普通居民的程千帆,受到时任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的知遇,于1978年8月下旬,破格受聘到南京大学中文系,开始了自己学术生涯的新阶段。也在这里,他埋头实干,苦心经营,建设起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重镇,开创了属于自己的学术门派。(当下有民间微信公众号“程门问学”)

他以古代文学学术带头人的身份,使得南京大学中文系,成为首批一级国家重点学科、首批国家文科基础学科人才培养和科学研究基地。培养了包括建国后的第一个古代文学博士莫礪锋等在内的一批优秀人才。山东大学出版社编辑部 《中国首批文学博士学位论文选集》 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 1987年12月一版,第291页。《文学遗产》主编徐公持在《二十世纪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近现代化进程论略》一文中论及“钱钟书、程千帆为第四期学术‘人望’”,“而程氏有充分发挥传道受业优势,在培养年轻一代学者方面付出心血,并取得卓越成功,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门下人才辈出,形成坚强学术‘梯队’,在本学科中广受称道赞许。”

程千帆著作等身,题签无数,享誉海内外。曾任第五、第六届江苏省政协委员、九三学社江苏省委员会委员、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顾问、江苏省文史馆馆长、南京市文联主席、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会长、中国旅游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华大典编纂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等职。

同时,从1977年起,程千帆在完成亡妻遗愿、嘉惠学林的双重责任下,使沈氏遗著《宋词赏析》、《唐人七绝诗浅释》四海散珠,多次重印。《涉江词》、《涉江诗》也有多种版本印行,学界、读书界关于沈祖棻研究的成果不断涌现。浙江海盐还成立有全国范围的沈祖棻诗词研究会,每年出版会刊,有一批忠实拥趸。

1992年9月,《程千帆先生八十寿辰纪念文集》由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

程千帆先生于2000年6月3日离世。生后极尽哀荣,有及门弟子泣告;国内众多高校、文学院亦发来唁电;学术团体、业内学人也纷纷挽联;还有港澳台、东南亚和日本、韩国、美国等国际同道,表示深切悼念。

2000年下半年,十四卷《程千帆文集》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

“2000年11月25、26日两天,在南京大学举行了程千帆先生学术思想研讨会……代表和来宾们在发言中高度评价程千帆先生的道德文章,缅怀先生的高风亮节。” 莫砺锋编 《程千帆先生纪念文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5月一版,第325页

2001年5月,由莫砺锋编辑,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程千帆先生纪念文集》问世。

“2003年,由师母陶芸先生编辑整理的《闲堂书简》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距今也已经十年了。今年恰值闲堂师诞辰100周年,南京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学科的同仁们早就商议,要在2013年举办一系列纪念活动,包括增订再版《闲堂书简》。(程章灿后记)” 程千帆著 陶芸编 《闲堂书简(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5月2印,第810页

同样,作为纪念程千帆诞辰100周年的学术成果,徐有富著《程千帆沈祖棻年谱长编》于2013年9月由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此书近千页,105万字。

同年,莫砺锋编《程千帆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由凤凰出版社出版。

在现当代中国古代文学的学术星空中,程千帆先生无疑是一颗璀璨的恒星,光芒四射。

( 二 )毕奂午先生则鲜为人知。

在武汉大学一百二十年校庆献礼书《武汉大学历史人物选录》中,有毕奂午词条:“毕奂午(1909--2000),又名毕焕午、毕桓武,男,河北井陉贾庄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谢红星主编:《武汉大学历史人物选录》,武汉:长江出版传媒崇文书局,2012年9月一版,第384页

其实,该词条并不全面,毕先生不仅仅是中文系教授和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硕导,1983年9月后,他调离中文系,来到新创立的武汉大学新闻系,是两年后该系硕导中的两个教授之一(另一位是何微),指导新闻学专业研究生。 《武汉大学》,北京:知识出版社,1987年10月一版,第117页

在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官网上,有如下介绍:

“1983年9月在前校长刘道玉先生的积极推动和支持下,武汉大学成立了新闻系,吴肇荣教授担任该系第一任系主任,时任中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席的吴冷西同志担任名誉系主任,著名新闻教育家毕奂午教授、何微教授曾在新闻系任教。1984年新闻系正式招收了第一届新闻学专业本科生,次年获新闻学硕士学位授予权并开始招收硕士研究生。”

毕奂午曾经以诗人显世,三本小著,“先后担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南文联常委,湖北省文联副主席,武汉市文联副主席。他自192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掘金记》,散文集《雨夕》,诗文集《金雨集》等”。谢红星主编:《武汉大学历史人物选录》,武汉:长江出版传媒崇文书局,2012年9月一版,第385页

他公开发表的作品、论文寥寥可数,仅发表在八十年代初的《诗刊》和《武汉大学文科学报》。

就笔者所见,专文介绍毕奂午的文字,比较早的有马希良的《老诗人毕奂午今昔记》,发表于《新文学史料》1986年2期;

毕奂午先生于2000年2月29日离世,李辉完成《送毕奂午先生远行》,发表于《湖北日报》2000年4月1日,他后来还在网络发表《毕奂午,被遗忘的诗人,很伟大的诗人》、《这些老前辈/毕奂午:在草地仰望星辰》等,并被网友转发;

徐鲁的《毕奂午,现代诗坛上的失踪者》,发表于《中华读书报》2010年12月8日14版;陈子善的《邂逅毕奂午》,发表于《今晚报》副刊2016年12月29日16版;

於可训的《奂午何来成唤牛》,发表于《长江文艺》2019年第3期。

四十年间,仅此而已。

有研究者作过统计,大陆近年来出版的数十种现代文学史著作中,毕奂午这个名字出现率为零。(张中良:《从毕奂午先生的一幅手迹谈起》)

其余零星鸿爪有:

舒芜在《中国文学批评史》(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12月1版)重印缘起中提到,“直到去年,毕奂午教授、程千帆教授、吾师王气中教授差不多同一时候相继告诉我,学术界需要重印此书,督促我应该促成重印的实现。”

李辉著《萧乾传》(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2印,第82页)“萧乾本能地厌恶这肮脏好的世界,他把全身心系在事业上。现在,又有了‘小树叶’。除他之外,曹禺、何其芳、毕奂午(也是在北平认识的年轻诗人)都在天津。何其芳和毕奂午在南开中学教书,巴金的二哥李尧林也在那儿教书。萧乾常常躲开报馆污浊的环境,到南开中学去,在那里度过愉快的时光。”

李辉撰稿的《一个知识分子的历史肖像》中讲述毕奂午与巴金的交往经过,其中有“说到巴金,说到那些往事,毕奂午异常激动,还落下了眼泪。”,“这便是我看到的一个作者对出版家巴金的感激与思念。” 李辉、李存光、陈丹晨主编 《一个知识分子的历史肖像》,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10月1版) 第155、156页。

吴焕的《两京盛世闲人:靳飞——记忆北京的一个旅居日本的中国文人》(戏曲文化网 2001年7月14日)“孙郁先生这样写,使我想起他那次南下湖北武汉叩访隐儒毕奂午先生。现在知道毕先生的人不会太多,但早在上个世纪初叶,是和卞之琳、何其芳、曹葆华、艾青并肩的诗人。30年代,巴金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时,曾为他出版过诗集,并亲自为他的《雨夕》写了后记。后来毕先生安心执教,自甘野老,负偈‘今天活着,就证明昨天没有死’。张中行先生评论毕先生语曰‘六朝人物’,确是高山流水之语。”

吕剑著作《吕剑诗文别集》(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8月1版 第149页和150页)中,登载有著者给毕奂午的两封信。笔者比对原件发现,第二封第三段后缺少部分文字,应是发表时删节。内容为“弟与牛汉友情深挚。但因弟多病,虽同寓一城,竟常年不通音问,亦一恨事。”可见诗人间的往来交谊之微妙。

上海鲁迅纪念馆乔丽华在《中国现代作家手稿及文献研讨》一文中写道:“2014年8月14日--17日,中国现代作家手稿及文献国际学术研讨会在上海鲁迅纪念馆召开。。。。。。张中良教授通过解读现代作家毕奂午晚年诗稿,对新中国成立后印历史原因被长期埋没的这位作家的境遇做了钩沉,引起与会者的强烈共鸣。”( 《国际学术动态》2015年第3期 )

不仅外界寡闻,武大校内为百年校庆而出版的《珞珈撷英》,收录154位校友、博导和有突出贡献专家中,“五老八中”仅黄焯和程千帆两人;由武大子弟,“八中”之一李格非教授的两个儿子共同编著、湖北美术出版社2010年出版发行的《武汉大学学人墨迹选》中,前面所列举的中文系“五老八中”成员,唯一未选者,就是毕老。在湖北崇文书局2012年出版的《武汉大学历史人物选录》中,毕先生也是叨陪末座,在其他系列之中。

九十年代初,笔者因为工作关系,结识从武大附小退休的赵岚老师,并经常给她帮忙做事。她的先生就是毕奂午。那时自己年轻,不了解,与毕老交流极少,见面打个招呼而已,感觉老教授温润有礼,不多言辞,总是静静的,独自坐在藤椅上看书看报。那时候他们住在二区41号,楼下楼上都是书,大部分家务由一位姓谢的阿姨承担。毕老去世后,谢阿姨就成为住家保姆,又陪伴照顾赵老师十多年,直到老人的生命尽头。

( 三 )其实,毕奂午先生是有资历的。

徐鲁在《现代诗坛失踪者》一文中,清晰的介绍着:

他青年时期就读北京师范学校,曾与同学王荣庭(后改名王洛宾,民族音乐家)一道结伴北上,本想去莫斯科,后未能成行。

1934年应聘到天津南开中学教书,同事中有何其芳、李尧林、高功远,李苦禅等(还有张中行、孟志孙)。因为从事文学创作,与巴金、卞之琳、曹禺等成为友人(还有章靳以和萧乾)。

1935年,巴金把毕奂午的部分诗文先后结集出版,分别题名《掘金记》和《雨夕》。这些的作品,受到艾青、何其芳等人的佳评和认可。

抗日战争时期,他被日本法西斯投入监狱,受尽屈辱和折磨。出狱后在北京成达中学任教。

1946年,经巴金和李健吾介绍,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朱自清聘任毕奂午到清华大學任助教,随后于1948年调入华中大学任讲师,翌年评为副教授。

毕奂午参加了全国第一次文代会,成为当时中南文联、武汉市文联和湖北省文联、省文化局的领导人之一。1950年应程千帆之邀,调入武汉大学教授现代文学。

补充两点:1932年(民国二十一年)11月27日下午2时,毕奂午、王荣庭等与同学一道,在师大露天广场亲耳聆听过鲁迅的演讲《再论“第三种人”》。

在舒芜1987年11月16日给毕奂午的信中写道:“如果您说您是台、谭诸先生的‘不够格的学生’,那我更不敢写出来辱没师们了。”其中的“台、谭”是台静农和谭丕谟。

在全国第一次文代会期间,中南代表团成员李蕤有心找了许多同道题词留念,毕奂午留言“共同学习,一同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李蕤同志挚友 毕奂午 1949年八月一日”。这是当时部分知识分子内心的普遍写照。 宋致新 “第一次文代会:“为人民”始终是他们相互勉励的主题词” 《武汉文史资料》2016年第9期

1957年秋,在程千帆被打成武汉大学“右派”元帅的同时,毕奂午也定为右派,剥夺教学科研近二十年。1968年7月出版的武汉大学校报《钢武大》战字第三号,头条是《横扫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有40名教授、讲师和职员和名字和照片被上黑榜,其中有“李国平、袁昌英、沈祖荣、程千帆、张月超、杨端六、毕焕午、燕树棠、石泉、李崇淮、刘绶松、余先觉、胡国瑞”等。这些名字至今依旧闪耀在武汉大学的历史与学术星空。

对于放牛的经历,他揉碎成诗《初出牛棚告白》,发表在《诗刊》1981年3月号。他这是在回应友好们,我好好的活着,我等到了“盼望暗夜快快走完”的时刻。在此之前,他的旧友程千帆、臧恺之、曾卓、牛汉、吕剑、胡天风、骆文、舒芜、蔡厚示等先后有诗作在《诗刊》亮相,包括沈祖棻的遗诗。公开露面,公开发表作品,这是他们那群人劫后余生的宣言。

复旦大学贾植芳给他来信:“前些日子,在《诗刊》上看到兄的一首近作,不胜欣快。我实在不懂诗,但我确实喜欢象这样有诗人感情的诗,它的精神世界是丰富的,完整的,高尚的。”

《诗刊》老编辑、诗人吕剑在1990年3月在给毕先生的信中还记得那首诗,他写到:“《初出牛棚》出自真感受,甚佳,在我看到的同类作品中,此诗堪称翘楚。”吕剑著《吕剑诗文别集》,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8月1版 第149页

其实,这首公开发表的诗作,并不是作者投稿,而是“春节期间,北京的一位朋友拿去,不知如何又流传到克家同志处。”(毕奂午致马希良信)

1982年6月,武汉市作家协会筹委会给武汉大学中文系发邀请函:

“毕奂午同志:

武汉作家协会成立大会,定于一九八二年六月九日上午八时半在汉口滨江饭店(山海关路二号)召开,会期四天,届时请携此通知出席,并自带粮票四斤、伙食费贰元捌角及洗漱工具。如不能参加,请事先来函或来电告知市作协筹委会(电话21281转市文联文学部)

武汉作家协会筹委会(武汉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文学部章)一九八二年六月”

毕先生回复“作协成立大会办公室:我因事不能参加大会。谨向大会请假。大会如有什么文件,请寄给我,以便学习。通讯处:武汉大学二区41号毕奂午。”

这次大会选举李蕤为主席,李冰、曾卓、莎蕻、马国昌、管用和当选为副主席,姚振起为副秘书长。毕老未参会,聘为协会顾问,时年七十有三。随后的省市文联、作协方面的活动邀请,毕先生几乎都请假了。

随着武汉大学新闻系的成立,他的重心就转到新闻学的教学工作之中,尽管还兼任着中文系“现代文学”专业的硕士生导师,对于文坛以及学术,他默默关注,保持着距离,与友好、后进以书信笔谈为主。

他的笔谈友人,除亲人外,有北京的张中行、牛汉、吕剑、舒芜、萧乾、臧恺之、贾芝、马文珍(清华大学),李辉和靳飞等;上海的贾植芳,南京的程千帆,厦门的蔡厚示,武汉的骆文、曾卓、胡天风、徐鲁、阳云、熊连生、田野、刘岱,黄石的黄瑞云、马希良,英山的熊召政,仙桃的汪烈久,等等。

程千帆到南大后第二年,着手编辑《古诗今选》作为系内资料。他给学生杨翊强(时为武汉大学青年教师)信中提到:“诗选下册已奉寄,仍望严格查一便(遍),多提出意见。我上半年无空,要在下半年动手改。请问奂午有何意见,写信来。他上次来过一信,我事忙,又不知其地址,(寄系中怕他收不到)故未回。请告知。并请其原谅。” 程千帆著,陶芸编:《闲堂书简(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4 年2印,第42页

短短数语见真情。直呼“奂午”的名字,说明两人的关系亲近;“有何意见写信来”,表明程千帆这位古代文学的专家,看重作为新文学诗人毕奂午对选文的意见;“寄系中怕他收不到”,折射出当时人事的复杂和程的谨慎,“并请其原谅。”亦再次表明程对毕的尊重。

笔者听赵老师谈过一件往事,七十年代中期,毕老师和她携手同行,去探望住在九区外面陋室的程千帆夫妇。他们沿着小路,走到门口就碰到程先生,程先生转身对屋里喊道:“沈先生,毕教授赵老师来看我们了。”多年后,赵老师对这一声“沈先生”记忆犹新,叹息不已。

( 四 )下面几封书信往来,折射出毕奂午先生的为学为人和处世。

奂午同志:

上月十二日来示诵悉。一个月来,此间筹备建校六十周年庆祝大典,忙得不亦悦乎,遂致稽延作答,敬祈原谅。

承赠中草药罗布麻,对降压甚有裨益,无任感激。现存药尚多,可供长期服用,勿劳搜购,日后倘有需要,当再奉扰。

《文学研究动态》所登消息不确切,误“选读”为“研究”,因此惊动了外校同志,纷纷来函问讯,无以报命,甚觉惭愧。钱先生此书大有研究价值,但要许多人通力合作,目前非其时,恐经俟作者身后方能实现也。

厚示兄仍在厦门,本月底可遷榕。提升副教授已内定,正待省政府批准公布,知?特闻。

匆肃即颂

教祺

郑朝宗

四月十五日

这是厦门大学中文系郑朝宗教授1981年的来信。中草药一事,是应蔡厚示所托而办,当时此药只有武汉可购。“选读”,即郑教授对钱钟书新著《管锥篇》而开展的学术活动,指导研究生以此为研究对象,是“钱学”的发端。“迁榕”是指蔡将由厦大调往福建省社科院文学所。

蔡厚示一直在厦门大学中文系任教,小毕奂午十九岁,两人五十年代中期,同在北大文艺理论进修班学习而结识。虽为同学,但蔡一直执弟子礼,往来信函称赵岚为毕师母。他对胡国瑞教授和程千帆教授亦如是。

蔡厚示来信:

“毕先生:

叠奉三函,隆情至感。我未及时回信,请谅宥!

承代购寄罗布麻,郑先生已收到。统费若干,请赐知。我当璧还。

忆昔未名湖畔。得与先生同学。先生平易近人,奖掖后辈,给我印象颇深。目前形势大好,喜见先生精神矍铄,重返学界,为四化大作贡献,可预期也。尚希先生不吝教我!

我拟于四月下旬举家迁榕。若有机缘,我当再趋白云黄鹤之乡拜谒。

郑朝宗先生嘱我代申谢忱。他记得当年与先生一同在京开会,对先生言谈笑貌,至今犹欣慕在怀。

耑此,敬祝

俪安!

晚 蔡厚示 上

1981,2,12 ”

毕奂午在给蔡厚示的信中写道:

“升级事如何。我想你我之辈不管如何,教书,读书总还是认真的。不能老埋在土中或压在石头下面吧。而且你是可作更多的事的。

前几天郑先生有信来,曾提到你的事,说升副教授已内定,待省里批即公布。这总算一喜讯。谨奉闻。 祝

全家安好。 奂午

收到《历代民歌选析》,万分感谢。 ”

那时候,钱学还未现端倪,而毕奂午敏锐捕捉学术信息,尽早的去了解学界动态,知己知彼。

1979年,青年诗人熊召政以《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在诗坛暂露头角。1981年11月,还在英山县文化馆的他给毕教授去信:

毕教授:

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收到了您的回信,您可以想象我的高兴。

今年您的考生竟没有一个及格,足见其难。但这也增加了我的决心。我准备发扬容国团的“人生能有几回博”的奋斗精神,来完成我的志向。请您相信,我是能够吃苦的。

您在信中开了一大串要读的书,也就是自修大学需读的书,这些书的一部分我已读过了,有的是精读的(当然是我的标准)。如文艺理论、中国通史、文学史。不过现在还得重新来读,增强记忆,使其系统。古典文论也一鳞半爪地读过一些,如“典论、论文”“文赋”“文心雕龙”以及一些话论,但囿于自己知识浅陋,理解不深,懂得一些皮毛。前几年,读了百多部中外名著,这使我读文艺理论和文学史减少了很多障碍。您信中提到要读几部专著和几部经典著作,我不知读哪几部为好。属于理论的?还是属于文学的?我现在感到读先秦诸子以前的文章较吃力,还得从头补补课。现在,我自己认为稍稍有点把握的一门课是文艺理论,这方面,先生不妨出几个思考题让我想想。

在这所有的课程中,我难度最大的还是英语。我现在大约只有五百个英语单词的基础,我正在自学许国璋的英语教材,想一年内掌握三千以上单词和语法,使英语及格,不知可否。徐迟在这方面如您所言,是专家。他很乐观地说:“如你学得快,一年是不成问题的。”他同您的建议一样,就近找高中英语老师商量学习,我已经这样做了。我找的一个英语老师是外语专科毕业的,很热心,所以学习的进展还算快的。但我花费的时间大,每天最低四个钟头。

这儿就是书籍比较缺乏,《中国历代文论选》我没有买到,如有,就请您代买,还有其他有关书籍亦请您代买。这样是非常麻烦您的,但我又只有求助。

我的创作暂停的原因,一是因为学习,二是因为从武汉归后,心情一直不好,没有诗情。但我还是准备陆续写一点。按徐迟的建议,80%时间自学,20%时间写作。明年元月号《长江文艺》可能要发我一首长诗《乡村之歌》,到时请您教正。我通过同现在已经有了一些名气的青年作者接触,发觉他们大部分同我一样读书甚少,基本功不扎实,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江郎才尽”的。这就促使我要发奋读书,力争能够和您一起学习和掌握更多的知识。因为我想到文学应当成为我一生的事业,而不是一时的事业。

问师妈好,祝您们健康!

召政 上

81.11.7中午

最终,因种种原因,熊召政还是没能考研,几年后就读于武汉大学首期作家班,方完成自己的珞珈梦。

李辉在文章《在草地仰望星辰》回忆道:从大学期间到我参加工作,毕先生一直以他的热诚和厚爱温暖着我。从学业到工作,甚至到婚姻大事,都是他们夫妇在谈话中和信中少不了的内容。当我在大学刚刚学了两年英语就斗胆尝试翻译时,他不止一次鼓励我这样走下去。一次他写道:‘翻译工作如开始即不要间断,这对外语的提高是最有好处的。自然也不能耽误其他学科的学习。’过了一年,他又一次在信中强调:‘外语望万勿丢掉。’我未曾在武大住过一夜,可是我却很荣幸地不断得到一个武大老教授的指导。

他与武汉本地作家友人的往来,真挚友善。

奂午同志:

今天,曾卓同志到我这里来,我们想星期天(18)上午10点左右去你那里玩。约了聂碧莲同志,还有刘岱同志。不知你有空否?

如无不便,我就通知他们各自前往。

如你有事,则请打个电话(74760)或写个信告诉我。

但是,我们都要求你一定不要做任何准备。老朋友会一会,谈谈心,就是最大的快乐了。

问好。

田野

四月十三日

田野、刘岱同志:

接读十三日手书,欢喜之至。

我和赵岚热烈欢迎您们来山上玩,樱花虽谢,但青翠碧绿的夏的珞珈山却更好些。

一定来。

我们急切地等待着。

奂午

提携后进,竭尽所能,安心执教,自甘野老,为人真,待人诚,这就是毕奂午先生。

难忘徐鲁文章中的这一句:“站在讲台上讲课,我是体力不支了。但我可以像珞珈山上的拾柴人,多捡一些枯枝落叶,供中青年教师们烧火煮饭,做出美味佳肴来。”

亦如他给牛汉信函中所写:“在我的无帆无航在大海漂流的小舟,放上一点淡水,一些食物,一束书。这样就延长了我的生命及工作。”

谨以此文,怀念两位放牛教授。

彭忠

2020年3月15日于南湖

作者简介:

彭忠(1969-12),男,汉,中学高级教师,本科学历,研究方向为学校文化、小学德育、环境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