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宏:我就是个普通医生
2021-11-05陈述之
陈述之
张文宏很少讲自己的故事。
面对媒体,他不提及自己的家人。
5月初,他的家乡瑞安举办了一场“百名博士家乡行”的活动,会场没有对外开放,也很小众,张文宏跟一个名叫张文宇的专家互呛。后者说,张文宏是我不希望在公共场合见到的人,张文宏的频繁出现,表示这个世界还不是太美好。
张文宏予以反击:“发言者都是领袖级人物,居然演讲都要超时,特别是张文宇同学,超时特别厉害。”
视频无意间流传开,大家这才知道,他有个哥哥,是人工智能领域的教授、业界的大拿。
张文宏也极少回忆往昔。
没人知道他辗转香港、美国求学的经历,不知道他如何成为华山医院的感染科主任。他说:“我不会和你说许多我的回忆。”
他只关注当下世界,因为他是一名医生。
几乎所有媒体采访、直播、发布会或者电视节目里,他只谈病毒、疾病和防疫,以及何时恢复正常生活。
他最后一条微博是8月18日,他汇报了自己的近况,防控德尔塔毒株,回门诊看病,但他没有回应被举报的博士论文和汹涌而来的舆论。
另一边,复旦大学已经启动了调查,并在8月23日公告称,张文宏博士论文的附录综述部分存在写作不规范,不影响博士学位论文的科研成果和学术水平,不构成学术不端或学术不当行为。
8月的另一件事,是他的传记《张文宏医生》发行了,这部书是上海作家程小莹所著。但他没有在任何场合提及这本书。书里没有什么精彩的故事情节,只记录了他和上海的同事、同行如何与疫情周旋到底。
成为网红,或者被作家立一本“传记”,本质的区别不大,他在书里说:“因为这个病毒,我无法隐身于幕后,无法袖手旁观,我需要站在前台来,说一些话让大家听明白。”
他还说:“我就是个医生。”
被选中的网红
2020年1月15日,上海确诊首例新冠肺炎感染病例,但彼时,医生们对这种病毒一筹莫展,病毒的传染性,致病性也一无所知。半个月来,华山医院感染科40多人连轴转,几乎没有休息时间,身体到了极限。
1月29日上午,一场发布会上,上海医疗救治专家组组长、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张文宏做出两个决定,一是他自己带头查房,消除医生们的恐惧:“主任老是背后指手画脚,不进去和病人密切接触,怎么能行呢?”
再就是,让所有共产党员去轮岗,“不能因为他们(医生们)了不起、听话,就不管他们。不能欺负老实人。
一分多钟的视频,张文宏没有露脸,他戴着口罩,眼圈黑得跟大熊猫一样。但网友们从此就记住了他。连同那些金句,张文宏迅速走红,被称为“硬核医生”。
正值春节,很多记者跑到上海公共卫生中心去采访张文宏,他看到这情况有点着急,脱口而出:“现在开始每个人都是战士,你在家里不是隔离,是在战斗!你觉得很闷吗?病毒也要被你‘闷死了,‘闷两个礼拜……抗疫就成功了。”
这句话,也很快登上了热搜。
他说话直率、幽默、活泼,能把复杂的医学叙事转换成日常语言。他语速有些快,但有节奏感,柔和中藏有话锋。
用他自己的话说,防疫,不是专家的事情,是全民的事情,沟通的语系要平等。
疫情最严重的时候,记者问他未来会怎么样,他说可能三四个月内结束战斗,也可能胶着一年半载,甚至完全失败。谈到医生的作用,他说,现在最有用的,还是人的免疫力。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在当时多少有点不合时宜。
张文宏就是这样,讲人话,讲实话,说得坦白,不遮掩,也不夸大。
疫情带来了挥之不去的不确定性、焦虑与恐慌,是公众需要,并且选择了这样一位说人话的科普网红。
网上还出现很多以张文宏名义写的疫情分析或者名言警句,“似乎合情但常不合科学道理”,于是他开设了微博,去年5月至今,粉丝迄今已近400万。
即便是“不能喝粥”的话题,被部分网友上升到崇洋媚外的程度,但他仍坚持,“我知道网友批评我,但粥还是不能喝”,因为对抗病毒要保证营养和蛋白质。
他还提醒说,要喝鱼汤,鱼渣也吃掉。网友又说他有钱,吃得好。
其实,他办公室经常放着两大袋面饼,中午,他随手拎起锅,在生活间煮好,拌一点自制的酱,简单了事。
他积极为医护人员奔走,称不能用高尚来绑架他们,抛弃家庭、无休无止工作是不人道的。去年11月,在上海一个论坛上,他說:“女医生、女护士上镜头的次数不如男同胞多,发声也不是很响……但是她们确实为疫情防控付出了很多。”
他转向台下的女性医务人员,深鞠了一躬。
华山高手
讲真话,是华山医院感染科的一个传统。
去年8月,上海市科委举办一场“执牛耳者”的活动,现场请来了张文宏和他82岁高龄的导师翁心华。张文宏讲了些不中听的话,被网友批评,他开玩笑说,要怪就怪翁老师。
“说直话、说真话”,是三代师徒的传承。在上观新闻的采访中,翁心华说:“我们华山感染科的传统就是讲真话,做真实的医生。讲真话,不是哗众取宠说大话,而是基于专业主义与科学精神。”
翁心华说,从他老师戴白英开始,就忠实于用科学的精神来做事情。戴白英是华山医院的创始人(于1956年创办),也是中国临床抗生素学奠基人。70年代,他在调查中发现,
四环素类抗生素滥用严重,治疗传染病药效很差,每年还耗费10万余吨粮食。那个年代还有很多人吃不饱,戴白英便向有关部门提起报告,限制生产该药。最终卫生部门把它停了。
“这个话,他就敢说。”
非典期间,翁心华是专家咨询组组长,跟张文宏现在的角色一致。当时拿到的诊断标准中,只要有头痛、发烧、咳嗽,就进行怀疑,反而流行病学接触史不再强调。翁心华觉得不对,打击面太大了。他和专家组商讨修改,电话那头的领导不同意,他只好下保证,承诺会负责到底,签字,按了手印,才将接触史改为第一诊断标准。
张文宏也是非典期间回到华山医院的。2003年他刚拿到哈佛大学博士后的offer,每年3.5万美金。这位瑞安来的小镇青年觉得人生很失败,没有钞票。这笔钱,对他诱惑很大。
翁心华很委婉,说:“你看,SARS来了,你么,又来了这个(美国工作机会),还那么多钞票,怎么办?”
张文宏懂“老板”的意思,没犹豫就选择留下来:“说到底,我是想做医生的,SARS来了,不能说走就走。”
张文宏是在上海医科大学(现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读研时,常去华山医院串门,男女老少都喜欢他。无意间,翁心华留意到了这个小伙子,把他招入门下,成为自己的博士。
感染科是一个“角落里的科室”,条件很差,不受重视。90年代,华山医院感染科的水准已是全国顶尖,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感染科的楼一直建不好,他们只得流落于黄埔传染病医院、武警部队医院等地方,没有自己的家。2000年之后,他们才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铁皮房,但日子过得更艰难。
“活多,值班多,钱少,过不下去了。”2002年,张文宏提过辞职。
翁心华把张文宏劝了下来,在一次节目中,翁心华把这看作自己最大的功劳。他觉得,感染科医生要耐得住寂寞。
直到今天,感染科里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挑得起担子,经得住考验,放得F名利,守得住清贫。”
2010年,41岁的张文宏成为华山医院感染科主任,在《可凡倾听》节目中,他说:“年纪轻的人做主任,有个好处,就是很民主。”
“我做主任的第一件事,创了一个非常民主自由的学科模式,百家齐放,涌现大量亚学科的人才。无论明天你碰到哪一种病原体,我们都有顶尖的专家来应对,有一个新发传染病和疑难性疾病的诊断平台,国际上尖端的、有效的技术,我们全部有。”
张文宏的走红,也让华山医院感染科顺势出道。只不过,在此之前,这间科室已经连续十年位居中国医院专科声誉排行榜第一。
但他自己则认为,他是历代主任中水平最差的。
一个普通医生
作为医生,张文宏其实很焦虑。他不好挂在脸上,领导、同行,还有全国人民都看着。疫情初期,香港的管轶说:“这次我真的怕了。”张文宏理解他的心情,“慌也正常。说人类大祸临头,来得又是莫名其妙,一点吃不准,怎么开始的,怎么结束它。”
程小莹在《张文宏医生》中记录了一件事,有人想采访张文宏,说得很坦白:“我想写你的英雄事迹,但看来看去,你没什么壮举,连武汉也没去过,哪能办?”
张文宏回:“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普通医生,还是很焦虑的、专门看感染毛病的医生。”
这是个常年焦虑的男人,直言“没时间做英雄”。
在一个节目中,他说,他得吃饭、洗漱的时间压缩到最低,每天工作16个小时。他睡眠不够,经常带着显眼的黑眼圈。
他的学生、同时也是华山医院感染科的主治医生孙峰在一个纪录片里说到,有一次科室里开会,学生汇报时,张文宏太累睡着了。他的电脑进入屏保状态,显出8个字:“正直、谦逊、踏实、节欲。”
频繁出现在公共平台上,挤占了他的时间。但作为医生,他仍把查房看得最重要。这也是华山感染科悠久的传统。去年5月,他和正在复旦大学读研究生的B站up主老番茄在一次聊天中说:“再有什么重要的采访来找我,如果我没查房,对不起我不参加的。”
他很明白,自己的出名,是因为有新冠病毒。他在《执牛耳者》节目中说:“我可以在这里负责任地告诉大家,所有的新闻事件一定有它的时间寿命,所以大家只要看见我时常还出现在荧屏里面,看到我在闪光灯罩面,就说明社会有这个需求。”
事实上,爆红也带来了一些流量的反噬。一开始,有人谣传他和钟南山院士有矛盾。去年9月,有人爆料说,张文宏去无锡了,无锡市政府奖励了他一套湖墅,1200万现金。
类似的谣言始终没断过,到了最近,关于他的学术观点、为人处事,正演变成一场无休止的拉锯战,争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嘈杂。
今年以来,张文宏的微博发得越来越少,最近,他一个月才发一条。
他那谈笑风生的姿态已经淡去。
淡出
关于张文宏,网上还流传这样一段佳话。
去年3月,驻美大使崔天凯给他手写了一封信,感谢张文宏在网上为海外华人科普抗疫知识,并说:“等疫情过去,希望能来拜访您,不是为了看病,是为了讨教。”
张文宏对此很感动,也手写了一封信,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邮寄到美国,他在信中说:待世界抗疫胜利之时,请您一定要回到家乡,我们一起在小酒馆把酒言欢。
今年6月底,崔天凯结束自己的任期。
7月17日,网上流传一张他和崔天凯的合影。看样子,他们已经如约在小酒馆罩把酒言欢。合影中,张文宏脸色泛红,心情愉悦。
这场“把酒言欢”,原本有著超乎朋友会面的意义,它曾被媒体和公众予以了抗疫胜利的美好愿景。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得张文宏的处境微妙起来。几天后,他在微博上总结了南京疫情的个人思考,把自己送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他在博文中这样写的:“现在世界上大多数病毒学家都认可这是一个常驻病毒,世界要学会与这个病毒共存。”
这个观点遭到了反驳和讨伐,一些评论者认为,他这是投降主义。
随后,张文宏20年前的博士论文也被举报,说他抄袭。复旦大学随即宣布启动调查,8月23日,调查结果出来了。张文宏的论文不构成学术不端或者学术不当行为,附录综述部分的不规范,不影响博士学位论文的科研成果和学术水平。
事实上,早前,张文宏不止一次表明自己的想法,哪一天疫情消失了,他会淡出公众的视野。
去年8月的那个节目中,他站在一个旁观的视角想象自己:“世界上最美好的日子,就是回归到华山医院,那个教授,现在虽然很有名,但一旦事情结束,他还是绕着墙根走路,看到院长赶快躲得远一点。”
不过,病毒还未彻底消失,张文宏已经开始淡出了公共空间。最新的一条微博的末尾,他直接表明:“我不发微博是常态,发微博是非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