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江总督位上的政治博弈
2021-11-05眭达明
眭达明
咸丰十年(1860),清政府将两江总督一职授予曾国藩并非心甘情愿,只是想借湘军之力将太平天国镇压下去。目的达到之后,清政府无论从政权安全的角度考虑,还是从操纵国家经济命脉的需要出发,都要想方设法收回当初被迫让渡给汉人的权力。历来谨守臣子本分、既不恋权也不争位的曾国藩,对于清政府的举动却进行了少有的抗争,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曾国藩当晚“竟夕不能成寐”
同治三年(1864)九月,新捻军在湖北蕲水击毙清军将领石清吉,并将成大吉包围在蕲北。清政府闻讯惊慌,急命曾国藩驰援,两江总督一职由江苏巡抚李鸿章代理。
成大吉只是一个记名提督,他被捻军包围在蕲水,却要曾国藩亲统大军前往救援,咸丰十年秋天英法联军直逼北京,咸丰皇帝狼狈逃往热河途中,也只是令曾国藩速派鲍超率部北上救援,朝廷如今做出这样的决策,轻重岂不是完全颠倒了?
更不合情理的是:3个多月前,曾国藩才拼死力剿杀太平天国,两江总督府更是刚刚移驻金陵,他就算是一匹不知疲倦的老马,也应该有喘息时间,朝廷这样做,岂不是成心要将其累死!
然而非常有趣的是,十一月初五,曾国藩又接到朝廷新的命令,叫他继续担任两江总督,李鸿章继续担任江苏巡抚。事情发生这种戏剧性变化,固然是捻军不久撤围而去,成大吉脱险,但主要还是曾国藩于十月二十二日上奏朝廷:“臣用兵十载,未尝亲临前敌,自揣临阵指挥,非其所长。此次拟仍驻扎安庆、六安等处,派刘连捷等入鄂,听候官文调遣。”明确拒绝亲赴蕲水。
熟悉和了解曾国藩的人都知道,他是绝少公开和直接拒绝朝廷旨意的,这次确实是一个特例。
原来两江总督一职的政治地位虽在疆臣之首直隶总督之下,手中实权却远在其上。这不仅因为江苏(包括上海)、江西、安徽两江三省是国家的富庶之区和财源要地,而且进入近代以来,两江总督还兼管两淮盐政并例兼南洋通商大臣,既掌控两淮盐税,又手握对外交涉大权,和外国通商的税收也由其掌管,可谓集军事、行政、财税、外交大权于一身。这些年来曾国藩在两江地区建立了非常发达的权力支配网,他在江南的势力实在太大,成了最大的地方实力派。
朝廷这次调虎离山,虽因曾国藩的公开反对而告失败,但当同治四年(1865)四月下旬捻军击毙僧格林沁,朝廷再次急调曾国藩北上剿捻、由李鸿章代理两江总督时,曾国藩就没有任何理由反对了。然而曾国藩做梦都不会想到,他已经老老实实离开金陵,心甘情愿交出了两江总督一职,但朝廷还是不放心,非要彻底切断他与两江的联系不可。
就在曾国藩北上剿捻不久,朝廷又打算将李鸿章调开,让他带兵赴河南剿捻并兼顾陕西和山西门户,两江总督改由漕运总督吴棠代理,吴棠和李鸿章空出的职位,分别由曾国藩昔日幕僚李宗羲和丁日昌代理。
朝廷此举对曾国藩集团无异于釜底抽薪。两江一失,饷源立断,湘、淮两军必然仰人鼻息而受制于人,曾国藩昔日坐困江西的历史又将重演。曾国藩在九月十六日写给澄弟沅弟两位老弟的信中,就十分明确地表达了这种担忧:“李(鸿章)不在两江,则余之饷无着矣。”
可慈禧既对曾国藩集团长期盘踞两江财赋要地不放心,迫切希望切断他们与两江的联系,又要显示自己充分尊重曾国藩的样子,于是假惺惺地让军机处发出寄谕,就这一人事安排专门征求曾国藩的意见,并要他同李鸿章、吴棠函商妥当之后迅速复奏。
九月初十日曾国藩接到谕旨后,虽然一眼就看穿了朝廷的不良用心并“竟日为之不怡”,但如何答复却颇难下笔。从内心来讲,他是坚决反对这一安排的,但是能说半个“不”字吗?但曾国藩毕竟是奏牍老手,他在与幕僚们连日密商之后,终于有了主意。
巧词上奏,不甘就范
曾国藩说:臣查近日军情,捻匪回窜,遍布菏泽、曹、定等处。……不仅陕西和山西没有大患,而且河南也不必过于担心。另外,淮军潘鼎新、张树珊、郭松林、杨鼎勋、周盛波、刘铭传六大精锐主力,早已调往剿捻前线,如今驻守在山东和苏北等最紧要地方,留在江南的只有刘秉璋等少量兵员,他们分驻苏、松、东坝等处,万不能再往外调,否则江南千里空虚,无兵可守。
曾国藩之所以要在近日军情上详细着笔,无非想让朝廷明白:命令李鸿章赴河南剿捻并兼顾陕西和山西门户,这些地方现在却没有“可剿之贼”,要他去干什么呢?再说李鸿章即使要去,“淮勇亦别无可调之师”,他一个光杆司令去了能做什么?这是本奏折强调的第一层意思。
曾国藩接下来说:李宗羲由安徽知府,刚于去年保奏为道员留江苏补用,今年又连升两淮盐运使、安徽按察使、江宁布政使,一年三次升迁,速度比谁都快,可以说是非常之遭际。再说李宗羲廉正有余,才略稍短,如果一下子提到漕运总督高位,恐怕提拔得太快了吧!丁日昌以江西知县,因案革职,三年之内,开复原官,由知府升道员,由道员升两淮盐运使。他对洋务工作(江苏巡抚管辖的上海涉外事务较多)虽然比较熟悉,但毕竟资历太浅,物望不孚,洋人又变诈多端,所以“非勋名素著之大臣,不足以戢其诡谋而慑其骄气”。言下之意为:丁日昌如果担任江苏巡抚,不仅资历浅,而且镇不住洋人,是难以胜任的。
为了进一步说明李宗羲和丁日昌不能骤然擢升,曾国藩又写道:对李宗羲与丁日昌如果提拔太快,不仅本人易遭弹劾,而且会殃及荐主,到头来不是爱他们,而是既害了他们,又连累了保荐他们的人。曾国藩言下之意是:李宗羲与丁日昌都做过我的幕僚,外人自然认为是我保荐了他们,我可不想担任何干系,所以还是请朝廷千万别做这件事。
文章做到这里,再傻的人也知道曾国藩想说什么了:既然李鸿章不应调赴河南,李宗羲、丁日昌不应骤升督、抚,吴棠也就毫无理由代理两江总督了。
巧妙设词来加以拒绝,曾国藩此奏可谓费尽心机、妙到毫巅。此文写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让慈禧太后有苦难言、后悔莫及。
慈禧太后本想利用曾国藩的温驯谦让,诱使他在客套、迁就中乖乖就范,哪知曾国藩聪明绝顶又狡猾万分,不仅把球成功地踢了回去,而且轻而易举、理由十足地否定了朝廷已经做出的决定。
之后,朝廷再次謀夺两江总督之职并取得暂时成功,是在中原战事基本结束之后。
同治七年(1868)六月捻军失败,事隔一月,朝廷即将曾国藩调任直隶总督,遗缺由闽浙总督马新贻调补。马新贻虽与李鸿章、郭嵩焘等人同榜,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丁未科进士,本人也在两江总督下辖的安徽省为官多年,与曾国藩的私人关系还算不错,却不属于曾国藩集团。他能接替曾国藩担任两江总督,小有能力和才干当然是原因之一,但主要还是朝廷的平衡政策所致,所以曾国藩接到新命后,心中始终有一股卸磨杀驴的感觉。
然而,直隶总督毕竟名列全国八总督之首,让曾国藩担任此职,政治上无疑是重用,所以曾国藩虽不情愿,但还是在疑虑重重中北上就任了。一年多前,李鸿章即已升任湖广总督,离开了两江。至此,朝廷总算夺回了两江总督一职。
谁也想不到的是,仅过了两年时间,马新贻这个表面上能被各方接受的人物,竟被人公然刺杀于两江总督官署,清政府不得不将曾国藩调回来稳定江南局势。从此以后,两江总督便成为曾国藩集团的禁脔,旁人再也不能染指,朝廷更是无力夺回。
(摘自《文史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