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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南宋道学之党的政党特质

2021-11-07汪洋

孔学堂 2021年3期
关键词:朱熹特质政党

摘要:南宋孝宗乾道、淳熙之际,道学兴盛,在学派之间长期的学术交流、辩论以及与佞幸的斗争过程中,道学士大夫及其同道形成了“道学之党”。“道学之党”是宋代士大夫结党的巅峰,已非传统意义之朋党,而具有政党特质,具体表现在:具有共同的政治纲领、明显的集团性、一定的组织性、取得政权的目的性。正因其政党特质,“道学之党”的发展已经威胁到了皇权,故而被“非道学之党”利用皇权进行镇压,结果便是“庆元党禁”。

关键词:道学之党  朋党  政党  特质  朱熹  庆元党禁

作者汪洋,贵州师范大学贵州阳明文化研究院副教授,贵阳孔学堂签约入驻学者(贵州  贵阳  550025)。

一、引言 [见英文版第107页,下同]

南宋著名文人杨万里《己酉自筠州赴行在奏事十月初三日上殿第一札子》略云:

窃观近日以来,朋党之论何其纷如也。有所谓甲宰相之党,有所谓乙宰相之党;有所谓甲州之党,有所谓乙州之党;有所谓道学之党,有所谓非道学之党。是何朋党之多欤?

己酉年是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十月初三时,孝宗已经禅位于其子宋光宗。杨诚斋以当事人的观察批评当时舆论泛滥的“朋党”帽子:有人缘的甲、乙“宰相”之党,有地缘的甲州、乙州之党,有政治伦理观点上的“道学之党”与“非道学之党”。据《宋史》卷四百三十三《儒林·杨万里传》,杨万里与张浚、张栻父子有师友之谊,具有深厚的道学背景,他上疏的初衷其实是要向皇帝说明:不存在“道学之党”那样的政治朋党。

在君主专制之下,臣下结党向来是禁忌。韩非子对此有深刻讨论,他在《韩非子·有度》中言道:

今若以誉举能,则臣离上而下比周;若以党举官,则民务交而不求用于法。故官至失能者,其国乱。以誉为赏,以毁为罚也,则好赏恶罚之人释公行,行私术,比周以相为也。忘主外交,以进其与,则其下所以为上者薄矣。交众与多,外内朋党,虽有大过,其弊多矣。故忠臣危死于非罪,奸邪之臣安利于无功。……此亡之本也。

韩非子强调,若以毁誉定赏罚,则臣下必然私相比周,以至于结成朋党;朋党则忘记效忠君主而私于党羽,如此则君主孤立,这是国家败亡之根本所在。历代帝王都是韩非学说的拥趸,故而皆恶朋党。

杨万里上疏是为“道学之党”辩解,故否认其作为“朋党”的存在。而实际上,南宋的“道学之党”最晚在宋孝宗乾道、淳熙年间便已经形成。沈松勤描述这一过程时说:“秦桧去世后,道学解严,人文生态环境得到了改善,至乾、淳年间,逐渐转盛。……在这个发展过程中,道学内部虽然呈现出不同的学术主张或不同的学术流派,而且因为主张不同,产生过激烈的争论,但在政治上的诉求,却表现出相当的一致性,尤其是经过乾道以来与近幸势力的抗争,使道学人士在对人心世道的匡扶上结成一体,亦即道学同道有意识地成为一个团结而独特的政治集團,从而成为政治上的同党。”沈氏的描述十分准确,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道学之党”内部在思想上有分歧,但政治诉求相同。第二,“道学之党”的形成,与他们同佞幸的长期斗争密切相关。第三,“道学之党”的正式形成在乾道、淳熙年间。

朝野开始将“道学”作为反对目标,即在同一时间标志“非道学之党”的形成。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十一《戊申封事》:

一有刚毅正直、守道循礼之士出乎其间,则群讥众排,指为道学之人,而加以矫激之罪,上惑圣听,下鼓流俗。盖自朝廷之上以及闾里之间,十数年来,以此二字禁锢天下之贤人君子,复如崇、宣之间所谓“元祐学术”者。排摈诋辱,必使无所容措其身而后已。

朱熹在淳熙十五年(1188)六月给孝宗的上疏中描绘道:十数年来,上到京畿朝堂,下到城镇乡野,都存在着对道学的激烈攻击与排摈。自上疏之时往前推算,这一朝野的“非道学”运动,正是开始于孝宗乾道、淳熙之际。

宋代,士大夫具有很强的独立意识,结党、党争普遍。欧阳修《朋党论》言道:“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欧阳修实际上是在表明,结成朋党于君子而言具有合理性。发展到南宋孝宗时期,“道学之党”成为宋代乃至于中国君主专制社会政治朋党的巅峰,且具有政党特质。

朋党、政党,一字之差,却有本质区别。梁启超先生曾言:“政党者,以国家之目的而结合者;朋党者,以个人之目的而结合者也。……夫我国历史上之所谓党,与今世欧美立宪国之所谓党,非同物也。一为朋党,一为政党。”概言之,朋党是君主专制之下,官僚之间的派系现象,是由地缘关系、人身依附关系等紧密结合而成的士大夫宗派集团,其主体是政治体制内掌握部分权力的官僚,其目的以私利为主。政党则与此不同。王长江《政党论》对政党的定义是:“一定社会集团中有着共同政治意愿的人们自愿结合在一起,以取得政治权力为首要目标的政治组织。”由此,政党应具有如下要素:其一,加入者具有共同的价值追求、政治纲领;其二,属于某一阶级、阶层或者集团;其三,具有组织性。其四,以获得政权作为目标。用以上标准来观照南宋“道学之党”,则其政党特质十分明显。笔者寡闻,未见学界有详论此问题者,本文尝试考论之如下。

二、共同的政治纲领 [109]

政治纲领,指政党根据其代表的利益集团,规定其奋斗目标和行动路线。“道学之党”的政治纲领是:通过回归道德本性,以重建理想的儒家政治秩序。这源于《大学》:“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在这一经典文本中,儒家强调建立完美政治秩序的关键在于所有人自觉地回归道德本性。在实际的政治路线上,“道学之党”强调君主道德修养对于改善政治、移风易俗的关键作用,即要“格君心之非”。

“格君心之非”源于《孟子·离娄上》:“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宣称“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的程颢兄弟便是此种政治理念的阐扬者与实践者。程颢《上殿札子》略云:“君道之大,在乎稽古正学,明善恶之归,辨忠邪之分,晓然趋道之正;故在乎君志先定,君志定而天下之治成矣。所谓定志者,一心诚意,择善而固执之也。”程明道强调,先定君志,君志定则天下之治成。二程学术路径虽大不同,但在为政理念上却一致。程颐《为家君应诏上英宗皇帝书》中,程颐舍弃一切政治操作层面上的策略不言,而以立志为根本,他认为:志立则解决实际问题之“术”便顺理成章,由此便可达到三代之治。“志”指的是“至诚一心,以道自任”,这与其兄程颢之言一致。在《代吕公著应诏上神宗皇帝书》中,伊川将“立志”这一问题说得更为明白:

所谓省己之存心者:人君因亿兆以为尊,其抚之治之之道,当尽其至诚恻怛之心,视之如伤,动敢不慎?兢兢然惟惧一政之不顺于天,一事之不合于理。如此,王者之公心也。若乃恃所据之势,肆求欲之心,以严法令举条纲为可喜,以富国家强兵甲为自得,锐于作为,快于自任,贪惑至于如此,迷错岂能自知?若是者,以天下徇其私欲者也。……臣以为唯至诚可以动天,在陛下诚意而已。

程颐所谓立志,便是要省查自己的内心,做到诚意;强调君主行事的动机,必须完全出于公心,不可有一点私欲掺杂其间。要之,二程所发挥的便是《大学》中修齐治平的政治理念,强调为政者道德素质越高,则政治文明程度便越高。这是对儒家政治思想的根本精神——修身先于从政的继承与发展。

南宋时期,“道学之党”的政治纲领继承二程,表述虽有所不同,但本质并无区别。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朱熹所上奏疏可为代表:

愿陛下自今以往,一念之顷必谨而察之:此为天理耶,人欲耶?果天理也,则敬以充之,而不使其少有壅阏;果人欲也,则敬以克之,而不使其少有凝滞。推而至于言语动作之间,用人处事之际,无不以是裁之,则圣心洞然,中外融澈,无一毫之私欲得以介乎其间,而天下之事将惟陛下所欲为,无不如志矣。

朱熹要求宋孝宗在一念之间,需要时时省察自己的行政动机是天理还是人欲?如果是天理,则扩充之;如果是人欲,则克制之。无时无刻都存天理去人欲,如此则圣心融澈。以此行政,便是最完美的政治,便可无事不成。进一步讲,这一政治理念正是“道学之党”一直强调的“义利之辨”。朱熹叹赏淳熙八年(1181)陆九渊在白鹿洞书院所讲《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认为其“说得好”“说得来痛快”,其中略云:“窃谓学者于此,当辨其志。人之所喻由其所习,所习由其所志。志乎义,则所习者必在于义,所习在义,斯喻于义矣。志乎利,则所习者必在于利,所习在利,斯喻于利矣。”这是说“义利之辨”的关键在“志”,即做事的动机。“道学之党”评论政治好坏、人才贤否、政策利弊皆以此作为标准。

陆九渊与朱熹自淳熙二年(1175)鹅湖之会所言不合之后,双方多有书信往来论辩,在学术上论争激烈。但二人的政治理念一致,前述陆九渊对“义利之辨”的解释便是明证。又陆九渊《荆国王文公祠堂记》云:

公之学不足以遂斯志,而卒以负斯志;不足以究斯义,而卒以蔽斯义也。……修立法度,乃所以简易也。熙宁之政,粹于是矣。释此弗论,尚何以费辞于其建置之末哉?仁,人心也。人者,政之本也,身者,人之本也,心者,身之本也。不造其本而从事其末,末不可得而治矣。……格君之学,克知灼见之道,不知自勉,而戛戛于事为之末,以分异人为快,使得小人得间,顺投逆逞,其致一也。

本文是象山先生為王安石祠堂所撰记文。作为同乡(王安石、陆九渊同是抚州人),陆九渊羡慕王安石“之得君,可谓专矣”,也想要得君行道。象山对王安石“勉其君法尧舜”的志向十分赞成,但遗憾王安石之学术无法实现其志向,认为他只是在“建置之末”下功夫,没有抓住为政的根本。为政的根本在心,即如他在《敬斋记》中所言:“古之人自其身达之家国天下而无愧焉者,不失其本心而已。”陆九渊所言同朱熹汲汲于天理人欲之间的分析、人心听命于道心,路径不一,但本质相同,也都是“格君之学”。他认为王安石对这个根本问题没有注意(“不知自勉”),使得小人趁间而入,导致变法失败。

不仅朱陆,张栻也有相同的观点。其《南轩先生孟子说》的卷首《讲义发题》云:

学者潜心孔、孟,必求其门而入,愚以为莫先于明义利之辨。盖圣学无所为而然也。无所为而然者,命之所以不已,性之所以不偏,而教之所以无穷也。凡有所为而然者,皆人欲之私,而非天理之所存,此义利之分也。……嗟乎!义利之辨大矣。岂特学者治己之所当先,施之天下国家,一也。……孟子当战国横流之时,发挥天理,扼制人欲,深切著明,拨乱反正之大纲也。

张栻对孟子有十分精深的研究,《南轩先生孟子说》是其代表之作。这段引文所言有以下数点值得注意:第一,南轩以“义利之辨”为孔孟入门处;第二,“义利之辨”的关键在于“有所为”还是“无所为”,即“义”当是自然而为;第三,“义利之辨”不光是修身之先,也是帝王治理天下的根本,也就是“王霸之辨”。要之,“义利之辨”就是天理人欲之分析,也就是公私之分,这是修身之要,更是国家政治之根本,尤其是对于帝王而言。

以上数人是南宋“道学之党”的代表人物,“道学之党”成员多是他们的弟子、学友。由此,回归道德本性以重建理想的政治秩序,并以君主“立志”为关键,这是“道学之党”共同的政治纲领,正如张栻《答朱元晦》所言:“今日大患,是不悦儒学,争驰乎功利之末,而以先王严恭寅畏、事天保民之心为迂阔迟钝之说。向来对时亦尝论及此,上聪明,所恨无人朝夕讲道至理,以开广圣心,此实今日兴衰之本也。吾曹拙见,诚不过此。”“道学之党”具有的这一共同政治纲领,是他们区别于传统朋党的最重要因素。

三、明显的集团性 [111]

“道学之党”具有明显的集团性。侯外庐等主编的《宋明理学史》从阶级斗争的角度认为,理学(道学)是封建社会后期的统治思想,是庶族地主取代身份性地主的统治地位之后,产生的思想。换言之,道学代表的是庶族地主的阶级利益。侯先生的观点,当然具有合理性。但是如果就此归结为“道学之党”的集团性,则失之于简了。

首先,“道学之党”是因共同的学术背景结成的团体。“道学之党”主要是由道学士大夫组成,他们在当时是于学术、言行乃至服饰上都明显区别于其他士大夫的一个士人群体。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下》“道学”条云:

道学之名,起于元祐,盛于淳熙。其徒有假其名以欺世者,真可以嘘枯吹生。凡治财赋者,则目为聚敛;开阃扞边者,则目为粗材;读书作文者,则目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目为俗吏。其所读者,止《四书》《近思录》《通书》《太极图》《东西铭》《语录》之类,自诡其学为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故为之说曰:“为生民立极,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为前圣继绝学。”其为太守,为监司,必须建立书院,立诸贤之祠,或刊注《四书》,衍辑语录。……其后至淳祐间,每见所谓达官朝士者,必愦愦冬烘,弊衣菲食,高巾破履,人望之知为道学君子也。

周密于宋亡后不仕蒙元,有遗民的气节,他将亡国归咎于道学,其说难免有偏颇处,但还是如实反映了以下问题:第一,“假其名以欺世”的道学之徒,轻视治财赋者、开阃扞边者、读书作文者、留心政事者,鄙弃实务而空言“正心诚意”。前文已经论及,“道学之党”的政治理念在于通过恢复道德本性来重建社会秩序,即所谓“内圣开出外王”。朱熹、陆九渊、张栻等道学家,他们固然注重“复性(心)”,却不轻视践履。但无论如何,从道学的理论出发,便易产生空談恶实的倾向,特别是某些假道学或者只学得道学皮毛者。

这样的风气在当时具有相当的影响,《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中“孝宗论士大夫微有西晋风”条云:

上(孝宗)曰:“近世士大夫多耻言农事,农事乃国之根本,士大夫好为高论而不务实,却耻言之。”……上曰:“今士大夫微有西晋风,作王衍‘阿堵等语,岂知《周礼》言理财,《易》言理财,周公、孔子未尝不以理财为务。”

据《宋史全文》卷二十六,孝宗与王淮等大臣的此次谈论发生于淳熙四年(1177)。孝宗所言“近世士大夫”不言农事、理财,即是说道学之徒“空言恶实”、只务“袖手谈心性”。这一时期,孝宗屡次训诫朝臣,要求他们重视兵、民实务。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孝宗亲自言及道学的此种风气,可见当时流行。

第二,道学士大夫在地方行政上偏于教化,即周密所言建立书院、刊刻语录等。道学认为,兴学是“为政之所当先”,最著名者如朱熹之兴白鹿洞书院、刘珙之兴岳麓书院。其学术理路在于:学术讲明,则义利之辨明、理欲之分清;进而纲常树立、风俗淳正、政治清平;最终实现外攘夷狄、恢复中原。此一理路在张栻《南轩文集》中的诸多《学记》中阐述得极为清晰,仍旧是“道学之党”一直强调的“内圣外王”之道。

第三,道学士大夫“弊衣菲食,高巾破履”,即服饰、饮食上有别于其他士大夫。周密所言是南宋理宗时期的情况,未必是孝宗淳熙前后的情形,但道学士大夫的服饰确有特别之处。绍兴六年(1136),陈公辅上疏《论伊川之学惑乱天下乞屏绝云:“狂言怪语,淫说鄙喻,曰此伊川之文也;幅巾大袖,高视阔步,曰此伊川之行也。能师伊川之文,行伊川之行,则为贤士大夫,舍此皆非也。”“幅巾大袖”,这是当时道学士大夫的服饰。同年,吕祉上疏说:“近世小人,见靖康以来其学(伊川之学)稍传,其徒杨时辈骤跻要近,名动一时,意欲慕之,遂变巾易服,更相汲引,以列于朝。则曰:此伊川之学也。”因为宋高宗说“最爱元祐”,道学诸人次第褒赠,二程弟子稍致通显,一些人遂“变巾易服”以到达仕途进用的目的。可见服饰是当时道学士大夫的一个明显标志。又据《宋史·朱熹传》,庆元党禁期间,道学弟子之“依阿巽懦”者为了逃避可能的株连而“变易衣冠”,也可见道学士大夫服饰上与时人的差异。

至于饮食粗陋,则可能与“孔颜乐处”有关。《论语·述而》:“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雍也》:“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周敦颐教二程:“寻孔颜乐处,所乐何事?”由此,“孔颜乐处”便成为道学的一个重要命题。冯友兰先生解释云:“有了‘浑然与物同体的胸怀后,对世俗间的富贵贫贱,以及一切个人得失,都不介意,由此而生出来的乐,就是‘孔颜乐处。”换言之,这是一种道学士大夫应对外事外物想达到的人生境界,并非故意要去处贫贱以求乐。周密所言“弊衣菲食”之徒,自然不是真知道学者,不过是求利禄者在形式上的假装。然而,朱熹讲学山中,“待学子惟脱粟饭,至茄熟,则用姜醯浸三四枚共食”。朱熹于精舍中的此种生活方式,或许影响到了道学士大夫普遍之生活风气。

其次,“道学之党”还具有一定的地域性。李心传《道命录》卷七列举了庆元党禁中的“伪学逆党”名单,每人姓名之下一般还标注籍贯。“伪学逆党”共59人,就当时行政区划而言,人数最多的三个地区分别是两浙东路、福建路、江南西路,分别有20人、11人、6人。李心传所列名单自然无法完整反映“道学之党”成员,然大体可见其党派成员分布情况。

再次,“道学之党”特别是其中领袖、活跃成员,多是移民,即不同时期由中原南迁闽、赣者,具有“客”之身份,如朱熹。据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朱熹先世因唐末黄巢之乱至歙州歙县,后迁婺源,绍兴十年(1140),朱松携朱熹定居建州建阳。在此之前,朱氏居住在亳州。由此,朱熹家属于南迁移民。

又如刘珙。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十八《观文殿学士刘公神道碑》:“公家唐末自长安南徙,遂为建人,世居崇安县五夫里。”可见刘珙先世于唐末避黄巢之乱,从长安迁至建州崇安。

又如陆九渊。据《陆九渊年谱》,陆九渊先世居河北平原,后居吴郡吴县,唐末避乱至抚州金溪。由此可见,陆家也是唐末迁至江西者。

又如吕祖谦。据《宋史》卷三百一十一《吕夷简传》、《宋史》卷四百三十四《吕祖谦传》,吕祖谦是吕夷简六世孙,原是莱州人,至吕祖谦之祖吕好问因靖康之变而迁居婺州。可见吕祖谦家也是南迁者。

又如胡安国。据胡寅《斐然集》卷二十五《先公行状》:“公讳安国,字康侯。五世祖号主簿公,五代中至建州之鹅子峰下,钓鱼自晦,人莫知其所从来。后世相传云,本江南人也。”由此可见,胡安国五世祖于五代时期迁至建州崇安,至于迁出地则难晓,疑来自中原。

又如陈俊卿。据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十六《少师观文殿大学士致仕魏国公赠太师谥正献陈公行状》:“公讳俊卿,字应求,其先世盖出颍川,晋永嘉之乱,太尉广陵郡公准之孙、西中郎将逵南迁泉江,始为闽人,其居莆田者。历唐五季而太尉十九世孙真,二十二世孙峤、沆,始班班见于碑碣。然世远不可得而详矣。”则陈俊卿之先世本是颍川人,晋朝永嘉之乱时迁至福建莆田。

又如周必大。据《宋史》卷三百九十一《周必大传》:“周必大,字子充,一字洪道,其先郑州管城人。祖诜,宣和中卒庐陵,因家焉。”周必大家本为郑州人,至宋徽宗宣和年间,其祖周诜任吉州通判,遂定居于此。

至于赵汝愚,据《宋史》卷三百九十二《赵汝愚传》,汝愚籍贯饶州余干县,但他是宋太宗八世孙,则自然是南迁而来。因为据《宋史》卷一《太祖本纪》,赵氏为涿郡人。

结合前文“道学之党”成员分布最多的三个地区,恰好包括江西、福建,由此可见,“道学之党”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中原南迁移民后代的集团,这与他们主张恢复中原有着密切关系。

四、一定的组织性 [113]

首先,“道学之党”的組织性体现在师徒关系上。中国古代,师徒是一种比较稳固之人际关系,背叛师门者会被鄙弃。“道学之党”的组织中,便以此种关系为主。南宋道学,乃是私学。朱熹、吕祖谦、张栻、陆九渊等道学家通过建立书院、聚徒讲学,来产生影响。至宋孝宗乾道、淳熙时期,道学之影响已经遍布江浙、福建、江西、湖湘、蜀中。这种因讲学而形成的师生关系,很容易转化成政治上的朋党。

如宋神宗时期,旧党有所谓的蜀党、洛党之分,就洛党而言,自然以程颐为领袖。李心传《道命录》卷一:“先生(程颐)在经筵,归其门者甚盛,而苏公(轼)继迁翰林,亦多辅之者,遂有川党、洛党之论。苏公所从皆轻俊之士,以先生之学为不便于己,相与排之。……二苏疑先生有力,故极诋之,而先生之门人亦不平。”由此可见,洛党成员多是程颐门人,且弟子贾易担任谏官,是当时党争中的活跃分子,曾严厉弹劾蜀党成员吕陶。其实,蜀党成员也多是苏轼门人,如黄庭坚、秦观、张耒等。

仅就《道命录》中所列“道学之党”名单而言,据《宋元学案》卷四十八《晦翁学案》及卷六十九《沧州诸儒学案》、宋端仪《考亭渊源录》,朱熹弟子有黄灏、赵汝谈、彭龟年、曾三聘、楼钥、杨芳、詹体仁、蔡元定、吴猎、周朝端、吴柔胜11人,加上朱熹本人,占“伪学逆党”人数的20%,而其余多是朱熹论学之友,如叶適、陈傅良等等。更遑论“伪学逆党”中包括了大量吕祖谦、张栻、陆九渊、薛季宣的弟子。要之,“道学之党”是师徒、学友之党。

其次,“道学之党”具有公认的领袖。“道学之党”的领袖首先是学术领袖。南宋孝宗时期,道学兴盛,各个学派相互辩论,异彩纷呈。辛弃疾在《祭吕东莱先生文》言道:“厥今上承伊洛,远溯洙泗,佥曰朱、张、东莱,屹鼎于一世。学者有宗,圣传不坠。”辛稼轩属于“非道学之党”,他的说法应该代表着当时的共识。辛稼轩指出,当时道学的代表人物是朱熹、张栻、吕祖谦。

张栻是胡安国高足,湖湘学派的代表人物。其父是张浚,长期任职宰相,且领导了“隆兴北伐”,张栻也在其中担任了重要角色,加上学术的影响,张栻成为当时“道学之党”的领袖。同时期,吕祖谦的地位更为重要。他出身名门,是北宋宰相吕夷简、吕公著的后代;其学“本之家庭,有中原文献之传”,“以关、洛为宗,而旁稽载籍,不见涯涘”;在当时道学各学派的争辩中,吕祖谦持一个兼容并包的态度,调和朱熹、陆九渊的学术差异;吕祖谦还深受宋孝宗赏识,在仕途上较同时期其他道学家更为顺利。可以说,他是12世纪6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最重要的道学领袖。

张栻于淳熙七年(1180)去世,吕祖谦则在次年(1181)故去,此后道学之领袖则毫无疑问是朱熹。朱熹依靠其强大的学术影响力,在浙东、江西、福建拥有数量庞大的弟子;张栻、吕祖谦的许多弟子也向他问学,或者改投入门;而浙东学派叶適、陈傅良诸人,与朱熹也是论学之友。王懋竑《朱熹年谱》卷四“绍熙五年九月丁亥”条:“(朱熹)至六和塔,永嘉诸贤俱集,各陈所欲施行之策,纷然不决。先生曰:‘彼方为几,我方为肉,何暇议及此哉?”绍熙五年(1194)六月,宋孝宗去世,其子光宗不能执丧,中外惊惧。赵汝愚联合韩侂胄发动政变,拥立宋宁宗,动乱平息,“道学之党”因此掌握政权。朱熹奉召入京,乘船至钱塘江边六和塔的驿站歇息,诸多“道学之党”成员来此聚集,纷纷陈说自己的施政意见。“庆元党禁”时,“非道学之党”对朱熹的弹劾中便称之为“伪学之魁”,足见其公认的领袖地位。

五、掌握政权的目的性 [114]

“道学之党”士大夫虽以“正心诚意”为修身、政治的根本,但其参与政治、掌握政权的目的性与其他朋党无二。前文已经论及,“道学之党”秉持的正是儒家经典文本《大学》中指明的修齐治平道路,平天下是其最终的目的。余英时将这一倾向总结为“得君行道”。因为在君主专制社会,皇帝几乎拥有无限的权力,要实现政治理想,必须要取得君主的支持。

“道学之党”十分羡慕王安石得君之专。朱熹曾说:“王荆公遇神宗,可谓千载一时。”这也是他们的理想。朱熹《与留丞相札子》提出:“不惟不疾君子之为党,而不惮以身为之党;不惟不惮以身为之党,是又将引其君以为党而不惮也。如此则天下之事其庶几乎?”一方面,朱熹认为君子结党是合理的行为,因为“若其不分黑白,不辨是非,而猥曰‘无党,是大乱之道也”。另一方面,朱熹甚至想要“引其君以为党”,既是得君行道的理想追求,更是宋代士大夫结党意识最高扬的表述。

“道学之党”一般通过两种方式掌握政权。其一,其核心成员成为皇帝的讲官、侍从,随时规谏皇帝过失、格君心之非,以此影响政治。“道学之党”认为,君主道德素质的好坏是政治好坏的最重要因素,故成为皇帝的“师傅”“宾友”,随时规劝皇帝“存天理去人欲”,是最为直接的办法。这也正是“道学之党”政治纲领的体现。如张栻,据《宋史》卷四百二十九《张栻传》:

明年,召为吏部侍郎,兼权起居郎侍立官。……兼侍讲,除左司员外郎。讲《诗葛覃》,进说……上叹曰:“此王安石所谓‘人言不足恤者,所以为误国也。”……栻在朝未期岁,而召对至六七,所言大抵皆修身务学,畏天恤民,抑侥幸,屏谗谀,于是宰相益惮之,而近习尤不悦。……然宰相实阴附(张)说,明年出栻知袁州。

起居郎是皇帝的侍从,负责记录皇帝日常行政情况,侍讲则负责为皇帝进讲经史。张栻因进讲《诗经》,论及当时政事,以此启发圣心,进而对朝廷行政产生影响。正因如此,“非道学之党”才会汲汲将之排挤出朝廷。

又如朱熹。他于宋宁宗即位之后担任侍讲,《宋史全文》卷二十八《宋光宗》:

熹每进讲,务积诚意以感格上心。以平日所论著者敷陈开析,坦然明白,可举而行。讲毕有可以开益上德者,罄竭无隐。上亦虚心嘉纳。

朱熹成为侍讲,为皇帝开陈正心诚意之道,为的是“可举而行”的诸多政治主张。李心传《道命录》卷七《晦庵先生罢待制仍旧宫观诰词》之下,李心传考证云:“黄艾伯耆因对问所以逐先生之骤。上曰:‘始除熹经筵,而今乃事事欲与闻。”朱熹被宋宁宗以“内批”的方式逐出朝廷,是因为他为皇帝讲授经史时对朝政的干预。由此可见,“道学之党”正是通过成为皇帝近臣乃至于老师,以此来影响皇帝,左右国家行政。此即“帝王师”之理想。

其二,其成员成为执政大臣,掌握国家行政权力。宋代,枢密院、三省被称為“两府”,对掌军民大政,成为两府长官,则可备位执政。三省官职名称屡变,以南宋孝宗时期而言,官至左右丞相、参知政事、枢密使、枢密副使、知枢密院事、同知枢密院事、签书枢密院事,可称为执政大臣。宋代官僚制度十分健全,亦因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治文化,执政大臣具有较大的政事处理权力,即宋人常说的“天下安危系之宰相”。“道学之党”中成为执政大臣的士大夫有陈俊卿、刘珙、周必大、留正、赵汝愚、王蔺。正是通过他们,“道学之党”得以影响朝政,乃至于在宋光宗一朝基本掌握了朝廷大权。

六、结语 [115]

“道学之党”具有政党特质,并不是说它已经完全是政党。比如,其组织并不严密,党派成员之间靠师徒、学友关系得以维系;其政党领袖同时不是政治领袖,如宋光宗、宁宗时期,朱熹无疑是党派领袖,但他不是政治上的领袖,掌握政权的是留正、赵汝愚,党派领袖无法统一领导实际政务。不管如何,“道学之党”仍旧是宋代士大夫结党的巅峰。

表面上看,“道学之党”因被“非道学之党”打击而彻底失败,发生了“庆元党禁”,实则其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道学之党”对皇权的威胁。前述“道学之党”的政治纲领是“格君心之非”,这是想要限制皇帝无限的欲望与权力。我们再来看“非道学之党”对他们的弹劾,沈继祖《劾晦庵先生疏》略云:

(朱熹)剽张载、程颐之余论,寓以吃菜事魔之妖术,以簧鼓后进,张浮驾诞,私立品题,收召四方无行义之徒以益其党伍,相与餐粗食淡,衣褒带博,或会徒于广信鹅湖之寺,或呈身于长沙敬简之堂,潜形匿迹,如鬼如魅。士大夫之沽名嗜利、觊其为助者,又从而誉之、荐之。根株既固,肘腋既成,遂以匹夫窃人主威福之柄,而用之于私室,飞书走疏,所至响答。

沈继祖的弹劾是朱熹政敌的攻击,疏中所言难免失实,但从中可见弹劾着力所在。第一,沈氏将“吃菜事魔”归之于“道学之党”。“吃菜事魔”,指摩尼教或者拜火教,是唐代由波斯传入中国的宗教,北宋方腊起义便有“摩尼教”背景,此后宋廷对此有严厉的打压措施。朱熹在武夷精舍讲学,“待学子惟脱粟饭,至茄熟,则用姜醢浸三四枚共食”,沈继祖以之为“吃菜事魔”,等于诬以谋划叛乱(“肘腋既成”)。第二,所谓“私立品题”“潜形匿迹”“匹夫窃人主威福之柄”云云,都是说“道学之党”对皇权的威胁。沈继祖所弹劾的这些罪名,是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容忍的,正如本文开始引用《韩非子》所言。要之,“道学之党”具有的政党特质,正是其失败的根本原因。

(责任编辑:杨翌琳   责任校对:罗丽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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