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缠绵之韵与孤苦之境中回眸
2021-11-10陈敏
陈敏
内容摘要:《踏莎行·郴州旅舍》为北宋词人秦观所写。该词大约写于绍圣四年(1097年)春,作者由郴州量移横州之际。词人因坐党籍连遭贬斥谪于郴州(今属湖南),精神上倍感痛苦所写。词上片写谪居中寂寞凄冷的环境和自己失意迷惘的心境;下片由叙实开始,写远方友人致意和安慰的信笺以及自己无法解脱的痛苦。整首词给读者展现了在远离都门党争与朋友知己的秦观在回首往事时,不免溢满怅惘失望、落寞愁苦的情绪。于此相应,该词一方面音调低沉、词旨委婉曲折,反映其人生最后阶段凄苦和哀怨的心灵状态,流露了对现实政治的不满;另一方面则以委婉曲折的笔法,虚实相间互为生发的笔触,营造凄迷朦胧的意境,从而饮誉词坛。
关键词: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韵律;情感;意象
《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為谁流下潇湘去。(叶恭绰影宋本两种《淮海居士长短句》卷中)
这首词是秦观在绍圣四年春,作于郴州量移横州之际。秦观年少有高才力学,但屡试不第,直至元丰八年,三十七岁的秦观在京师登焦蹈榜进士第。元祐八年,随着高太后逝世,新党上台,秦观被贬为杭州通判,后御史刘拯告其影附苏轼增损《神宗实录》,被贬到处州监酒税。秦观在处州“管库三年”, 又被弹劾“ 败坏场务”、“ 以谒告写佛书”等等, “削秩徙郴州”。官职被削、一再远徙,秦观在精神上至感痛苦。又因在元祐六年的’朝廷文字’外泄风波中,秦观的失态行为导致苏氏兄弟遭到贾易与赵君锡等人的猛烈攻讦,因此与苏轼及苏门友人关系渐远。在远离都门党争与朋友知己的贬所中,秦观回首往事时,不免溢满怅惘失望、落寞愁苦的情绪。秦观作于此时的《踏莎行》,音调低沉、词旨委婉曲折,反映其人生最后阶段的心灵状态。
从语音与情感的关系来看,“此词为双调小令,上下片各三仄韵”[[[] 龙榆生著.唐宋词格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106页.]],其中渡、暮、素、数是七遇韵,处、去是六御韵。这两种韵律的韵母都是U,[u]是后高圆唇音,开口度小,发音时气流在口中被重重阻隔,最终出来的气流量较小,发音也不如冬韵铿锵有力,因而听起来音强很弱。它们的声母都是唇齿音,带来一种凄清的声请。而仄声声调调值为51,这是一个音高下降的过程,音短而有起伏。所以,这首词的韵总体上给人是一种低沉峭急、凄楚郁结的缠绵之感。通过文学作品的声音层来传达作者的心理情感状态早在明代就被所注意,袁子让曾说:“遇为子哭颜回声,欲克而思也”,颜回早死,孔子不顾礼制而恸哭,袁子让通过印象式的比喻将不同的韵与人类情感生活与万物之声相联系。近代学者谢云飞在《韵语的选用与欣赏》中提到“凡‘鱼、虞、模’韵的韵语都含有日暮途穷、极端失意的情感,如,‘日暮’‘孤苦’‘末路’‘浓雾’‘朝雾’‘老树’‘穷途’等辞是......”因此,韵与义的相关使得诗歌的平仄韵律的选择“不仅是为了显示语音本身甚至不仅仅是为了显示节奏的抑扬顿挫回旋缭绕,而是暗示语音之外的意义与情感”[[[] 谢云飞著.文学与音律[M].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78.第63页.]]。再看《诗经·周南·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宋)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6.第8页.]]”思为语气辞,无意义,但与‘休’和‘求’的韵脚相互配合,这种小开口度和唇齿音的韵与字音很好地传达出诗中青年樵夫因难以追求钟爱的姑娘而情思缠绕、满怀惆怅。当我们回过头来读这首词时,开口度小的韵母与唇齿音的声母所形成的仄韵与整首词的情感基调相互配合,将伤心愁绪缓缓道来、欲说还休。众多学者已经注意到韵律与诗词情感之间的联系,但是语音韵律的运用与特定情感的抒发之间并不存在着必然的一一对应的关系,在这种意义上,押韵被认为是一种亚修辞手法。
从头看《踏莎行》中语义所形成的意象群。“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中的“楼台”在古诗词中具有多重象征意义,主要体现在闺阁题材中高楼玉女抒发情思、登临题材中文人士子怀古述志和游仙题材中飘渺神思。诗歌中的楼台可以是实指也可以为虚构,它不仅让人联想到的是小山词中“梦后楼台高锁”中对爱情的失落与往事前尘的幻灭之感以及晏殊“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高古的气格与远大的理想。“津渡”则让人联想到《论语·微子》中孔子使子路问长沮、桀溺津口何在,而桀溺答之为“涛涛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第三句中“桃源望断无寻出”的“桃源”则让人想到《桃花源记》里所述的晋太元中,捕鱼的武陵人误入桃花源,再次寻觅却了无踪影。这三句可以理解为秦观年少的远大理想志向在现实中所遭受的挫败。而朝廷的屡次贬斥,使得“少年豪俊,喜读兵家之书”的秦观在迷雾中见不到象征着崇高理想的楼台,在朦胧的月色中也寻不到指引方向的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出”中的桃源无论是指向桃花源的隐喻还是假借“刘晨、阮肇入天台山”之事,总之都有着与痛苦现实相反的乌托邦式的象征意义。所以,上阕前三句以虚构境来倾述心中理想的破灭,为全词置下了失意迷惘的氛围。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句让人不禁感叹:被朝廷驱逐的边缘人怎能忍受在异乡的的旅馆里被料峭春寒重重包围的苦楚。“杜鹃声里斜阳暮”中的“杜鹃”在诗歌语言学的视角下,不仅是一个色彩凄楚的意象也是一个意蕴丰富的典故。在《华阳国志》中,望帝因其相开明,遂委以政事,法尧舜而禅位,自己则隐西山修道。时适二月,子鹃鸟鸣。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禽经》引李膺《蜀志》,则有‘望帝化为杜鹃年......至春则啼,闻着凄恻’的悲剧气氛,而唐代陈藏器《本草拾遗》又加上了一句‘人言此鸟,啼至出血乃止’,于是悲哀的气氛就越发浓了。到宋人的《太平寰宇记》‘望帝自逃之后,欲复位不得,死化为鹃’,则把自愿退位变成了被篡夺帝位,把可怜的悲哀变成愤怒的悲怨”。在文学作品里,从鲍照的“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飞走树间啄虫蚁,岂忆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到杜甫的“杜鹃暮春至,哀哀叫期间”与白居易的“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以及李商隐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的辗转使用,使得“杜鹃”在原有的字面意义上包蕴了伤春、思归等多种情感以及“一种人生无归宿似的失落心情,一种苦苦追求却毫无结果似的悲凉感受”[[[] 葛兆光著.汉字的魔方 中国古典诗歌语言学札记[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第133页.]]。秦观陷于元佑党争,不仅屡遭贬斥,而且越贬越远,重返朝廷和家乡的希望虚无渺茫,哀怨失意至极。在这两句词中,多重孤寒悲苦的意象相互衔接,形成悲壮的有我之境。词的上阕前两句虚实相生,重在将内心的凄凉苦恨寓于丰富文学图景当中。“可堪”二句则是以我观物,物皆著于我色彩,秦观将一种悲怨的心境弥散于萧索的严寒暮春之景,内心的一重悲与寓目所及之场景的一重悲相互融合而变得更加沉重。所以,王国维才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到这一句“则变而凄厉矣”。
下阙中,“驿寄梅花”典出于《赠范晔诗》:“折梅逢驿使,寄予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又让人想到了“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诗人“寄梅”是对简朴而纯挚友情的思念。“鱼传尺素”沿用了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这首诗歌主要写妇人思念远出未归的丈夫,其中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通过细节的刻画来表达妇人内心的苦楚与迫切的盼望。下面这一句中的“砌”字用得很好,人们认为少游词风接近李煜。李煜曾写过“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人生的怨恨无尽累积,像那东逝的江水,不休不止,永无尽头,而以“冬韵”收尾,不仅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力量感,在吟诵时这种回绕的余音与无尽的流水和绵延的恨意相融合。而少游这句的“砌”字的力量在于作者为我们设置了一个递进的场景与情感状态:当你愈发孤寂失意时,这些来自远方朋友亲人的信笺无不激起对人生过往的悔恨,像石头一样重重垒在心头。再加上“无穷数”这一数量的加持,使得这些重重叠叠的悲恨再也无法承受。这两句都以具象化的手法,赋予无形的愁情以可看可感的绵延与重量。年过半百,理想破碎,乌托邦再难寻觅、现实的痛苦更无法回避,最终,作者发出诘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郴江发源于湖南省郴县的黄岑山,而后北流至耒水,至衡阳而入潇湘。可知郴江下潇湘是自然规律所使。然少游却问郴江本是绕着郴山而流,为何要远奔至潇湘呢。 叶嘉莹说这句诘问,隐曲而无理,又说“无理之语”是至情之辞”。这般无理之问让我想到韦庄《菩萨蛮》中的第四首有“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的词句,本来“呵呵”这两个字是多么无聊、粗俗而不该入词。韦庄作为唐朝文人,也免不了“中科举、承恩泽”的人生抱负,但他生活的晚唐无法为他提供相对稳定的社会环境:少年风光之时遭遇黄巢之乱,50多岁才考中进士,后来远徙四川做了节度使王建的掌书记。唐朝灭亡后,韦庄以70多岁的高龄当上西蜀宰相,但此时家国已亡。《菩萨蛮》五首是韦庄做西蜀宰相时回忆从前往事而写的。在此语境下,这“呵呵”二字虽俗,却包含了太多对人生无常、山河破碎的无奈与叹息,是心中深悲遗恨的自然而径直的流露,是锥心泣血之语。同样来看,“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种无理的发问是不合情理的,谁会去诘责受规律支配的自然现象呢,除了屈原的《天问》。叶嘉莹说:”正是在生活中遭遇到极大忧患挫折苦难的人,才会对天地之间的不平发出这样的究诘。关于这句词的具体解释,胡云翼认为:“郴江也不耐山城的寂寞,流到远方去了,可是自己还得呆在这里,得不到自由”(《宋词选》)。而《唐宋词鉴赏辞典》以为这是词人在“反躬自问”而慨叹身世:“自己好端端一个读书人,本想出来为朝廷做一番事业,正如郴江原本是绕着郴山而转的呀,谁会想到如今竟被卷入一切政治斗争漩涡中去呢?”也有学者认为“郴江”句很可能是向朋友表示: 尽管我被看作是苏轼的朋党而流放潇湘, 但我觉得, 就象郴江本来就绕着郴山一样, 我之所以会成为苏轼的朋党, 全然是因为我不可移易的天性。相较于一一比附落实的解释,去追寻“诘问”本身的存在意义似乎更能给我们带来整体的审美感受与情感氛圍。一再远谪、飘零他乡以至于理想旁落,寻觅不见人生的方向,秦观已然将少年时的壮怀盛志置换成对命运的幽怨,因此,常将自己置于无法挣脱与承受的江海般深重的愁恨之中。《冷斋夜话》云: “少游到郴州作此词, 东坡绝爱其尾两句, 自书于扇日, 少游已矣, 虽万人何赎。” 学者胡云翼认为苏轼之所以喜爱这两句,是因为“苏轼曾经被贬谪到过更遥远的地方自身的贬滴经历, 使他“有足够的经验来体会秦观这种失望和希望交织的心情。
从词的文体发展来看,诗显词隐的特征在宋代更为明确。词从歌人之词发展到诗化之词,从为歌舞助兴到为士大夫写情感兴致、人世沉浮,直到宋代,词虽已完成文人化的转变,但语义幽微、情感细腻的特点在秦观等人的词作中依然保留。关于词的这一审美特质,张惠言在《词选》中说:“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志。”此指出了词的创作特点和情感抒发的形式以及与民间歌谣的联系,得出词的特质在于“幽约怨悱,低徊要眇”。缪钺先生在《诗词散论》中根据这一结论提出过词的特点在于文小、质轻、径狭、境隐。“文小”主要指词取用轻灵细巧等微物言情;“质轻”体现为“极沉挚之思,表达于词,亦出之以轻灵......惟其轻灵,故回环宕折”;“径狭”指词因调律所限,唯能言情写景,而不宜说理叙事;“境隐”则言词寄兴深微,隐约凄迷。以此来看,少游心理承受能力软弱,遭受打击则悲观失望,因而其词情调悲苦。再者,少游心思细腻,善于传达一种微妙的不同寻常的心理体验,如“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而《踏莎行》则通过“凄迷的景色、婉转的语调表达悲伤的情绪。”从语义方面来看,克里斯朵娃在《诗歌的语言革命》中认为诗歌的语言有象喻和符示两种作用,前者约定俗成,有象征意义,后者指的是一个简单的符码。《踏莎行·郴州旅舍》中的每一句都包涵一个典故,典故也就是简单的符码加上文化传统或历史的积淀,使得这个词可能含有一个惊心动魄的事件或者某种强烈的情感(瑞恰兹语),因而给人以生发联想的机会,也正是语义的多重性使得词的隐约而深微的内涵与美感才会难以说尽。
参考文献:
[1](宋)秦观著;徐培均校注.淮海居士长短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龙榆生著.唐宋词格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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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龙榆生著.唐宋词格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106页.
[7]谢云飞著.文学与音律[M].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78.第63页.
[8](宋)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6.第8页.
[9]葛兆光著.汉字的魔方 中国古典诗歌语言学札记[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第1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