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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实、自觉的生命阐释学

2021-11-08关岫一

当代文坛 2021年6期
关键词:史铁生短篇小说

关岫一

摘要:史铁生创作总是从“真实”出发,直抵人性和内心,探索命运的奥义和生命的终极价值。本文以史铁生的短篇小说创作为中心,分析史铁生如何在文学写作中,不断地寻找生命意义,自觉地寻求阐释生命本身的方法和途径。这些都直接关乎他深刻的生命体验、命运感悟和哲学思辨。这其中蕴藉巨大的思想力量和信念力量。正是这种力量,使得史铁生的叙述气正道大,在庄重、肃穆且富于创造力的境界里,实现着他对于生命自觉的、沉实的、具有哲性诗学的审美观照。

关键词:史铁生;短篇小说;生命体验;哲性诗学

史铁生在《杂感三则——权充〈奶奶的星星〉创作谈》中写道:“写小说时我就常常自警:若是因为碍着什么理论,先就不敢去思考真事,创作就必然要走向末路。”①初看上去,这句话可谓简洁而决断。但其中有两个“关键词”,对于他的创作而言至关重要:一个是“真事”,尊重“真事”是他写作的初心,他永远不会因为任何理论而改变其在作品中的真实性;另一个是“思考”,他在“真事”的前面用了“思考”二字,就让“真事”显得意味深长。那么,他通过“真事”思考了什么?他又是如何把这些“思考”融入创作中的?王安忆在一篇回忆史铁生的散文中,记述过一段他演讲的现场,他的声音、语气使周围的一切都显得“虚张声势”,“要说史铁生教育你,就在这地方,那就是,真实。”②无疑,对“真实”的追求,是史铁生最为难能可贵的品质,这也是他文学创作、文本叙述的本质性诉求。那么,他在从“真事”到“真实”的过程中,又是怎样通过文本整饬生活,呈现、深入事物的本质或意义层面呢?我以为,这正是探讨史铁生写作的关键所在。其实,从史铁生整体创作而言,真实贯穿着他所有的文本,他从“真实”出发,直抵人性和内心,探索命运的奥义、生命的终极性价值和意义,构成他文学理想大厦的基石。因此,对于史铁生而言,写作本身早已显示出其非凡意义,以及充满着哲性、思辨的诗学品质。这里所体现出来的,不仅是史铁生直面人世、直面人生的磊落和坚毅,而且还有他对世界、对人间万物的深度理解,无尽的情思里张扬着诗意和智慧的并行不悖,文本中释放出精神洞开的伟力。在这里,真实确实构成了史铁生写作的生命佐证。

1980年代前期,经历过一段阵痛性思考的写作者们,大多表现出急于突破种种思想束缚,由内向外发声的创作冲动和愿望。对历史的反思、现实的诉说、情绪的宣泄,都需要文化、文学相互交织的灵魂共鸣,而这一时期的史铁生,在写作上则呈现出“向内”表现的样态。当其他作家把“真事”与“伤痕”和历史联系起来,把“思考”与“反思”和“改革”结合进行文学表述的时候,史铁生却选择用自己的方式,在短篇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星》《山顶上的传说》《足球》《命若琴弦》等文本中讲述着“不一样的故事”。他思考生命的过程,从形象、意象和故事出发,一次次地向着精神、心理的真实不断地拓展、深入,走进生命深处,描摹朴素的内心,因而,史铁生的文本,体现出一股持续的、进取的、强大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不断通过文本折射出作为作家的史铁生对生命的敬畏和命运的担当。可以说,从1980年代直到史铁生辞世,他所有的文字都蕴藉着不一样的人生风景,发掘生命内在的淳厚、本真的力量,叙述的背后还隐逸着充满哲思的超越俗世的灵魂的高蹈。他的许多文本,都呈现出个体生命中残酷的诗意,极写生命中积极的、向上的执着。这也是史铁生不同于同时代许多作家的独特之处。他总是能够在时代、生活、人性、命运的整体观照中,呈现出生命本身最值得张扬的灵魂信息,让想象力与思想一起攀援,超越生命、心理、精神的“残疾”,倾心叙写勘察人间和生命本身的寓言。

小说《奶奶的星星》和《山顶上的传说》,是两篇具有强烈自传性的文本,这两个小说在史铁生的写作史上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作品中蕴藉着史铁生早期对生命、命运的思索和表达。前者讲述年轻时候的奶奶,作为大家族的孙媳妇,既要伺候公婆、老公公、老婆婆,还要照顾年幼的小叔子、小姑子,日子辛苦而拮据。后来又因为地主的身份,成为被批斗、改造的对象。这些,都是在爸爸妈妈的简单回忆中呈现的,奶奶自己从未正面讲述,她所有的痛苦都被“你们都赶上了好时候”这句话隐藏起来。爸爸用“历史”二字,就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而“我”的记忆里,大部分是她那七八年“真正舒心的日子”,以及奶奶告訴他的那些闪着光亮的星星。在这里,奶奶的伤痕是“向内”的,她是真的热爱新社会的生活,也真心地学习和改造,她一生都用含蓄的爱和宽容包裹着隐忍。这会让我们想起余华在《活着》的自序中所言:“‘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喊叫,也不是来自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③奶奶代表着那个年代大部分人的生活方式和最真实的生命状态。她给予“我”或史铁生的,是对于死亡、疼痛、善与恶等的最初记忆,这里充满了活着和忍耐的力量,而她的“星星”,无疑是对伤痕和人性之痛最好的抚慰。可见,在平庸中克服平庸,在俗世里腾挪出来,在隐忍、坚守中获得力量,是史铁生最基本的叙事选择。

前面提及,真实是史铁生的叙事伦理。他擅于在对命运、生命和生活的日常状态里,发掘或淬炼生命存在的理由和人性的品质。因此,超越性即超越自我和现实、存在的羁绊,就成为史铁生叙事清晰的理性趋向。《山顶上的传说》中的“他”,与作者一样,是非先天性的残疾,拥有行走、奔跑、跳跃真实记忆的灵魂,却被困顿在残疾的躯壳内,苦闷而压抑。“他”用文学的形式记录下这些真实的感受,却又具有讽刺性地成为“他”发表这篇作品的最大障碍。编辑说“他”应该把这篇小说的基调高昂起来,小说后半部分要让主人公历经艰辛追求到他所追求的东西,给人以希望和振奋,但“他”最坚持保留的、认为最真实的也正是这部分。因为在他看来,真实,是一切存在的理由和依据。

“不能改。再说,怎么改?他正是要写这个不走运的人。改成走运?如果走运就是乐观和坚强,乐观和坚强岂不是太简单的事了吗?如果乐观和坚强靠的是走运,那么不走运可怎么办呢?再说他也忘却不了什么,艰难的路,每一步都刻骨铭心;他也不佩服靠忘却维持着乐观、希望、高昂。改成‘终于追求到了他所追求的东西?什么意思?给人家做保险吗?——只要你追求就肯定能追求到?”④这段话不仅代表小说中的“他”,也明确地表达出史铁生的创作立场和人生态度。他从未想过要借用同情到达虚伪的彼岸,希望、乐观不是依靠忘却建立起来的,更何况他也“不愿忘却”,人们只有敢于、勇于面对真实才能真正地拥有乐观和希望。“可我们依然不要忘记,史铁生确实是一名截瘫者,他要抵达真实的途径要比健康人曲折。许多事情,他是以心智去体验,而不是感官。那么,你就可以了解,史铁生与这个世界所建立起的真实关系里的含义,他的日常化里的理性的力量。”⑤显然,这也是史铁生精神“思考”的力量。《山顶上的传说》是一篇象征性极强的小说,但多年来,它对于史铁生而言所具有的重要意义却一直被忽略。它看似是讲述爱情的故事,但其实确是一篇不粉饰、不渲染、不夸张、不遮掩,理性地把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感受暴露出来,深入自我心理剖析的完整记录。这是史铁生进入不同的人生阶段并沉潜其间进行思考的重要标志,也是他重新赋予生命以灵光的起点。而小说中关于这篇小说的“修改”过程,同时也是史铁生表达、探寻人生价值和意义的过程。

发表这篇作品的时候,史铁生刚刚三十出头。他仿佛是要在短短的几万字中,迈入他自己的“不惑”之年。那枚被他看作决定“偶然”命运的硬币,最终被转换成延续生命的烧饼。他接受、承认命运,却不向命运低头,从此偶然再无法决定他的命运、左右他的情绪。对于他,活着,平等地活着,欢快地活着,努力、认真地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他坦然地面对自己,真实地书写苦难、犹疑、彷徨、困惑、矛盾、欲念,也包括甜蜜和欢乐。他写爱情的欣喜和对于足球的热爱,写失恋的苦闷,写梦想的渺茫。尤其是那篇《足球》,叙写山子和小刚在梦中奔跑,踢足球,却总是找不到进入体育场大门的恐慌。但是,他从不写绝望。不愿与命运、与现实妥协的他,把希望留给了未知,把快乐插入对过程的细微感受之中。山子和小刚在去往体育场的路上,用力地摇车,仍不忘记调侃着二华,而且激动地评论球星,直到小说的结尾,还没人知道最后他们是否买到另外一张入场票,也没人知道体育场是否真的存在那些很高很陡的台阶,他们最后是否看了那场球赛。可见,敬畏生命、不绝望、不向残酷的命运屈服、向往和憧憬未来,那时就已经成为史铁生小说的重要主题。

在《山顶上的传说》中,“他”如同题目一样,成为了一个“传说”。也许,山顶上的老人就是“他”,也许是那个姑娘,也许是他们两个相亲相爱地在一起了,也许又是其他的谁。面对命运,只能坦然处之,或者擅于等待,因为一切皆有可能。结局是什么样早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上了路,那条路是通到山上的”⑥,这就足够了。

无疑,奶奶的故事是真实的,那个在爱情和文学创作的自卑中进退两难的青年也是真實的。“真实的东西才有价值。做一个平等的人,才有意思。”⑦当史铁生接受了命运,就意味着他的心理已经达到和正常人平等的位置,但是,他的思想、精神却已经远远超越他人。胡河清说,命运为史铁生安排了一个“圈套”。⑧当很多当代作家都精心地设计“叙事的圈套”,乐此不疲地看着读者在其文本里“钻来钻去”的时候,史铁生正在努力地不被命运的圈套套牢,甚至表现出想要扼住命运的喉咙的勇气。当其他作家“游戏”于叙事迷宫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生命的迷宫中探寻摆脱绝望的出口。他的创作,在这一时期就已能够正视“生命的阴面”,那个山顶上的“传说”是对过去最好的掩埋,也是对生命承重的考量,对生命肌理的潜心磨砺,更是无限地让高洁灵魂延伸的自省,在黑暗中涅槃,以对命运进行抗争。“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了。”这句被人们耳熟能详的传世谚语,常常用来嘲笑人类的渺小,但我以为,上帝绝对不会对史铁生的思考发笑,因为他的思考是真实、是力量。而且,他只做思考少做判定,他把结果依然留给了“上帝”来决定。他早期的作品,与后期作品相比,生命体验和哲学意蕴虽显得不够厚重,但是,我们分明已经体悟到,史铁生已经洞悉所谓“上帝”的笑声——他一定是这样想的:那就笑吧,又能如何呢。这是史铁生面对生命、命运的达观和从容,是一次次渴望身心自由的自我放逐。他由此出发而进行的追问,其思考的价值和意义可想而知。而真实,在这里铸就了他思考、追问的坚实的精神前提。

其实,对于一个生命个体的存在而言,生命本身就是一部深邃的大书,而生死之间,却有着不可抗拒的属于自己的那个“过程”。但是,对于史铁生这样一位有着自己“写作之夜”的作家,他对生命、生死、宿命、尊严、意义及其过程等等问题的追寻和重新思考,则充满哲性诗学的意味。他的文字,无不浸润着反抗“宿命”,保持尊严,敬畏生命,直面、抵抗生命中存在的困境,实现生命主体存在价值的执着信念。因此,史铁生文本叙述的意义,就在于他不断地阐释生命过程,并在阐释中完成不竭的思考和追问。特别是,追问及其追问的方式、策略和韧性,以故事、叙述和形象阐释生命、命运和存在本相,并进入诗学领域,是史铁生有别于其他当代作家的独特品质。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⑨史铁生在散文《我与地坛》中如是说。这似乎是他多年来对人生、命运、生命主体力量的种种疑问的深思之后获得的答案,而这思考的过程,则凝聚成一段段温情而伤感的文字,悄然刻进了中国当代文学史。“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无疑是对生死独到的诠释。在史铁生看来,死是一个“节日”,是重生的仪式,是生命的洗礼和涅槃。而当一种思考可以超越生死的时候,思想者或写作主体对存在世界及其自身的缺憾、残缺,就会做出更为达观、释然或自强不息的选择。因此,文本的思考和呈现,就会消解存在的非理性层面,越出悖论的边界。因此,史铁生之所以成为中国当代最令人敬佩、敬畏的作家之一,就在于他能够将写作与生命融为一体,用残缺的躯体表达着最丰富、最深沉的思想。在史铁生的笔下,总是在描绘一个个不幸的生活故事和一幕幕凄惨的宿命悲剧之后,唤醒一种超越性的生命力量。而这些不幸与悲剧,常常是基于主人公个体的残疾,可以说,残疾是史铁生小说中主人公的主要特征,而残疾主人公对生命的态度则投射出作者自身的人生哲思。主人公无法改变自身残疾的客观现实,于是将史铁生的叙述、呈现引向最令人感到沉重的思考空间——如何面对残疾之后的生活和人生道路,成为主人公和叙事者更为关切的聚焦点。

《来到人间》中的“侏儒症”女孩,注定要在屈辱中度过一生,她必须面对这个“上天”交给她的事实,尽管她暂时选择着逃避,尽管她还不知道她永远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人生的苦痛原是从出生就开始了的,谁也无法预计生活中随时会到来的厄运,一个幼小的生命,从一出生就注定煎熬的人生,注定一辈子要克服的痛苦,这是没有谁愿意看到的存在。在这里,史铁生深沉地表达着对生命生存困境的态度:人都有与生俱来、与生俱存的困境,它无休止地困扰着人类,给人的生存带来苦痛与绝望。面对重重困境,也许只能从内心上、精神上实现超越,并获取人生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

短篇小说《命若琴弦》,或可视为一部简洁而浩瀚的生存寓言。模糊的时间背景与突出的宿命观,使这部小说更加凸显生命存在价值与命运抗争的勇气。作品的开头,就通过一段景物意象暗示出漫长人生之路的艰涩:“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攒动,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去”。⑩在这里,指引着老瞎子不断地行走在村巷间的是内心的信念——弹断一千根琴弦就可以看见光明。一千根亲手弹断的琴弦,每一根都是生活的记录,也是生命磨砺的承载,握紧这一千根琴弦,配上一副药方,就能获得光明,就不枉来这世上一遭,显然,这是摆脱人生苦难的希望。虽然,老瞎子一生没有看过这个世界,而他的内心是清晰的,他能感悟世界的光景,以另一种方式“看”到人心,体悟存在。当得知封在三弦内,被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之后,他的希望破灭,同时也熄灭了内心生活的光亮,活着的理由和意义随之消失。曾以为一千根亲手弹断的琴弦,可以编制成一幅新生活、新世界的蓝图,可以在接近生命终点时看到自己“活过”的世界——“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11。然而,老瞎子的悲剧宿命,最终还是无法被一千根弹断的琴弦所改变。

残疾,带给这一老一小两个瞎子日复一日的黑暗,却在这黑暗中给予他们丝丝缕缕的希望——一张无字的药方和终将离去的恋人。空白的药方使生命走向尽头,恋人的离去使生活趋于绝望。老瞎子在生命即将终了之时,依然重复着虚妄的希望——将一张无字白纸当作生命的真实的希望,传续给年轻的小瞎子。老瞎子再也无法弹完的二百根琴弦,会不会由小瞎子完成?而这个解开绝望谜底的琴弦数目,还会不会逐辈递增?是否每一次的希望都会燃起无限的动力,朝着光明的方向前行?西西弗斯推动巨石,一次次登上顶峰,又一次次滚下山坡,这是他的悲剧。然而攀登顶峰的途中,每一步都有巨大的希望支撑他,这不就是他悲剧宿命中所闪现的幸福之光么?身体的残疾和命运的局限,也许或必定带给生命不可逾越的阻碍,但生命的顽强和伟大,正是在跨越阻碍的过程中充分地显示出来的。我感到,《命若琴弦》的开篇和结尾,都有意对山峦起伏进行重复性的描绘,这似乎在映射一代代人重复翻越阻碍人生前行的命运。身体的残疾可以被看见,而有些生命残疾则是隐藏的——比如命运的局限——它就像是人生之谜。

在另一个短篇小说《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中,一条最为有趣、神奇的谜语不断被重复,而它究竟是怎样的一条谜语,已成为谜题本身——它的谜面就是谜底;自己猜不到,谁也无法告诉你;若是猜到了,就会明白你尚没有猜到。也许,这则藏在谜题中的谜底,如同睫毛一般近在咫尺却无从把握。周而复始的提问,使谜题更加神秘。这似乎是主人公对人生、对命运、对生命主体状态的反复诘问,是在不同生存状态下的反复求索,而这神奇的谜语携带着神秘谜底成为永远的谜题。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常常成为人行进中的驱动力,各自沿着各自的命运轨迹探求终极答案,但似乎总是无法得到一个理想的回答,若要解开谜底,只有继续探求,继续前行。不论正在经历着什么,不论已经遭遇怎样的灾难,只有解开谜底才能获得救赎。那么,谜底就是谜题本身吗?或是那一张藏在琴盒中的白纸?不得而知,而不得而知又似乎是最好的答案,向着这个答案前行,绷紧每一根生命的琴弦,才是对生活的珍视,对生命的敬畏。实际上史铁生的叙事选择,无疑是在探寻一个结构——心灵的结构、心灵与世界的同构。尽管它充满了悖论,但是,世界却可以与心灵重叠一处,熠熠生辉。

无论从命运、人生、人性还是从社会、时代的角度,我们今天来阅读、思考、阐释史铁生,都有着特别的精神和文化意义。尤其是,史铁生对生命本身的思考,仿佛是自我的一次次思想涅槃,他不斷地在反思中逼问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从“渐悟”到“顿悟”,接近崇高,呈示出对于生命的敬畏。实际上,有关生命、命运以及生死等终极问题的思考,在史铁生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中,有着更为开阔、充分、深邃和辩证的展开。而不能忽略的是,这种“生命阐释学”,这种对存在意义的叩问和追寻,在他早期的短篇小说里就已埋下了伏笔,并且在几十年的写作中,精神的、爱的沉潜在字里行间潜滋暗长,凸显出一位思想家的情怀。也就是说,从思想到灵魂的维度,史铁生通过自己的文本,不断地进行着人生的“长考”,总是将生命的意义作为写作的新的生长点。

《法学教授及其夫人》,发表在1979年《当代》第二期,是史铁生第一篇公开发表的小说。当时文学的书写,大多从对历史的控诉和反思中汲取前行的力量,史铁生的这篇小说也不例外。他写出了法学教授及其夫人在特殊历史时期的心灵颤栗,以及对那个时代的深刻反省。尽管文本叙事的方式,在今天看来稍显“老派”,而我们今天重读这篇小说,仍然能感觉到它朴素文字背后的精神、思考力量。可以说,这篇小说的艺术价值,远远超越了其呈现的语境价值。虽然那时史铁生还是一个文学新兵,但是他的起笔很高,无论是艺术构思和思想内蕴都值得我们细细玩味。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名法学教授,他有一个外号叫“之死”。很显然,史铁生是在向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致敬。无疑,这两篇小说之间,存在着深刻的互文关系。在《小公务员之死》中,切尔维亚科夫对权力的恐惧达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因为在看戏时打了一个喷嚏,把唾沫星子溅在了将军头上,而心里不安,反复道歉,最后竟至于一命呜呼。史铁生笔下的法学教授及其夫人,在这一点上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我看来,他们共同呈现了生命在恐惧之下的存在形态。在一次斗争的大会上,教授的夫人,看到原来的学校领导的头上流血,白发被染红,忍不住哭出了眼泪。所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情感表达,在那时却可能被视为对阶级敌人的“同情”,这对夫妇也由此惴惴不安,忧心成疾。从这个角度看,史铁生的写作似乎未超出契诃夫所设定的界限,他们都在表达和思考人性的异化,以及恐惧在人们内心里留下的阴影。但史铁生似乎不甘于只是提供一个中国版的“切尔维亚科夫”,他在《法学教授及其夫人》里,还隐藏了更大的思想的“野心”。他把小说的主角设定为一位法学教授,采用了隐蔽的“成长小说”的模式。经历了妻子的生病、去世以及儿子的入狱,法学教授开始逐渐意识到“法”本身的“吊诡”。谁是人民谁是敌人,是由那些凌驾于法律之上的人说了算。这就让小说有了更丰富的内涵。也就是说,它不只是在用“疾病的隐喻”来讲述一个恐惧和创伤的故事,而是把思考带到了“法”的面前,什么是“法”?何为正义?如何才能实现正义?这些关于人的存在、关于社会、历史的“大问题”,将史铁生同那些简单书写伤痕的作家区别开来,把我们带入到更本质、也更持久的哲思中去。

实际上,关于文学与法,关于法的本质,卡夫卡也曾有过深入的表达。在他的《审判》中有一个著名的片段《法的门前》。一个乡下人,想要进入法的大门,但守门人拒绝进入。这名乡下人一直哀求,但直到生命尽头,守门人也没有让他进入。等乡下人死了,这道大门也关上了,因为这道大门就是专为乡下人而开的。德里达就此写了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在法的面前》,对文学的边界与法的边界进行了解构,让人们看到文学与法的非本质性。史铁生虽然没有生活在解构主义的潮流里,但历史自身的荒诞感让他有了对于“法”的非本质性的思考。不同的是,史铁生对历史的正义和生命的价值还有一种建构的渴望。他希望通过像“法学教授”这样的人的觉醒,去完成新的历史建构。在小说中,我们看到史铁生多次使用“一千九百七十六年”这类历史化的时间标记,就是要把故事讲述的时间历史化为思考与书写的对象,从而寻找新的起点,去开启新的历史面向。

或许是由于自身的残疾,史铁生对于人的生命状态有一种特殊的敏感,他十分善于抓住具体的生活场景,發掘和阐释其背后的存在意义。在小说《午餐半小时》中,史铁生对“午餐半小时”进行了深描:“半小时午餐时间到了,喘口气的时间到了,尽情笑骂一阵子的时间也就到了” 12。很显然,这是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难得瞬间。人们在这样的“闲暇”里,获得了一种自由。他们尽情笑骂,那些富于生活质感的对话,实际上构成了他们生活中颇具哲学意义的部分。这简短的午餐半小时,成了他们幸福哲学的讨论会。史铁生成功利用了小说叙事的假定性。外面汽车急刹车的声音,启动了人们关于被撞后如何被赔偿的想象。我们看到,这个小小的工厂里,有“八个半”人。所谓的“半个”,是因为有一个“双腿瘫痪的小伙子”。这是叙述者的解释,也可以看出史铁生对自我的戏谑化表达。这里面透示出一种卑微的心态:因为残疾被取消了完整的“人格”。但在小说中,残疾显然不止是一种身体创伤,更是一种具有普遍性的人的存在状态。小说中的另外“八个”,也都“别有幽愁暗恨生”。他们或者儿子结婚没有住房,或者没有正式工作,或者夫妻分居两地,或者骨肉分离。这些生活中的悲辛,在午餐半小时里分泌出来,而抚慰的“良药”则是寄希望于被“红旗车”撞了,然后索要赔偿。史铁生用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把这些小人物的存在状态写了出来。这里既包含着对现实不公的批判,也有一种对生命价值的思考。

存在的本相是什么?存在的不完整值不值得用生命做代价去修补?如果不能怎么办?这珍贵的“午餐半小时”,由此被赋予超越性的价值,成了史铁生挖掘和阐发生命意义的切口,生活在这个切口上既显现出凡俗的一面,也展示出意义的纵深感。这也构成史铁生短篇小说的一个核心特点,他总是能够扎入“真实”的生活土壤中,又不被凡俗的生活表象所遮蔽,始终能在对人间凡俗风景的描摹中,透示出一种深度来,进而让他的小说兼具诗性与哲思,有了一种灵魂和思想的深度。

读史铁生时,不由得会想起苏轼的词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无疑,这首词,对于双肾衰竭、双腿残疾的史铁生,实在是过于“残酷”的一种逆向指征。“竹杖芒鞋轻胜马”,对于史铁生,可谓是欲哭无泪。所以,我猜想史铁生写下短篇小说《足球》的题目时,内心的焦灼感以及他叙述出的巨大的命运的反差,必然构成心理和灵魂的双重压力。也许,正是命运的如此捉弄,史铁生在自己每一个生命的瞬间,其精神、心理和灵魂的维度,都在朝着豁达、宽容、理解的方向寻求巨大的心理平衡力量。“任平生”,构成史铁生自身修炼的达观、摆脱自卑的生命哲学的形象概括。面对史铁生的写作及其文本的悲悯力量,胡河清说:“史铁生的眼泪使苏东坡的旷达显得浅薄。”13我以为,史铁生在文本写作中,寻找生命意义,寻求阐释生命自身的方法,都直接关乎他自身深刻的生命体验、命运感悟和哲学思辨。这是一种巨大的思想的力量、信念的力量使然。正是这种力量,使得史铁生的叙述,气正道大,在一种庄重、肃穆且富于创造力的境界里,实现他对于生命自觉的、沉实的、具有哲性诗学的审美观照。

注释:

①史铁生:《杂感三则——权充〈奶奶的星星〉创作谈》,《小说选刊》1985年第5期。

②⑤王安忆:《残疾人史铁生》,《今夜星光灿烂》,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82页。

③余华:《韩文版自序》,《活着》,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5页。

④⑥⑦史铁生:《山顶上的传说》,《十月》1984年第4期。

⑧13胡河清:《史铁生论》,《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3期。

⑨史铁生:《我与地坛》,载《我与地坛》,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

⑩11史铁生:《命若琴弦》,载《夏天的玫瑰》,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45页,第161页。

12史铁生:《午餐半小时》,载《夏天的玫瑰》,湖南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9页。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辽宁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青年项目“辽宁省青年小说家创作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号:WQ2020005)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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