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的诗
2021-11-09
刘诚,1997年生于湖北黄石,2019年毕业于湖北理工学院中文系,现居上海。
与父亲同车
六月十日,父亲开车送我
于第五次考科目二的路上,彼时
大雨,窗内寂静无声,我想
父亲逼我考驾照时的算账、争吵
父亲想今日的雨,雨太大,会降低
他儿子最后一次科目二的通过率
窗隔绝着雨,一个隐形的陌生人正坐在
我和父亲中间,濒临窒息般
大口吸入我们的话语,呼出沉默
让沉默扼住我们的咽喉,又造出
更大的沉默
“它太大了”,车仍在启程,有人
率先打破沉默。我手指
窗外的雨:它们正从那里坠落
与窗子喋喋不休着:雨,雨,雨,雨
父亲没有坐在云端,他同这雨
一样降了下来,坐在我身边,连绵了
二十年,还会更久——父亲
如果我能在大雨中通过今日的考试
如果我能向你报喜,如果你能应我
以玻璃窗般透明的回响,当我只说:
“雨,雨,雨,雨”
故事之中
故事之中,摄影术总在摄取
镜中人的灵魂,当我们再度合影
此番,你会将获取的灵魂收藏何处?
(是否在心里,是否我们的心
是间暗室,可将旧日灵魂不断冲洗?)
我们在何时于何地,约好两年一见
每度再见,你我就更加衰老
使我们衰老的,有时是疲惫,有时是虚无
想象你以镜头面对重庆之江、厦门之海
对着虚无无限扫射,让相片落满水面
如起伏的水鸟,一张相片代表一次
冲动的实体。有时你游泳其中,思索
它们是一种实在吗?它们已在撕咬你
(你可看见我们的灵魂正从伤口步出?)
我们见过太多次巴渝,每每降雨
关于你我的细节便涨满了秋池,而更多的
是你因一切活物而垂落过的泪
你为少女垂过泪,你为老者垂过泪
品尝它,是否下次相见时,我们便可留意
你我眼中,如何流逝了过多的星辰
云 天
还太小,为防止记忆出错,我们约定
看云后,说云就只是云,而非
它像的一切。天光。天空的冰水
摇晃,冰块们碰撞,散乱时有发生
有时你读自由诗,读它从空中
自由落体,比喻精确得毫无意义
迟早还得面对,褪去褶皱后的一切
即便今夜少见地,不用打伞,打伞
也是种比喻:这样的天气,夜
若坠下来,是会砸死人的。可是像
太像,从大理石中不断升腾的美
不断从碎屑中获取力量,然后失去
悄悄从对雕像的拥抱中拿捏爱,然后
悄悄流回自身,构成循环,相似
但更温暖的力量。有那巨大的什么
正向我们来袭?把激情移交给别人
完成投币两分钟后,童年乐趣说:时间
已经结束,欢迎您再次光临。每一枚
都得和过往亲自握手,用经验确认过
手势的迅猛后,才突然朝我们发动猛攻:
“假如你们看到云,学习它变幻而不消弭”*
你已看过云,已从它获得云,哦天空
仍有多高?自由诗们,坠落必定漫长
你还怎能相信,它已变得隐秘?
疫病使我们活着,唯有大汗淋漓的人
蒸腾更多自己的碎屑,变成云
方能痊愈。云下的一切正怎樣活动?
人群,互为人群的外地人。舌含璞玉
般的外地方言,吐纳、搅动,任由
它们在街头,珠玉般滚动
*语出廖伟棠《父亲节给小儿女之诗》。
绝 句
1
电器常被玄学附身,扯出更多衷肠
鸟在午后阳光中奋力撕扯你的脸庞
朋友的脸,艰难通过一窗深色玻璃的审查制度 被迫译介的日光,正因被挤压而汩汩流出
2
先人四十年前手自培植的槲寄生,雪般融化
一个中国女人在展示她的瓷器
词如累卵,字似重山。水声竟这样易碎。我们
划着小舟经过,只得远远地逃遁
红灯牌收音机
我们将往何处倾倒耳中的灰尘?
一个城市有何炼金术,它将收集
飞鸟的苦役,聚敛它们的磁性
红色电话亭在雨中站立,它静默
等待来电叩它心弦,随时做好
生长或移动的准备。看那鸟巢
在真实的巨石来临前,情愿让碎片
磨损自我,变成更小的碎片。夜色
稍后才降临。一个男人对女儿说:
走路别玩手机。说罢扔下一只烟头
追着踩熄,沿斜坡狂奔的火星
短评
时空交错是刘诚在叙事题材的诗歌中惯用的手法,虚景与实景、心中所想与外在所见相互交织,同时推进叙事的发生和思维的变幻。《与父亲同车》一诗用内心情绪的流动推进诗歌,和谐婉转的音律随着诗行和诗节拉长,“隐形的陌生人”这一比喻和“雨,雨,雨,雨”在修辞上的反复作为诗眼,使这首诗的主题(压抑的父子关系)确立下来。《故事之中》一诗以“摄影术”和“镜中人”为对照,用括号中反复犹疑的问句,将与友人的相逢和回忆纠结到一起,共同慨叹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变幻,但同时“灵魂”和“心”作为“暗室”,是可以超越时空的。《云天》《红灯牌收音机》以写景状物的方式记录对写作和生活的哲思,在谓语处进行分行使诗行的连接变得紧促,使诗行内部的节奏变得舒缓。舒缓的节奏与描画的紧张情景形成冲突,和屡次出现的问句一起树立出一种姿态:人,在告别过去时(仅仅是上一秒,也同样)摇摆于坚决和犹疑的两端,诗人在面临写下的诗句时亦是如此。
他的词语不拒绝读者,常常是带有温度的,在张弛有度的节奏中蔓延开,常见的词语和蜿蜒的句式回旋出恳切的语气。但与一些日常题材和素朴语言的当代诗不同的是,刘诚中的诗中表现着部分惯用长句的当代诗的特质,句式的纠缠使诗歌萦绕给读者的氛围更加持久,也使背后支撑诗歌发生的情感更纵深。阅读作为一种思想和情绪上的反应,持续的时间更长,阅读结束后令人反复咀嚼诗歌余味的这一作用,已超出语言文字本身。谢默斯·希尼在谈论诗歌“纯粹的技术”时,曾引用《占卜者》一诗,并说:“写这首诗无非是平息一次兴奋和命名一次经验,同时在语言中赋予那兴奋和经验一次小小的永动。”诗人刘诚的五首诗也同样通过属于他自己的诗行,与内心深处的自我对话,为正在发生的风景、亲情、友情和写作经验赋予了一次“小小的永动”。
——倪亚婷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学生
刘诚近期在探索着形式变化、语言翻新。《与父亲同车》大致写了同龄人与父辈之间的隔膜,父亲总是命令式的口吻,让其极感不适,甚至怨恨想要逃离,我们似乎找不到一种合适的语言交流,因此只能沉默。如维特根斯坦所言:“对于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何谓沉默?就是指对眼前的事物,或者心中所想,闭口不言,把言语滞留在心里而不表达出来。在哪些环境下会保持沉默?維特根斯坦认为,当对象是无法言说之物时应保持沉默。重要的东西是眼睛无法看到的,同样,内心的声音无需传达,因为我们单薄的语言本身只会造成更深的误解,因此,唯有沉默,才是缓解这一紧张关系的路径。后半部分刘诚同样意识到父亲的衰老,在他笔下,父亲不再是坐在云端高高在上只能仰望,而是同雨一样降了下来,在他身边连绵。接近尾声时我们可以看到,刘诚是十分渴望理解与沟通的,尽管他早就已经意识到这艰难,却仍在尝试着与父亲和解,与自己和解——通过完成父亲愿望的形式。然而这只是假想,因此诗人连续说了三个“如果”,而完成父亲愿望依然是这一和解的前提,诗人的主动“报喜”和父亲的“回应”只是另外的一种可能性,我们注意到他巧妙借用了雨这一物象,不仅作为一种环境氛围,还成了他所探寻的可沟通的语言的象征。本首诗在形式上较为自由,语言表述上有着马雁式的自然清新,将雨中与父亲同车的那种微妙心境呈现给我们。
《绝句》一则是横截面式的展示,形容一种压迫,不显累赘,意蕴深长。二则是距离的审美,诗人写“一个中国女人在展示她的瓷器”,正如我现在可以说“一个青年诗人在呈现他的诗歌”。
最后一首《红灯牌收音机》里,他写到飞鸟、红色电话亭、鸟巢、碎片、夜色以及男人与女儿的对话,一只烟头和由之而生的火星,我好奇,他透露的关于题目的信息之少有何深意?
——王 冬 广西师范大学学生
刘诚诗歌的内在驱动模式是多变复杂的。就这五首诗而言,《绝句》诗意生成机制上是仿古的,这类模式在当代诗歌中十分常见;《与父亲同车》《故事之中》和《红灯牌收音机》由某种情境出发,在叙事和抒情间,在所即之景和由智性和情感牵连起来的诗意场域之间,反复横跳,诸如“科目二”“镜头”“电话亭”“烟头”这类意象,将读者率先置于一个离日常生活距离尚近的空间里,但对日常的描摹和表现显然不是诗人最终想要抵达的。一方面他以修辞赋予这些意象一种缝隙生长的可能,“红色电话亭在雨中站立”“随时做好生长或移动的准备”“沿斜坡狂奔的火星”,这是词语自身的魔力;另一方面它借由“话语的沉默”“细节涨满了秋池”“碎片磨损自我”等意象的搭配选择,通过陌生化但又不过于滞重的句式,将日常的整体结构重组,引向了另一个更广阔的智性空间。《云天》这首诗则属于将日常的躯壳进一步弱化,经由一些大词开掘出通往符号学、存在主义的信道,将更多的野心置于由个体特殊经验出发,而指向的普遍性的广阔上。
尽管生成机制各有不同,但是刘诚的诗歌中仍有一些共通点,构成了诗人独特的符号和美学风格。在修辞层面,技巧性的安排没有过于致密,或者说隐藏得足够巧妙,这也是上述诗意由日常生成的一个前提;其次,词语的组织排列足够灵动,内在节奏把握得很好,使得他的诗歌具有一种内在韵律感,这是诗歌内容的外在形式基础,这种力量牵着读者不断往前,又能偶有气口以供停顿,使读者感到诗歌场域纷繁浩瀚,但又隐隐能感受到贯穿其中的东西。
诗人似乎对插入语和问句的使用情有独钟,这是改变诗歌节奏,让情绪飞升较为讨巧的方法,有没有更多过渡和转向的可能,值得诗人进一步探索。另外,对智性空间的广阔探索当然是诗歌重要的功能之一,但是如何避免这种智性仅仅成为依附于词句上的装饰品,诗意线性地窄化为哲理,也是这一类创作需要面对的问题。
——欧阳高飞 复旦大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