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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比答案更重要

2021-11-05周其仁

领导文萃 2021年13期
关键词:科斯粮食费用

周其仁

求学即求“学问”,那么“学”和“问”哪个才是重点?我认为是“问”。我的这个看法是从前辈的经历那里得来的。

为此,先给大家讲讲对我影响很大的两位学者的故事。

从一个好问题出发——张培刚与科斯的故事

第一位是张培刚老师。

1978年恢复高考,我从黑龙江下乡的地方考入人民大学经济系,当时我在农村已经呆了10年,对中国的社会现象有很多观察,脑子里充满了问题。大学课本上的东西不能完全满足我,我就不停地再去寻找课本之外的知识。

我发现最吸引我的就是张培刚老师的讲座。他是来自湖北的农家子弟,当年考上的是武汉大学经济系。即便在上世纪30年代,武大对学生的训练已经非常扎实。但仅仅受过大学训练并不足以保证张培刚在日后成为非常优秀的学者,还需要学会抓住一个重要的问题。

当时正值抗日战争,日本陆续占领我国沿海城市,导致沿海城市的物资供应链面临随时断裂的可能。这是战时经济的一个重要问题。

张培刚深入研究以后发现,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因为当时已经有了国际贸易,宁波、厦门等很多沿海城市的居民吃的都是泰国供应的大米。而一旦日本人把海运通路占领,我们就很难保证沿海城市居民的大米供应,怎么办?

张培刚他们调查后发现,江西、湖南、湖北等省都有农民在种粮食,而且粮食也很便宜,那为什么国内的粮食不能供应沿海城市居民呢?

调查的结论很有意思,尽管中国粮食的生产成本很低,但是要把粮食从江西、湖南、湖北的乡下运到沿海城市,其中的过程却是非常艰难,一路上面临重重关卡、过路费甚至土匪抢劫,而泰国大米只要一上船,通过畅通的海运就可以进入到中国沿海城市。海上运输的麻烦比陆路要小得多,这个认知在当时非常重要。

经济学在研究一个国家或地方如何富裕起来时,通常将重点放在生产上,即怎么提高生产效率、专业化分工水平。

但张培刚注意到生产成本以外的问题。他把粮食的生产成本、纯运输成本和纯商业成本(运输途中的额外支付)分开来研究,得到的结论是,我们的粮食生产成本很低,但是纯商业成本很高,如果能够改善商业组织、疏通陆路渠道、提升运输服务质量等,特别是把那些乱收费现象整治干净,中国粮食凭借很低的生产成本和较低的纯商业费用,可以保障战时供应。

张培刚这份《中国粮食问题研究》报告,于1940年在武汉出版。

从整个经济学研究史来看,《中国粮食问题研究》都是非常了不得的经济学研究成果。传统经济学重视生产成本,但忽视了生产以外的成本。几十年后,与“纯商业费用”相似的概念在1991年获得了诺贝尔奖,但很遗憾获奖者并不是我们的张培刚先生。

张培刚的故事让我深受启发。我们可能读过很多经典,了解到前人做过的很多工作,也记了无数的概念、推理和模型,但是如果你没有一个好问题来做驱动,你就不知道这些知识最后拿来做什么,怎么用现有的知识生产出更多的知识。

我想讲的另外一位学者是英国经济学家罗纳德·科斯,他的故事也很打动我。

上世纪30年代,科斯在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读书时正赶上欧洲经济大危机。科斯当时就选择了商学专业。

科斯发现,企业实际的运行情况与经济学讲的价格机制之间存在一个问题,即价格机制讲“看不见的手”,但实际上任何一家工厂里都有“看得见的手”在指挥,比如都有组长、班长等负责人来安排工人的具体工作。这个问题用经济学的理论解释不了,让科斯十分困惑,也让他充满了继续求学的动力。

在美国调研期间,科斯观察到美国庞大的企业组织内部存在有序的协调、计划及管理。自1932年起,他开始研究费用与组织的问题。他发现,利用价格机制是有费用的,要素所有者必须去发现价格是什么,要进行谈判,起草合同,检查货物,做出安排,解决争议等,这些费用被称为交易费用。

如果没有企业,每一个要素所有者都直接用自己的要素来生产产品并直接参加交易,结果将是高昂的交易费用迫使交易中止。企业能把若干要素所有者组织成一个产品或服务单位参加市场交换,从而降低交易成本。因此,在经济活动中,除了市场上的价格机制外,企业内部的管理协调机制也在发挥作用。

科斯通过交易费用这一概念,言简意赅地说清了企业为什么会存在的问题,即企业有助于降低交易费用。

1991年,科斯凭借相关研究,获得了诺贝尔经济学奖。

交易成本的形态极其丰富,包括我们现在熟悉的网购。网购出现之前,商品生产出来后要通过层层批发商才能进入城市的大卖场,而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商家可以将商品在虚拟空间展示,如此一来极大地降低了商品的陈列、店铺租金等交易费用。

从认识水平来看,张培刚和科斯是异曲同工地发现了交易费用,只是张培刚老师定义的概念叫“纯商业费用”,科斯定义为“交易成本”,二者都构成了经济学研究的重大成果。

人类创造了那么多丰富的知识,没有人可以将它们完全掌握,但你如果有问题做驱动,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将相关知识汇聚到一起,你掌握到的知识就将是非常丰富,而且非常有意义的。

好问题是相通的——从人工智能到企业管理

其它领域,道理也是相通的,找一个好问题做驱动,适用于很多情形。

在科学上,我先举一个人工智能领域的例子。人工智能现在非常火,而这套学问源自1950年图灵提出的一个问题——“机器能思考么?”

图灵被誉为计算机科学之父,是计算机、人工智能的奠基人。他的问题指向那个可能的答案——机器会思考。图灵认为,要回答机器能否思考这个问题,不但要非常懂机器,也要非常懂思考。图灵把人类的思考做了分解研究,看它是由哪些活动所构成,这些活动有没有可能被人类发明创造的机器来模拟甚至来独立演化。这个故事实际上就是《人工智能简史》这本书的主要内容。很显然,如果没有图灵提出的这个问题,后来的人们可能就不會往人工智能这个方向去继续研究,或者往这领域的发展要滞后很久。

美国神经生理教授保罗·巴赫利塔的故事同样带给我们启发。他的工作也是从一个好问题出发:人到底是用眼睛看世界,还是用脑子看世界?

巴赫利塔认为,眼睛只是外部信息传输进大脑的一个通道,大脑才是成像区。先天性盲人可能只是生下来眼睛就坏了,但脑子没坏,这意味着传输信息图像的通道堵塞了,但成像区还是好的。

巴赫利塔开始思考,能不能换一个通道把外部世界的图像信息传输进脑子里成像?巴赫利塔后来发明了用舌头代替眼睛接收视觉信号的技术设备,也就是此后电子眼镜的雏形。

在企业管理上,好问题也是非常重要的。同学们未来也很可能成为企业家,企业要实现创新,离不开好的问题驱动。

2020年疫情期间,我们去广东佛山做企业调查。当时很多企业都面临防疫过程中物流受阻、供应链断裂、停工停产等困境。我们去到当地的一家玻璃厂,问老总怎么应对这场危机。

这位老总名叫李深华,他指出我们的问题问得不对,因为等危机来临时企业无论如何都将遭受损失。他提出的问题是,如何在平时就创造条件把可能的危机化解掉?

他介绍说,他经营的华兴玻璃公司是亚洲最大、全球第三的企业。疫情期间公司所有的玻璃厂都没有停工停产,因为生产玻璃的炉子启动后最好不要关停,否则会有很大的成本损失,这迫使他在平时就要积极思考:如何保证订单和所有生产要素供应的均衡性。在市场竞争如此激烈的今天,如何做到订单均衡?他的秘诀听起来也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就是“多元化”。

第一,严格保证订单的多样性。再好的订单也不能超过生产总量的十分之一。第二,绝不在同一个地方设多个工厂。由于玻璃制品较重、易碎,他会选择在距离目的地两三百公里的半径区间内多地设厂。第三,从全国各地招工。他认为只有将工人的地域和文化习惯错开,才不容易形成危机共振。最后,更重要的是对工厂的日常管理。他认为只有平时在管理中杜绝一切漏洞,面对危机时才更可能保持坚挺。

这位老总在平时就把问题提了出来。他总结说,管理的重心不是危机来了以后如何手忙脚乱地应对,而是平时就练出来“向死而生”的功夫。

作为一家企业的董事长,他平时在北大哲学系学习,阅读了很多哲学经典。我国制造业基本都是传统企业,企业里真有不少高人,他们的厉害之处就在于问题抓得准。

“问题比答案重要”,学问实际上要把“问”作为一个向导,把“问”作为一个发动机,用“问”来驱动学习。只有这样,我们的学习才会更加主动、有趣,哪怕压力再大,也会觉得不那么辛苦,甚至是非常有趣的。

(摘自“华夏基石e洞察”微信公眾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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