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家”曾国藩
2021-11-05游宇明
游宇明
读曾国藩的各类书信,一个非常明显的感觉是:此君对世道人心很有研究。说他是半个心理学家,并不夸张。
曾国藩是个不甘平庸的人。做翰林时因为勤勉引起皇帝注意,十年七迁,连升十级。当礼部侍郎,他履行职责一丝不苟,深受皇帝器重;兼刑部侍郎,他严守律法,绝不放过不法官员。做帮办团练大臣、两江总督,则全力追剿太平军和推行洋务运动。经过十多年不懈努力,打败了太平军,让损失严重的江南经济重现生机。咸丰十年(1860)六月初四,他给做京官时的好友、时任江苏布政使毛鸿宾写信说:自从署理两江总督,自己“不敢恶规谏之言,不敢怀偷安之念,不敢妒忌贤能,不敢排斥异己”。只过了6天,他又致信给儿子请的家庭教师邓汪琼:“盖位愈高,则誉言日增,箴言日寡;望愈重,则责之者多,恕之者少。阁下爱我,迥越恒俗,望以药石之言相绳。弟每日行事,有日记一册,附家报中,阁下如有不谓为然之处,即恳逐条指示,不胜铭感。”这两段话各有不同的侧重点。对毛鸿宾,曾国藩通报的是自己登上更高位置之后的做法,实际上是要告诉毛鸿宾,为政贵在不自以为是,不苟且敷衍,有彼此勉励的意思在内;对邓汪琼,则有求诤友的成分。邓跟他只是雇员与东家的关系,聊得来则可以合作得长一点,聊不来则一拍两散。曾国藩觉得这类人更可能对自己说真话、直话。不过,无论是彼此勉励还是诚心求谏,都折射着曾国藩超越自己、澄清天下的志向。
一个人拥有大格局,想做前人没有做过的大事,必然要考虑两个问题,一是如何避免他人因为嫉妒或利益受损设置阻力;二是怎样最大限度地将真正的人才延揽到自己门下。这就需要懂得人情世故了。所谓人情世故,就是为人处世的方法,就是特定情境下必要的圆通。
受命组建湘军,曾国藩军权在握,一言可以成人,一言亦可杀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变得敏感,因此向朝廷提意见时格外讲究策略,生怕皇家人对自己产生拥兵自重、以势相威的猜忌。同治五年(1866)十二月十一日,他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说:“弟窃观古来臣道,凡臣工皆可匡扶主德,直言极谏,惟将帅不可直言极谏,以其近乎鬻拳也;凡臣工皆可弹击权奸,除恶君侧,惟将帅不可除恶君侧,以其近于王敦也;凡臣工皆可一意孤行,不恤人言,惟将帅不可不恤人言,以其近于诸葛恪也。……故弟自庚申忝绾兵符以来,夙夜袛惧,最畏人言,迥非昔年直情径行之故态。”这段话中有两个人得说明一下:王敦是东晋时的宰相,他分别于永昌元年(322)、太宁二年(324)两次作乱,被后世视为乱臣贼子的代表。诸葛恪则是东吴权臣,才华横溢,却肆意专权,不将皇帝和其他人放在眼里,后来被皇帝孙亮联合托孤大臣孙峻诛杀。在这段话里,曾国藩实际上要表达的就是一个意思:文臣手里没有掌握军队,即使说话尖锐一点,皇帝也不会将其视为威胁。将帅手握重兵,说错了话、做错了事,皇帝就会东想西想,甚至联系到历史上那些作乱的奸臣或专权的武将,真到那时,你的麻烦就大了。
对皇帝必须充分敬畏,对下属则要懂得关爱、包容。江西新建人吴坤修是曾国藩的老部下,咸丰初年以监生身份主持湘军水师粮台。他做事非常认真,在湘军弹尽粮绝时曾倾家捐资,并劝族里富人出银米饷军,后来又筹银4万两第一时间解到省城。吴坤修的长处是懂得体恤下属,无微不至,短处是有时说话比较尖锐,也不太注意场合。曾国藩屡次向朝廷举荐他,朝廷也确实很买曾国藩的面子,吴坤修因此平步青云。同治五年,正在安徽按察使任上的吴坤修,接到曾国藩的来信,信中说:“今位望日隆,务请尊贤容众,取长舍短,扬善于公庭,而规过于私室,庶几人服其明而感其宽。”曾国藩的意思是:老弟,你人蛮好的,声誉也不错,但要注意点工作方法,下属做得好的地方,你要当众表扬,激发他的荣誉感;下属有过错,你要悄悄地批评,给他留点面子。这样,别人才可能服你。这段话,他是对部下说的,其实也有提醒自己的意思。
陈湜是曾国荃的部下,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湘军将领。此君脑子好使,打仗很有一套,但情商稍欠。他总认为一个人做事,只要才華卓越就行了,别的都不重要。同治五年(1866)十月九日,曾国藩写信提醒他:“阁下英年气盛,自思锐志有为,然观古今来成大功享全名者,非必才盖一世。大抵能下人,斯能上人;能忍人,斯能胜人。”这些话非常通俗,言下之意是:一个人的才华当然重要,但不是唯一的,操守往往在才华之先,而谦逊、包容,无疑是操守的重要内容之一。
曾国藩经常讲一句话:天道忌盈。意思是说,一个人比较成功了,一个家族比较牛气了,就要低调一些,压制压制自己内心的那份得意。淮军在曾国藩极力支持下兴起并在战场上大显神威之后,最大的赢家就是其统帅李鸿章和他的家族了。李鸿章成为钦差大臣、一等伯、湖广总督,其兄李瀚章是江苏巡抚、署理湖广总督,其弟李昭庆则是剿捻主力军统领。同治六年(1867)二月二十九日,曾国藩写信给李鸿章说:“吾两家门第最盛,近舍弟军败名减,仆办屡挂弹章,寒门有衰替之象;德门值鼎隆之时,亦宜平不忘陂,安不忘危。愿阁下训饬诸弟,以习劳崇俭为第一义。仆昔年教弟不严,近颇悔之。”李鸿章是曾国藩正宗的学生,是给曾国藩磕过头、敬过拜师酒的,曾国藩一向视为己出,一生对其最信任,提携的力度也最大。现在眼看弟子成了官场中的金凤凰,老师高兴之余,泼点儿冷水,不啻于另一场修身课。
说到人情世故,人们往往有两种极端的思维。有的人觉得:人情世故纯粹是农耕时代的产物,充满了不确定性和个人情绪,与现代社会讲究规则、重视量化评价格格不入。也有人认为:人情世故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精华,是国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必须发扬光大,以正人心,它经常比规则更起作用。笔者认为:人情和规则其实不是对立的。规则是硬的,是我们的行为底线,永远都不可缺少,它管的是大的、基本的东西;人情世故则是软的,作用于情感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增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团队的凝聚力。事实上,曾国藩一生也是将两者融合在一起的。他讲规则,有时甚至显得很无情。比如李元度有恩于他,但在战场上犯下大错,他毫不犹豫地将其参劾。他也重人情,知己胡林翼去世,他整天无心治事,寝食难安,还派人送去2000两银子的奠金,而他的亲姐姐离世,他送的吊礼也不过是200两银子。
曾国藩之所以特别重视人情世故,这与其经历有关。曾国藩出身于湖南双峰(旧属湘乡)一个小地主家庭,家中衣食不愁,却也没有太多的余钱剩米,碰上办人事,还得借贷。幸运地考上同进士,做了翰林,升了礼部侍郎,自然很想为国家做些事。咸丰帝刚上任的时候,向天下求谏言,那时30多岁的曾国藩就接连上了几道奏折,有一道奏折,还狠狠地摸了一下“龙须”。咸丰帝阅后大怒,当即将奏折丢在地上,甚至动了杀心。如果不是旁边的大臣温言劝慰,使咸丰帝最终改变了态度,估计后来平定太平天国、搞洋务运动,就没有曾国藩什么事了。聪明的人不会在同一个坑里跌两次,既然以前说话太直差点惹下杀身之祸,现在变得圆通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都有一种做圣贤的情结。曾国藩在日记里直言要遥拜孟子做老师。大家知道,孟子最喜欢提倡“推己及人”“恻隐之心”“宽恕爱人”这些理念,曾国藩亦受到巨大的影响。据史料记载:中晚期的曾国藩非常善待部下,这些人一有军功,他就不遗余力地向朝廷荐举,胡林翼、左宗棠、沈葆桢和李鸿章等都是其中的受惠者。一段时间,天下督抚出自湘军者竟占三分之一;曾国藩一生仗义疏财,手里稍有余钱,就经常接济贫困的亲友,甚至还曾计划设立社仓接济老家贫苦无依的农民。书信里体现的这些人情世故,不过是其平时做人的一种潜意识流露而已。
古人评论一个人的成功时,常用天时、地利、人和的概念。所谓“人和”,其实就是要像曾国藩一样研究他人的心理,精通必要的人情世故,让别人在内心认同你。达到了这样的境界,一个人的拼搏之途也就拥有了托举的手臂。(摘自《文史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