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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2021-11-06李天扬

祝您健康·文摘版 2021年11期
关键词:金橘祖母报纸

李天扬

我是父亲的长子,我出生时,他已近四十。父亲生于苏北小城兴化,17岁时外出谋生,在上海数年之后,父亲和叔父在闸北盘下一个小铺子,开了一家钟表店。20世纪50年代公私合营,父亲和三叔把店交出,进了全民国企。对此,他们是很高兴的。

在我印象中,父亲脾气暴躁,他牙咬下唇双眼圆睁,就是发作的开端,接下来,肯定是一顿“生活”(上海话体罚之意),而起因,往往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洗手没及时擦干手水滴到了地上,比如鞋子踩脏把外面的泥带到家里。

因为父亲偏心,弟弟挨打的次数要远远少于我,还发生过弟弟犯错我挨揍的情况。但即使如此,暴躁的父亲并未赢得弟弟的好感。我们兄弟俩同仇敌忾,甚至怀疑父亲是美蒋特务,一起在卫生间里寻找发报机,如果真的找到了,我们一定会“大义灭亲”。

如果说,在我的孩提时代父亲几乎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那么,随着我长大,父亲在我心里的形象也慢慢立体、完整了。

父亲是长子。祖母生了十个孩子,活下来七个,都是男孩子。父亲年少便离乡背井来上海,挣来的钱,大多数都寄回兴化补贴家用。最小的叔叔出生时,父亲已经在上海了。小叔叔曾跟我回忆说,有一年冬天,家里的米吃光钱花光,祖母正跟祖父商量要不要去借点米,邮差送来了父亲的汇款单。因此,父亲在他弟弟那里享有崇高的威望。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人生经历,父亲一生节俭,在用钱上,不仅对自己,连带对孩子都很苛刻。因此,我和弟弟从来没有玩具,从来没吃过冰激凌,从来没穿过买来的衣服和鞋子。

到了我和弟弟都读了小学,父亲手艺荒废而打杂,工作之一是分发报纸。每天一早,把报纸放进厂领导的办公室,第二天,以新换旧。换下来的旧报纸,父亲拿回家来慢慢看。在信息匮乏年代,我如饥似渴地读报,后来,我读新闻系,投身报业,父亲拿回家的旧报纸,是发端。

长大后,我知道了男人也会有更年期。我想,我青少年时代遇到的父亲,是一个更年期症状特别严重的中年男人。随着父亲慢慢老去,他的脾气越来越好,性格越来越温顺。他身上的优点慢慢凸现,甚至焕发出光芒来。

父亲晚年,最高兴的事情有两件:1997年,他有了孙子;1999年,他的儿子到他最喜欢的《新民晚报》工作。中国许多严父到了晚年,会变身无比慈爱的爷爷。父亲也如此,为了让孙子张口吃饭,他会爬到桌子上“跳舞”。而我在晚报上写了小文章,父亲也会剪下来压在玻璃台板下面,读了一遍又一遍。

2009年,父亲患了恶疾,身体衰退得很快,很快,连上厕所也要人搀扶了。但他处处为他人着想,我和弟弟都有车,他却从来没有主动提出要用,他最后一次去医院,也是拖着虚弱的病体,公交加步行前去的。

他提出海葬,是我说最好让我们有个地方去看看他,他才答应改为树葬。后来,我们把他的骨灰,埋在一棵母亲亲自选的松树下。

父親在最后几年里,胃口越来越不好。我们一再问他想吃什么,他总是摆摆手说,不用了,不想吃什么。那年春节前,我又问他,他说想吃金橘。我赶紧去买来,他吃了大半个,就摆摆手,不吃了。

金橘,是父亲提出的想吃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是我为他买的最后一样东西。父亲走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金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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