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绘画写生的三个问题:透视、线条、上色分析
2021-11-06林捷宇
摘要:本文通过讨论与写生相关的三个要素——透视、线条、色彩,分析中国绘画的写生观。不讨论心理上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变形,讨论以自然为描绘对象的写生。写生是中国画家创作的重要绘画方式,但不是单纯地模仿自然,也不单纯地追求精神表现,而是在观察自然、模仿自然的基础上,追寻事物内在永恒的部分。追求的不是“苟似”,而是“真似”。本文选取中国南北朝至宋朝画论中有关写生的理论进行分析,总结中国写生理论的发展。
关键词:画论 中国画写生 中国画透视 笔法 没骨画
荆浩《笔法记》中有:“挂岸盘溪,披苔裂石,因惊其异,遍而赏之。明日携笔复就写之,凡数万本,方如其真。”此话证实了中国画家写生的事实。“子既好写云林山水,须明物象之原。夫木之为生,为受其性。松之生也,枉而不曲。遇如密如疏,匪青匪翠,从微自直,萌心不低。势既独高,枝低复偃。倒挂未坠于地下,分层似叠于林间,如君子之德风也。有画如飞龙蟠虬,狂生枝叶者,非松之气韵也。”这段话说明了中国绘画对写生的要求。要明白物象的根源,不仅要以自然为参照物,还要明确物象内在永恒的部分。树木的生长受到先天特性和环境的影响,松树弯而不软,有刚直的气质,主干独高,枝丫低垂甚至倒挂,却不坠落,像君子高尚的德风。如果将松树的枝丫画成狂生,就违反了松树内在恒常的特性,便不符合中国绘画的写生思想。气韵生动是中国绘画形式上的“礼”与对象内在精神秩序两个方面的统一。要表达出某种内在风神,这种风神又要求建立在对自然景色真实而又概括的观察、把握和描绘的基础之上。[1]“须去其繁章,采其大要,先能知此是非。”荆浩首先将写生理论化。中国的画家,以这种思想为指导,用各自的技法发展个人的风格。
一、透视:中国绘画独特的远近法
写生要面对如何缩小真景的问题。中国绘画有自己独特的远近法,与西方绘画透视法不同。透视法要求观察者以一定的场所、角度、时间为基准进行观察,是所谓科学的视觉透视法。中国的远近法超越了这些限制,并非如实地模仿自然山水,而是把握山水的趣。
“且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今张绢素以远暎,则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是以观画图者,徒患类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自然之势。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
在山水画开始发展的时候,人们一定很困惑,如何将真景缩小,并维持大小比例。山岳硕大,如何安排到数尺稿素之上。[2]这是画山水的技巧问题,在宗炳之前是没有人提及的,《画山水序》是中国绘画远近法的绪端。分析宗炳的写生思想从创作方和鉴赏方两个方面入手:第一,从画家的立场入手,将天地之大置于画面之小所需要的写生技巧;第二,从观赏者的立场入手,观赏者在观赏的时候感受到的写生技巧。在第一个方面,将无限大的天地缩小到画面上,如果根据自然的远近法,原封不动地转移,必然会遇到构图和空间安排的问题,自然的细节之多,不可能照搬。《圣朝名画评》说李成:“意在扫千里于咫尺,写万趣于指下。”李成画山水,已经有远近法的意识。还说:“林木凋薄,泉流深浅,如就真景。”说明李成注重疏密、深浅的变化。又有:“李成之笔近视,如千里之远。”说明李成的绘画技巧达到近看也能表现出千里之远的程度。从第二个方面看,《圣朝名画评》里有:“范宽之笔远望,不离坐外。”越是远看越明了,即便远看也如画在身边。和李成相反,没有一定的鉴赏距离,就无法感受到范宽利用远近法的效果,观画与观自然之景,都需要一定的观看距离。
《林泉高致》大体是一部山水画法之书,所论画法可以分为:论画山水、时景、位置、笔墨等四项。[3]远近法在《林泉高致》里被更详细地展开。郭熙谓:“无深远则浅,无平远则近,无高远则下。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飘飘缈缈。其人物之在三远也,高远者明了,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澹。明了者不短,细碎者不长,冲澹者不大,此三远也。”自然景物处处时时变化,没有相同之理,郭熙把山水分为三个类型,还进一步分析了三种类型中人物的形态。郭熙还言明远近、深浅、风雨、明晦、四时早晚各种气象的不同。[4]和宗炳的阐述角度不同,这三个类型不单是描述外界远近问题,这三种山水画类型,不是写生类型,而是三种图式类型。高中有深,深中有远,互相浸润,这种特殊的远近法是中国绘画乃至东洋绘画所特有的,郭熙三远论是这种特殊远近法的理论基础。
二、线条:笔法上的写生主义
五代是中国绘画承前启后的时期,五代画论家仅有荆浩一人。[5]荆浩也是一位山水画画家,被《五代名画补遗》列入其中。《宣和画谱》说他:“博雅好古,以山水专门,颇得趣向。”尝谓:“吴道元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浩兼二子之所长而有之。盖有笔无墨者,见落笔蹊径而少自然,有墨而无笔者,去斧凿痕而多变态。故王洽之所画者,先泼墨于缣素之上,然后取其高低上下自然之势而为之。今浩介二者之间,则人以为天成,两得之矣。”荆浩的表现是笔墨并重的,中国山水画的表现,在六朝时期即画有“卧对其间可至数百里”的作品。到了荆浩的时期获得更大发展,遂成为宋人所称的“全景山水”。荆浩所画,米芾说它“云中山顶,四面峻厚”。这种大气磅礴的山水创作,正是通过“远取其势,近取其质”的方法得到的。[6]全景山水是在远近法基础上发展出来的,“笔墨观”则是从荆浩开始提出。
荆浩开创了一个画风新纪元,但仍然提倡以自然观察为依据。有笔无墨者,只有皴法线描,和自然相距甚远;然而有墨无笔者,无皴法线描,以泼墨结果为基底,因势作画,模拟山水,这种“捏造”的山水画,也不符合中国绘画写生观。荆浩则有笔有墨,融合了二者所長。中国绘画的远近法,主要是在构图布局层面,荆浩的“笔墨观”展开了中国绘画的写生理论。笔墨在写生的运用上,比如李成会根据自然山水所特有的个性,改变笔法,密林大树,用锐笔正峰,避免用墨过多,且不用斧劈皴,用披麻皴来表现大石,岩头以笔点轻轻刻画远树。
三、色彩:没骨画的发展
作画也要把握形似和色彩的统一。设色是写生的一个重要问题。北宋的花鸟画家重视写生,宋徽宗赵佶在画院中也极力提倡,皇室审美趣味主导了画坛发展方向,写生风气日盛,擅长写生的画家很多,且各自都有自己的长处,本节讨论上色问题。能体现对象主要结构、画面布局的线条称为“骨骼”。还有一些线条并不是对象的外轮廓,而是從对象内部呈现出来的,这些线条是对象“肉体”的一部分。画面中一些朴素的色彩与这部分线条的表现要素有时界限模糊,无法明确区分。没骨画可以说融合了二者的微妙区别。
五代黄荃,有严格独立的主张:依据写生,将线条与色彩作为绘画并存的要素,先用淡墨勾勒轮廓,然后施以轻色,即便最细微的线条,也是形似要素,是表现骨气不可或缺的存在,即“双钩敷色,用笔极精细,几不见墨迹,但以五彩布成,谓之写生”。黄荃在绘画史上树立了新的勾勒法,让传统绘画迸发出新生命。但黄荃的画法还不是“没骨画”,仍然是以线为骨,只是减弱了线的存在感,和色彩融为一体,但已开始追求“没骨”的视觉效果。徐熙则开拓了全新的背离传统表现的写生方法,《梦溪笔谈》说:“徐熙以墨笔画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气迥出,别有生动之意。筌恶其轧己,言其粗恶不入格,罢之。熙之子乃效诸黄之格,更不用墨笔,直以彩色涂之,谓之没骨图。”[7]似乎可以得出,“没骨画”始于徐熙之子。他模仿黄画风格,但不像黄荃双钩填彩,直接用色彩来画。徐熙“落墨为格”,熙之子“直以粉色图之”,变墨色为彩色,实际仍然是用徐熙的一套方法,因而说“没骨画”始于徐熙,徐熙之子发展了这种画法更加合适。虽然“没骨画”是模仿黄作“勾勒法”的视觉效果,线的存在感都很弱,但本质完全不同,黄荃的色与线是独立的两种绘画要素,而徐熙是将色与线融为一体。“没骨法”与依靠书法性线条的笔法表达胸中气韵的画法不同,直接用富含情感的色彩去表现对象本来的生动动作和姿态。“没骨法”在宋代以后的文人画家中不断地发展和传承。对象的形似与色彩的统一,也成了画家的追求。
四、结语
中国绘画的写生是在洞察对象的本质的前提下发展而来的。比如巨然画柔弱,其实与巨然的性格无关,而是他洞悉了江南的特征,画出了平远温容的感觉,写实地表现出江南地形特征,画出山水的情趣。追求山水真韵,不是有意识地追求气韵,而是针对环境,天真地表现出自然的性格,绘画的本质就在对象当中。中国绘画的写生观修正了对物象的观察依赖眼睛的观点,逐渐形成了废古人之短,成浮世之长的作画新倾向。
气韵生动是中国绘画的审美理想。气韵生动与形似似乎是对立的,但绘画是从模仿自然开始的,气韵不能完全脱离形似,宋以后的文人画,开始注重画家的自我表达,本文围绕南北朝至宋朝的画论展开,以透视、线条、色彩三个问题来进行分析,希望能从写生观的发展角度揭开气韵神秘面纱的一角。
参考文献:
[1]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2][3][5]王世襄.中国画论研究[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4]俞建华.宣和画谱标点注译[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
[6]王伯敏.中国绘画通史:上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
[7]沈括.元本梦溪笔谈(全三册):第二册[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
(作者简介:林捷宇,女,硕士研究生,福建省福州市,研究方向:美术学)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