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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露儿(外三篇)

2021-11-08刘建超

台港文学选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犄角水牛柱子

刘建超

香露儿是我的高中同学。

香露儿长得漂亮,那种纯朴的漂亮让我们班城镇户口的女生都会羡慕嫉妒恨。当时学生有城镇户口和农村户口,虽然同在一个班里,可是城镇户口和农村户口的同学之间还是有距离有隔阂的。上课一个课堂坐着,下课和课外都是各找各的群。农村户口的同学如果和城镇户口的同学走得太近,会让人觉得他是找巴结,农村同学也对他翻白眼。

香露儿根本不在乎。她会大大方方地参与到城镇集团中来。有时我们的话题多是县城里的事情,根本插不上嘴,她就忽闪着大眼睛长睫毛认真地听,有时有感慨,她就插上几句,不卑不亢,让人很舒服。

我知道香露儿喜欢我,看我的眼神,对我的仰望,我都能感受到。我也喜欢香露儿,家在农村,父母没有多少文化,却给她起了这么充满诗意的名字。

我是班长,课余参加学校的田径训练。香露儿为了接近我,也报名参加了学校的田径队。每天早上长跑,她都跟在我身边。有时我也怕同学说闲话,就故意加快步伐,把她甩在身后,她咬着牙紧追,追上我还会微微地笑笑。

我练的项目是跳高跳远,她也报的相同项目,一个沙坑里练习,她总是每一次都把我踩踏过的沙坑平整好,然后学着教练老师的口气说,好,再来一次,注意要领。

星期天,我们县里的同学喜欢组织去野游。我们商量去野游的事情,农村的同学是不会参与的。农村的生活很拮据,外出野游都是要带午饭的。香露儿却是每次都掺乎进来,一听说我们要组织野游,她就会说,算我一个,我也去啊,去哪?几点?在哪集合?

同学带的野游的午餐花样很多,我总是带着油饼和卤鸡蛋。香露儿带的多是白面和红薯面蒸的花卷,还会带一个咸鸭蛋。她说自己家养的鸭子下的蛋,咸鸭蛋是母亲腌制的,鲜香溢着黄油,你尝尝。真的,直到今天我想起香露儿家的咸鸭蛋还是忍不住流口水。

我说,我带的油饼多,一起吃。

香露儿一点也不扭捏,抓起一块就吃,说,我知道你是想照顾我,怕我伤自尊是吧?哈哈,我没有。你们吃的白面也是我们农民种的,我吃了也理所当然。香露儿总是让你感觉很随意,不拘束,也不用去讲究面子的事情。以后再郊游,香露儿就多给我带个咸鸭蛋。

高中毕业,香露儿回乡,我要去当兵,香露儿送给我她自己绣的一双鞋垫。

香露儿说,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哈。我更知道我们不可能继续往深处交往,你家里人不会同意你和一个农村姑娘交往的。好在我们还只是喜欢。送你一双鞋垫,穿新鞋走新路吧。

那天晚上,我真的想把香露儿抱在怀里,我知道她不会拒绝。可是,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去想象将来和一个农村户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带着香露儿去我家玩过,妈妈的表情早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从部队转业回到家乡,香露儿要结婚了,还给我发了请柬。

香露儿的男人是个乡镇企业家,经营着一个预制板厂。婚礼上,香露儿拉着老公到我面前,对老公说,看到没有,我的班长,这才是我的白马王子,英俊潇洒,可是我配不上。只好将就嫁给你这个黑驴王子了。

香露儿老公喝红了脸,说不就是个城镇户口吗,咱赚了钱,把全家都买成城市户口,黑驴变白马。没啥了不起。

香露儿一点也不窘迫,他喝多了,别介意。

我谈婚论嫁的那年,听说香露儿正和老公闹离婚,老公成了当时的暴发户,财大气粗在外地包养个大学生。香露儿没吵没闹,只是跟老公说,我不能让你既有前沿阵地,又有后方根据地。我也不是好说话的人,拜拜吧。香露儿什么也没有带,赤手空拳回了娘家。

我的媳妇是个符合我母亲标准的干部子弟,看着文雅洁静却是个醋坛子,经常因为我在外面的应酬生气,只要有女人的场合,她都会盘问得你没有啥也得招出点啥,然后就要死要活地闹。

八月的一天晚上,因为我和女同事在单位加班,媳妇又去吵闹。心情郁闷极了,忽然就有了见见香露儿的渴望。

香露儿的家是都市里的村庄,香露儿落落大方地站在我的面前,还是那么的纯朴漂亮。

我抱住了香露儿,香露儿也顺从地依在我的怀里。当我想有更亲近的动作时,香露儿轻轻拍了我的后背,说,班长,你给我留下了许多的美好,那些美好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觉得温馨舒畅,我真的希望那些美好不被破坏,不被玷污。能这样的抱你一次,已经是我今生的奢侈了。

香露儿送给我一小篮子咸鸭蛋。她说,她每年都腌制咸鸭蛋。

路过香露儿家的村口,有一片荷塘,月光下的荷花开得正欢。

回 家

回家的路还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路不宽,料姜石铺成的土路只能将就一辆架子车。牛萌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心里爽快着哪。这条颠簸的山路,明年就要开工扩建了,市里的电视都播了,说大路建成后,能并排跑四辆大货车,那是啥阵势啊,抖气!牛萌想不出更好的词语,抖气,在山里就是最高的赞誉了,神气威风。

走在回家的山路上,牛萌从心里往外透着舒坦。一大早进城,在老街大摇大摆转了一遭。有钱转西宫,没钱转老街。老街的货物都会比西宫要便宜许多。牛萌到书店买书,姑娘对他先生长先生短地招呼,热情得像孵小鸡的温箱,烘得牛萌面红耳赤。牛萌买了果树栽培的書,大路一通,自己的园子里那些让人垂涎欲滴的瓜枣梨桃,还不得翻着跟头往山外跑。牛萌想好了,大路通车,自己一定给这卖书的姑娘送上一箱最好的桃子。

小饭馆里的小丫头嘴也甜着哩,大哥大哥地叫,牛萌原本只想喝碗烩羊杂,嘿,这大哥一叫,牛萌就硬是点盘花生米、白切鸡,还灌进几两二锅头。烩羊杂做得地道,肥汤上面浮着红红艳艳诱人的辣椒油。牛萌鼓着腮帮沿碗边轻轻地将红油向两边吹开,吱溜溜吞下一大口。一碗汤下肚,牛萌已是满身大汗,五脏六腑调理得舒舒坦坦。牛萌扛起木锨木叉,回家还有几十里山路呢。

牛萌在回家的山路上霸道着,一条山路就他自己享用,想怎么横行就怎么横行。拴在木叉上的半瓶酒随着牛萌有节奏的步幅左右摇晃,阳光照着牛萌在山路间蜿蜒,变魔术般将牛萌的影子扯长拉短。牛萌娘生牛萌后大出血,牛萌没吃娘一口奶,娘就去世了。牛萌长得壮实,8岁就能拉架子车跟爹往地里送粪,12岁扛起百十斤的麦包上屋顶晾晒。爹说,有个好身体,将来啥都不愁。

爹说得是呢,身体不中了,本钱就没有了。牛萌去老街也是看看打小的伙伴大壮。大壮和牛萌是好朋友,这几年大壮在外面闯荡挣了大钱,村里老家有媳妇,在老街又窜出一个老婆和一个孩子。吃喝嫖赌掏空了大壮的身子,在医院躺了大半年,医生说没什么指望。大壮说,钱多有什么用,有个好身体才是最幸福的。牛萌挺挺胸脯,青春的热血在筋络间澎湃,自己幸福着呢。

牛萌在家里包着一个果园,最犯愁的就是瓜果收了运不出去,好好的果子颠簸一路,磕碰得卖不上价钱。这大路一修,牛萌得大发啊。劲头一足,牛萌便吼了几嗓子豫剧:我这走过了一洼又一洼,洼洼地里好庄稼……

村南坡果园旁,有片几亩地大的水塘,水塘是从山间渗下的溪流汇集成的,清澈见底。牛萌打小就喜欢下到水塘边,脱光了衣裤,赤条条跃入水中,冬夏不断。牛萌上初中,每天中午都会跑到池塘里游一阵子。咯咯的笑声是从果园里传出的,铜铃一般清脆,惊飞一群悠闲觅食的山雀。牛萌赤裸着身子,放在塘边的衣服不见踪影。咯咯的笑声让牛萌羞红了脸,两只小手挡在两腿之间。

玲玲,我听出来了,快把衣服给我。

行,那你得背我回家。

男生不能背女生,村里人会笑话。

我不管,要么你就光着回家,看有人笑话没。

好好,我背你,只能到村头。

牛萌背着玲玲,叽叽喳喳讲学校村里的事。

玲玲趴在牛萌耳旁悄悄说,牛萌哥,我长大给你做媳妇,要不?

牛萌甩甩脸颊上的汗珠,要。我天天背你下地干活。

玲玲长到可以给牛萌做媳妇时,玲玲的父母给她在老街说了个婆家。玲玲出嫁的前一天晚上,玲玲扑在牛萌宽厚的胸前哭成泪人。

牛萌哥,你再背我一次好吗?

牛萌背着玲玲出了院门,牛萌的背上被玲玲的泪水溻湿了一大片。

——哗,牛萌跃出水塘。塘边,自己的衣服还堆在那。牛萌憨憨地笑了,这次进城,牛萌故意在玲玲家的街道上逗留,看到了玲玲和孩子,一家人过得热乎呢。牛萌知道,自己也得赶快背个媳妇回家了,二丫在恋着自己呢。明年春,大路修通了,热热闹闹把二丫娶回家,生个胖儿子,名字都想好了,叫牛路。

地里的麦穗饱满地支棱着,再有个把星期就可以开镰了。人再精,也得吃粮食。牛萌去超市转了转,一些连乡下人都少吃的杂粮,城里人抢着买,价钱还不低。牛萌抓起一把高粱米问经理,我种得比这强,价钱比这低,你要不?经理说,要。这些杂粮还是从外地进来的呢。牛萌想,等麦子收了,要好好计划计划。村里山清水秀,空气新鲜,大路通了,瓜果蔬菜,让城里人自己来摘。呵呵,咱山里人缺啥?啥都不缺,就缺少城里人那种抖气劲!

夕阳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将半张脸掩在了山后。

牛萌加快脚步,已经看到了村里升起的袅袅炊烟。

谁做主

大伙吵吵嚷嚷争论声快鼓破屋子的窗户时,柱子说了一句话,别争了,我做主了,去花城。离家近,吃住便宜。眼下正搞开发,活多,好找。

大伙把眼睛都盯在了柱子身上,没了言语。

柱子喝干白瓷碗中的凉水,抹抹嘴说,回去收拾收拾,愿意去的,后半晌村口老榆树下见。散摊儿。

村里还穷,穷村子里的人也不愿出去。閑时,一群一帮地扎堆胡侃,说闲话,甩扑克牌。村子也有人出去,说是打工了,干个一年半载的都回来了,不说做的活比在家种地还累,拖欠的工钱怎么都拿不到手,混得连肚子都填不饱。回到村里,灰着脸,抬不起头,丢了大人似的。

柱子带着一群人出去时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不像村里其他人出去都是天黑了再走,怕村里人笑话。柱子带人在村里最热闹的老榆树下集合出发,要让村人看看,这帮人是出去干大事,挣大钱的。

村口有人说,柱子,弄得动静怪势张,真能赚住大钱啊?

柱子的嗓门呼啦的震耳:靠,不赚钱出去弄球?

哈,口气怪大,有本事弄个城里媳妇回来。看你们出去的人,一帮光棍。

弄个媳妇有啥了不起。我做主了,每人带个媳妇回来,眼气死你们。

一帮人走出村口,村里沉静了许多。

去新区到底该坐哪趟车,大伙又有了分歧,怎么走一趟车都到不了花城新区。柱子不耐烦地摆摆手,中了,中了,听我的好不好。见车就上,上了再说,

反正是往城里走,还能丢了不成。车来了,拿好东西,上!

一群人挤上了车,都带着行李,在车里的移动就难些,占用的空间也大,车厢里就有了不少不友好的目光,柱子可顾不了这些,不停地交代同伴,都睁大了眼看着些,别坐过站啊。

一伙人不知所措,谁也不知道该到哪下车。小个子苇子嘟囔了一句,谁也不知道从哪下。柱子大嗓门说:我做主了。到头,坐到头再说。

城里的建筑哪都一样,路边都是高楼大厦,路口总是等待的车辆和人群。

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少,座位闲置得多了,一伙人都坐下了,看着窗外的繁华。

咋还不到,车坐得对不对啊?苇子小声嘀咕。

一位老人问苇子,你们是要去哪?

苇子说,去新区,打工。

老人说:去新区啊,那你们坐倒车了,这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哪。

一伙人呼呼啦啦下了车,互相埋怨着,多花了几块冤枉钱。

柱子说,咋呼啥,错了咋,不还旅游参观了街景了吗?下次坐车不是就知道咋走了吗?

柱子,找个地方吃饭吧,前胸贴后背了。

吃饭贵着哪,咱别让人给坑了。

就是,听说喝一杯啥鸡酒就要你好几百。

说来争去,谁也不知道该吃点啥好。

柱子说,别嚷嚷了,我做主,找家烩面馆,吃烩面。

苇子小声说,我,我不吃羊肉。

柱子训斥道,你想吃天鹅肉得能吃到呢。你不吃羊肉,把肉挑我碗里。

找到一家烩面馆,一人一碗烩面,吃了店家好几头大蒜,个个出了一头汗。

填饱肚子,人也精神了。柱子说,还是烩面得劲。

苇子和几个没有吃得劲的也不敢多说。

柱子说,我做主了,咱就不坐车了,走着去开发区,省了车钱,还能看风景。

有人说,还是先找个地住下吧。都说城里落脚的地方不好找。

柱子说,找到工地就有落脚的地方。还没有找到活就贴店钱,有钱烧的?

可天都黑了啊。

天黑怕啥,在街头也可以凑合一宿。要住你住,我们走。

大伙人便说着,笑着,闹着,走着。

忽然,从暗影中蹿出三个小青年,手里攥着明晃晃的短刀。

大伙人愣了,遇到坏人了。

俺们是来打工的,还没找到活呢,没钱。柱子刚说了一句,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废你妈的废啥话,拿钱出来,不然老子捅了你。柱子不吱声,开始解包袱。

苇子小声嘀咕说,他们才三个人,咱六个人呢。

一个胳膊上刺着青龙的青年把刀在苇子的脸前摆摆,你小子活不耐烦了。

苇子突然扑上去,紧紧抱住那青年,大声说,两个揍他们一个。

大伙人忽地抡起身上的背包朝持刀的人就扑过去了,三个持刀人,一个撒腿就逃,两个被押在了他们的腿下。

从派出所出来,柱子兴奋不已,说,真他娘的痛快,咱们也是见义勇为了啊。

还见义勇为哪,差点把命搭上。真出了事,回去怎么和家里交代。

柱子说,这不是没有出事嘛。我做主了,咱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喝一顿,走啊?

大伙人不搭理他,大伙的眼睛都看着小个子苇子。

远逝的牛犄角

我十岁那年,队里的水牛死了,还断了一只犄角。队里有五头水牛,死的那头水牛是最老的。早就说那头水牛有病,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可是还得去地里干活。在坡上干完活回来的路上,那头老水牛就栽倒在坡下了。大人们去了十几个人才从坡下把水牛抬回到场院里。水牛死了,大人们好像挺伤心,尤其是饲养员陆大爷,还流泪,坐在磨盘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

水牛死了,孩子们是高兴的,我也高兴,可以喝到牛肉汤了。那时的年月生活还艰苦,一年到頭也吃不到几次肉。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碗筷子,孩子们更是把家里最大的碗都占着。

剥割水牛的活在场院里干,围观的人比看电影还热闹。操刀的屠夫是王二蛋他爸爸,他爸爸天天骑着个破烂自行车,车把子上系着一个红布条,走街串巷给人家阉猪。二蛋的爸爸很神气,对旁边帮忙的人吆来喝去还捎带着骂,对小媳妇老婆子们开着荤骚的玩笑,女人们回敬的话语更恶毒,场院里过年一般热闹。

病死的牛,内脏不能吃。村里的医生把大堆的牛下水统统装入推车里,倒入挖好的大坑内给埋掉了。队里人议论着可惜啊,知道这样,早就该在牛还没病的时候就宰了它,还能落下一副下水。二蛋的爸爸垫着尖尖的刀说,废话,牛不死,你敢宰?集体的牛,宰杀是犯法。议论的人搭着笑,哎,只是说说,只是说说。

炉灶刚垒好,大铁锅里的水哗哗地翻滚着。牛肉被切成几大块,放入锅里,合严木锅盖,等着喝汤。

剔下来的牛骨头和牛皮,要卖到供销社的废品收购站。队里派了两个年轻壮汉,拉着板车去八九里地远的供销社卖掉废品。反正牛肉煮熟的时间还早,我就跟着卖废品的青年一起去了废品站。一车东西,卖了不到十块钱。在街上买了些花椒大料就往回赶,青年嫌我走得慢,耽误了喝牛肉汤,就把我放在车上拉着,颠簸的土路把我的屁股都磨破了。

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喝汤运动啊。队长敲响了一截铁轨钟,喝汤了,喝汤了。男女老少几百口子人,端着碗排着队。会计给每个人的碗里放葱花,妇女队长给碗里放几片牛肉,队长挽着袖子,操着一只铁皮大水勺子,把一只只递过来的碗盛得满满当当,吃,使劲吃,管够啊。那一夜,家家户户都打着饱嗝,泛着牛肉味。

美好的时刻总是短暂的。七八天过去,少油寡水的肚子就又想牛肉汤了。越是想那天喝牛肉汤的过瘾场面,越是觉得肚子里有个馋虫在爬在叫。我脑子忽然灵机一现,那天去废品站卖牛骨头,好像就看到一只水牛的犄角。另一只牛犄角哪里去了?这个问题让我兴奋了。

第二天的课我都没心思听,满脑子都是牛犄角的想法。杀牛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牛犄角,去废品站的路上也没有丢掉,因为我一直跟在架子车后面,掉个大牛犄角我肯定会发现。那就是说,这牛的犄角在摔下山坡时就掉了,没有被人发现。

放学的钟声一响,我就兔子般蹿出去,撒开腿就往队里那块山坡地上跑。我沿着水牛走过的路线,仔细跟踪到了它摔下的坡边。坡很陡,有三四十米深。我先绕道坡下,在沟底的乱草丛里寻找了好几遍,没有牛犄角的踪影。会不会是掉在半坡上了呢,坡上长满了乱草和带刺的酸枣。我顾不上手脚被划破,从坡下往坡上艰难地攀爬,在两块石缝之间,我终于看到了那只牛犄角。一定是水牛在滚落的时候,一只犄角正好卡到了石头缝中间,牛犄角给掰断了。我拔出牛犄角,像是挖到了人参,像是捡到了大元宝,冲着夕阳嗷嗷地大喊。

我不敢把牛犄角带回家,怕被别人看到,说我拿公家的东西。我把牛犄角藏在一处草丛里。明天是星期天,我可以去废品收购站把牛犄角卖了。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母亲见到我灰头土脸的样子,端了一盆水说,洗洗干净,快吃饭吧,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天真的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吃过晌午饭,我把布袋塞在书包里,对母亲说去同学家做作业了。绕过村子,我就往山坡上跑。在草丛中找出那只牛犄角,装在袋子里,我就把袋子抱在怀里往供销社走。一路上,我把自己会唱的歌都唱了一遍,那只牛犄角肯定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的歌曲。八九里地的崎岖路,我走得一点也不觉得累,看到废品收购站就像是见到了亲人一样。

我走进供销社,对着一个梳着长辫子的阿姨说,我要卖废品。

阿姨问,你卖什么废品啊?

我打开袋子,说,水牛犄角。

阿姨指着里面说,到那个院子里去过秤。

我走到堆放废品的院子里,管磅秤的是一个大胡子叔叔。他把牛犄角往秤上一扔,给我一张小票,说去柜台找阿姨拿钱。我小心地接过那张白票,清楚地看到上面写着0.1元,一毛钱啊,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大一笔钱了。

我拿着小票又回到长辫子阿姨跟前,阿姨接过票看了一眼,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元钱放在了柜台上。

我吃了一惊,给了我一元钱?是不是给我的?是不是没有一毛钱要让我找开啊?是不是考验我?

我的手放在柜台上,离那红红的一元钱有个短短的距离。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姨看看我说,小孩子,你的钱,拿着走。

我把钱攥在了手里,心扑通扑通地跳。我不敢转身就走,万一阿姨发现给错了找我怎么办?我慢慢转身,耳朵时刻准备着聽阿姨唤我的声音。背后没有声音,可是我的背后如同有针在刺,麻酥酥热辣辣的。我不敢走出供销社的屋子,怕人家再追我,会把我关起来。我就假装在柜台前看东西,布匹、锅碗、盆罐、耙子、镰刀、饼干糖果、书本、鞭炮,我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看过了。我还在磨蹭,又很认真蹲下身子仔细看标签上的价钱。平日里看看就能流口水的饼干,我也对它毫无兴趣,我不时地用眼光扫描那个长辫子阿姨。

阿姨似乎没有注意我,她招呼着来买东西的顾客,没有顾客时,她就和另一个短头发的阿姨说说笑笑。

我不知道在供销社里待了多长时间,直到那个长辫子阿姨对我喊,小孩,都快下班了,还不回家吃饭,快走吧。

我如同得到了特赦令,转身就跑。

一块钱啊,天啊,一块钱。我把钱捏在手心里,一路跑啊,手心里攥着的钱都被汗水浸湿了。一毛钱,我敢花掉,一块钱,我不敢花。

远远看到家里的土屋了,我发疯似的喊着妈妈,妈妈——

我的声音肯定是与往常不一样,正端着盆子洗菜的妈妈以为出了什么事,丢下盆子就往屋外跑。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妈,钱,一块钱,卖牛犄角。

妈妈听完了我的叙述,拍拍我的肩膀说,孩子,你多拿了钱,那个阿姨就会短钱了,那个阿姨是要自己补齐公家的。

妈妈擦擦手,解下围裙,说,你先吃饭吧。妈妈把钱给人家送回去。

我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太疲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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