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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立波的诗

2021-11-09

诗林 2021年2期

桃形李

桃和李彼此莫辨,或者说是两种水果

通过词语的嫁接暗中偷换了身体

这互相的馈赠打破了植物学的禁忌

果皮上的霜不是拒绝,就像蜜蜂的嗡鸣

不代表它要用花粉向我们授课

傲慢的人间热浪滚滚

错误的枝头果实累累

但我们总会被更多的果实拽着

向这片一声不吭的土地弯腰认错

犹如农药按时为现代农业施洗

现代性却总是习惯于站在旁观者的位置

而当我咬开你的肉,世界送给我

又一片新鲜而甜蜜的伤口

一首肉感的诗里,只有核在抵制

雨水的鞭刑已转化为一种内在的教育

当我们谈论语言的密封性时

我们是在谈论什么?这个问题得问虫洞

因为只有它洞悉语言内部的景观

那全部的甜度,破绽,褶皱

而无论桃还是李,一颗心的形状不会改变

无论苦还是甜,我们咬开的仍然是

伊甸园里被撒旦指定的那一枚果实

有人说汉语已经成熟,至少我不会信

莽撞的胡蜂也不可能同意

因为肉中的刺还没有拔出来

我们走在幼年的路上

华堂村的鹅一路追赶着我们

用地道的方言介绍自己:我,我,我

大雪日得句

飞鸟敛翅的瞬间,必有一根枯枝报以

轻微到不为人觉察的颤抖

而这根枯枝可能就是它唯一可以抓取

唯一可以固定自己的事物

这微妙的平衡术无法被我们掌握

那精确无误的焊接,修辞的减震器和弹簧

一个凭空托住的停机坪,需要卸下一只鸟

多余的行李,那不断减轻的骸骨和山河

需要用躯体和尖喙凿开沉重的空气

那来自自身的阻力,寒流和霜雪的劝告

飞翔或许只是一种幻觉,那被浓缩的辽阔

就像卷尺拖拽着测量过的世界跃入铁闸

就像雪只来自虚构,落叶积攒我们冗长的一

这虚幻的钱币只用于支付泥土的账单

而未知的续航里程,需要一种更精密的运算

它必然综合了一根刚刚折断的枯枝

写在心电图报告单背面的诗

隔着一张白纸,我仍能听到自己的心脏

怦怦跳动的声音,而且几乎可以肯定

在某个时刻,心跳到了纸的背面

就像很多时候,我需要走到我的反面

到一个更大的矛盾里去辨认被遮蔽的自我

一个无法参透的词,需要到反义词里去辨析

本义

一个苍白的词,需要从静脉中泵出新鲜的血液

而一个左右为难的词,已迷失于紊乱的心律

像左心室和右心室互相使劲地敲门

一种自我的急救,逼迫我用这些无用的词

雕刻出心瓣膜的形状,或者如玛丽安·摩尔所说

让“不迷惑提交它的迷惑给证据”

笔尖走动,直到第一个字,跳出字面意思

白鹭研究

这几天,白鹭总是按时飞来,像意料中的雪

带来更少的惊喜。总有那样一个时刻,

它远远地看着我,谈不上期待,

也没有更多的疑问,我们只是这样互相张望,

像两个充满戒备的疫区。它单腿独立,

一个战时的中立国,却时刻与自己的立场宣

战。

它在一种危险的平衡中捕获我,

像一架精密仪器,随时准备纠正这个世界的

错误。

一座倾斜的塔,或者主义。那过于纯洁的羽毛

就像刚刚长出来,服务于最高的虚构,

因为它随时准备离去,从粗鄙的叙事中缺席。

因为它只存在于某种恰当的距离,

它乐于邀请,但拒绝款待;它承认普遍的匮

乏,

但惊讶于口罩般降临的雪,灾难的繁殖。

我们长久地对望,直到在彼此隔离中

古老的敌意像激动的春雪消融。

而我想起的是某些陌生的词汇,比如白鹭的

羽毛,

这几乎就是馈赠,却比馈赠难以表达。

它只对空白说话,并把阴影部分的面积留给

呼救的肺,高烧的土地,那无法测量的几何学。

答友人问,或林学院的雪

似乎我在挑选可以站立的词。

——帕斯捷爾纳克

友人短信问我:今夜的雨是否会演变成春

雪?

这尚未可知,就像一个悬念,在意料之外

等待落下,融化。时令已经是三月,

梅花从林学院的衣柜里探出来;

茶学系教授的讲义里,龙井在测试着舌头的

觉悟。我深知自己早就丧失怜悯的资格,

像那些被遗弃的雪,丧失了寒冷的刻度。

而留下来的,仅仅是被道德放逐的雪,被修

囚禁的雪,被沃罗涅日的白骨提纯的雪。

我告诉友人,已经两个月没有写诗。

这让我足够的羞愧,博客上贴出来的也还是

去年十月的旧作。似乎我从事的

始终是一项徒劳的工作,那就是从旧雪中

去重新领回刚刚出走的新雪。

我因此确信,始终有一个词,在不可知之处

站立,像拒绝倒塌的盐柱。

始终有一门雪的修辞学,等待我们去创立。

始终有一首诗,关于救赎、恩典和无望的跋

涉。

始终有一个故乡,只有第一朵梅花,最先认

出了它。

始终有一个林学院,它唯一的课程是学习结

晶的技艺。

始终有一个雪人,全身泪水,却拒绝悲伤;

锯掉了双腿,仍竭尽全力向春天奔跑。

如沃尔科特写过的“白色的纸页”,在沉默中

认出界桩,战栗的电线,墨水里寄存的

无穷无尽的空白和泥泞。哦,始终

有一种剩余的雪,它拒绝被另一种雪翻译,

从而侥幸地躲过那来自语言的暴力。

殡仪馆

哀乐,一再把自己压到最低,

像是一种反复的告诫:轻一些,再轻一些。

不要惊醒死者,不要让死者感到羞愧和不安,

直到词语捧回自己微热的灰烬。

直到最后一丝烟缕像虚妄的教义被风吹散。

显然已经没有谁,可以转述那替代性的生涯。

因为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放弃。那些罪、骄傲、荣誉,

包括圣殿里的狂欢和仪式,都已经脱离

上苍所指派和给予的唯一的形象。

仅仅在想象里,炉膛的灼烈还在烤炙

那节省下来的悼词和眼泪。直到死者完全放

对地狱的反驳,生者也从审判的队列里悄悄

走开。

乡居隔离指南(五)

晚饭后散步,往往已经天黑,只能见到两边群

巨兽般蹲伏,默不作声,甚至山冈上的信号塔

也已不再接收信号,包括那些蜂拥而来的,

关于死亡与春天的谣言。溪水匆忙,在黑暗中

听起来比现实抽过来的耳光更响亮。乡村公

路上,

蝙蝠在避让,车辙撤回确信的里程,犬吠

拓印空旷里潜伏的危险。路边几块墓碑兀立,

我看不清上面的文字,但我知道不可能有墓

志铭,

甚至省略了必要的籍贯、生卒年和立碑者名

字,

这冷僻的文体把我们隔离于悼念者的行列,

似乎凡夫俗子只需要草木的铭记。但我仍然

提醒自己

放慢脚步,压低声音,因为真正的训诫来自

潦草的藤蔓

和被冷落的幽灵。而往往是这样的时刻,是

他——

九岁的男孩,在一架飞机远去之后,准确地

辨认出

头顶的北斗七星,这晦暗星系中夺目的存在。

也正是这样的时刻,迷途的信号塔被他从雾

中捕捉,

一只干渴的木勺弯下腰来,俯饮到我身边这

条无名的小溪。

花岗渔村海滩赠友人

一排新的浪打过来,又迅疾地撤回

像沾满油墨的滚筒一次次从蜡纸上刷过

它印刷的是同一首无人阅读的诗吗?

礁石装聋作哑,牡蛎守口如瓶

海螺空洞的抒情推诿给一张无辜的嘴

这一回,乌贼没有来得及用墨汁

成功掩护自己逃脱人类的诡诈

但餐盘里那些浓黑的汁液仍有资格

嘲笑我们苍白的写作,而花蚶需要我们

用力去撬开,那细密的花纹下面

疑似的血,是否来自大海蓝色的静脉?

那天我们曾背对大海合影,伸出的手臂

如船桨划动,也无意中模仿了螃蟹

奔跑的姿势。这一回,波浪追上了我们

这些不被语法承认的动词咬住了

异国女郎的脚趾,而在另一种语言里

大海满肚子的苦水有待于被蒸晒成仅存的盐粒

想象一块石头滚下山坡

整个晚上,头枕穿村而过的溪水。

我一直等待着一块石头,

从高处滚下来,

并且听到它落到山脚的钝响,以及

山谷送回的一圈一圈回声。

我知道这纯粹出于想象,这块我早年的诗歌里

反复出现过的石头,它依然

安静地待在山顶上,

像一件时间里寄存的礼物,不可能

在今夜被我轻易得到。

它像史蒂文斯的那只坛子,让四周的荒野

无意中朝向那“最高的虚构”。

蜗 牛

初夏的早晨,蜗牛自悬于植物的叶片下,

像课本里最初的一个字母,

发出洪亮的元音。在这颗每天飞速旋转的星

球上,

它用数万粒牙齿紧紧咬住了诗人的籍贯,

咬住一个不大的省,不大的县,不大的乡,

一个更小的村庄:西景山。

它的涎液,代替我碾磨粗糙的记忆,

重新诞生出一个忧郁的男孩。

它缓慢地爬行,让我从童年一直追赶到今天。

它的腹足和事物之间每一寸轻微的摩擦

都在发明一道不为人知的闪电。

犹如一杆古老的木秤上,一朵最小的秤花

称出我在世界上的重量和位置。

晨读扎加耶夫斯基

在上塘河边醒来。半梦半醒间,

固定电话的话筒跳起来,

电话线的那一端似有扎加耶夫斯基親切的问

候,

仿佛他刚刚品尝一杯深蓝色的孤独,

正在为使用“你”还是“他”而踌躇。

在这个清晨,他睿智的目光,

教导我如何欣赏风景,

如何从鸟鸣的单音节里辨认世界

“处于这未完成手稿的位置”。

窗外的第一缕光线,像一根激动的线头,

从阿里阿德涅的线团里被抽出。

另一种美或者一种陌生的时间,

等待着被智性的丝线所纺织。

一架高压电塔

从容传输繁忙电流。

寂静,正通过巨大的轰鸣得到转译。

鹭鸟踩出的省略号,

适时地阻止我抒情的冲动。

(它的问候也是波兰语的吗?)

这必要的省略,像河边那条不为人知的小径,

在淡淡的雾霭中被自行车铃声擦亮。

我的目光在这本书的某个句子上

长久地逗留,犹如凝神于河边的一棵柳树,

那一片片叶子绿得就像诗要处理的

伤口一样“新鲜的意义”。

我没有来得及走上那条隐秘的路,

但我为此庆幸,因为我可以在想象中

领受一份礼物,

一种未被传授的知识:

狂喜,或者“连接软弱和力量的一个弧线”。

与蜂群相遇

在我们没有准备的一刹那,

蜂群像没有源头的飞瀑,在我们头顶倾泻而下。

辉煌的演奏,莫非需要从一个意外的乐句

开始讲述“本地的现实”?

但我知道,它们随时准备好了一枚

肉身里长出来的针——

蜜,往往需要从意外的一蜇找到

不可知的蜜源。这些针

将空气中激荡的涡旋穿成线,

刺向无边的虚空,

并缝缀起我们普遍的疲惫与破碎。

而我们显然还未准备好一只蜜罐,用于盛放

鸡爪槭一路赠送的惊叹号。

当蜂群開始俯冲,我们终于一个个蹲下来,

这无限接近祈祷的姿势,终于让一颗

吝于赞美的心品尝到微苦的甜。

或许我们都是木鸡,或呆头鹅?晕眩于

一个军团的加速和轰炸的密度;

正如燕子的病房,需要越剧和水袖的抚慰。

正午发烫的光线里,词语的肉身

在寻找一枚针;蜜的总和

在寻找组成它的一滴最小的蜜。

商业的腰带,显然还没有缚紧蜜蜂过于纤细

腰肢。搭乘这一架架金色的直升机,

我们回到民国,魏晋。

回到一只倒扣的酒杯,以此绕过某种地域分

歧,

以及高速公路上的一次迷航。

而当我们回过神来,蜂群已杳不可寻,

像一阵踩着滑轮的旋风,

不可能被怀疑论的手指所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