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柱:曾与《西湖》共成长
2021-11-05徐忠友
徐忠友
薛家柱,笔名罗岩,1938年1月生于浙江宁海,1960年毕业于杭州大学中文系。历任杭州教育学院教师,《杭州文艺》和《西湖》杂志副主编。杭州市文联专业作家,杭州市文联副主席,杭州市作家协会主席,浙江省作家协会第二、三、四届理事及第四届副主席。1958年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小城故事》、《异国侠侣》、《觉醒的警卫员》(合作)、《铁血生涯》,中篇小说《台湾来的渔船》,诗集《金银岛》,散文集《西湖,祖国的明珠》、《神奇的云南边疆》,童话集《冰人儿》,长篇纪实文学《魂断武岭》、《筱丹桂魂断上海滩》、《蒋介石在西安事变中》、《蒋介石和他的元配夫人》、《一代诗僧寒山》,电视剧剧本《盈盈一水间》、《为奴隶的母亲》、《济公》、《烟雨黎明》等。此外,还有诗歌作品常见于海内外报刊。2021年9月6日,薛家柱因病在杭州逝世,享年84岁。
世事无常,人生难料。两个星期前我刚打电话请原浙江省作协副主席、杭州市作协主席,现浙江省作协顾问、著名作家薛家柱先生,为我们拍摄的《最江南·醉杭州》纪录片作访谈嘉宾。没想到电话没人接,发电子邮件也没人回,后来我打电话问一位作家朋友,他告诉我薛家柱先生因病住院了。没想到今天一早,我的作家好朋友赵征先生发微信给我说:“薛老师今晨去世了,我想去送一下,有没有联系方式?”回了微信后,我的脑海里便浮现了与薛老多年交往的一些事。
上世纪80年代末,我被江山市文联推荐到杭州文艺之家,参加浙江省文艺创作骨干学习班学习。学习班结束时,时任省文联主席袁一凡,省文联副主席袁伦生,省作协主席叶文玲,副主席汪浙成、薛家柱等领导来看望我们,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1995年团省委学联和我所在的《浙江青年报》创办的浙江省学生通讯社成立时,身为学生通讯社秘书长兼编辑部主任的我曾邀薛老出席成立仪式,请他在会上作了一个充满激情的演讲,向与会的大学生们讲述了他走上文学之路的不凡经历。
最近一次就是2016年5月1日我在杭州图书馆举办作品研讨会,我打电话请他出席。他当时正在临安大峡谷参加老杭大的同学会,接到电话后他就说:“忠友的作品研讨会我是一定要来的,这样吧,我吃了饭直接从临安打车到杭图。”结果他果然风尘仆仆地从临安赶到会场,还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2013年5月16日下午,在浙江省第八届作家代表大会开幕之际,笔者来到玉皇山下、钱江之滨的一个小区里,去采访薛家柱先生。当笔者走近薛老居住的小区时,看到薛老已站在小区门口的中河桥旁迎候笔者了。他的腰板还是那么硬朗,只是头发白了一些。“您好,我家不难找吧?就住在杭州中河的源头,这就是中河桥,我搬了几次家都没有离开杭州的江河湖。”笔者从薛老说话的声音和握手的力度都能感受到他昔日的激情犹在。
薛老领着笔者走进他的书房,书房里有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他写作用的几台电脑;最吸引人的是靠墙的书架上整齐排列着他珍贵的藏书,还有他获得的各种奖牌和艺术品,可以说全是他的“宝贝”。在薛老书房窗外的不远处,就是滚滚的钱塘江,在这样优美的环境中写作,真可谓文思如涌。我们的采访一开始,薛老激情似水,用快节奏的语速把笔者带到了他人生和文学创作的发端。
与命运抗争,和文学亲密接触
1938年1月,薛家柱出生在东海之滨浙江省宁海县一个有名望的家庭里。他的父亲叫薛鸣冈,曾参加过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光复杭州的战斗,大革命后南下广州,后在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侍从室(即蒋介石手下)担任军需官。他的母亲叫柴允文,是宁海县第一代到杭州上女子中学的知识女性,学成后在宁海创办了一所现代学校,并担任教导主任。薛家柱是在抗日战争的隆隆炮声中诞生的,又是在母亲的甜甜摇篮曲和安徒生美妙的童话世界里成长的,还有唐诗宋词、《芥子园画谱》、抗战歌曲,伴他度过了金色童年。
宁海地处象山港和三门湾之间的海边,具有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人文、自然景观。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有先民在此生息劳作,西晋太康元年(公元280年)始建宁海县,至今已有1700余年的历史。宁海人杰地灵,名士辈出:明代就有为维护国政不惧被诛十族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方孝孺,清光绪年间有率众起义的农民领袖王锡桐,现代有“左联”五烈士之一的柔石,以及国画大师潘天寿、著名画家应野平等。
父亲的军旅经历和为人处世,铸成了薛家柱坚韧不屈的性格;母亲的教师气质和学养,塑就了他纯真善良的灵魂。他少小以乡贤为人生楷模,立志当方孝孺、柔石、潘天寿那样的作家、艺术家,身上有一种硬气和迂气。他在上小学时,台州仍属沦陷区,年少的他心中感到万般愤慨,早就学会唱抗战歌曲。1945年抗战胜利那一天令他激动和难忘,日本鬼子缴枪投降了,他高兴得不停地唱啊跳啊(以至于他在几十年后还写成了散文《胜利的那一天》,获得全国散文奖)。更高兴的还有他哥哥从重庆带回了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当他从哥哥那儿偷偷拿来巴金的《家》躲进被窝阅读时,马上被作家那炽烈的情感和真挚的言辞所深深吸引,他一边读一邊流泪,心情变得非常亢奋、激动。从此,《家》成了鼓舞他去奋斗、去抗争的文学名著;也就是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后来激励着他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
1949年上半年,薛家柱高小毕业,进入宁海中学初中部春季班学习,他有幸成为新中国第一批戴上鲜艳红领巾的少先队员之一。正当他为此感到无比自豪并写下加入青年团的申请书之际,因父亲的地主成分和当过国民党军需官的经历,且有两个哥哥分别在美国留学和在台湾国民党财政部任职,他的入团申请先后二十多次被拒之门外。中学毕业前,尽管他父亲已被摘掉地主帽子,成为宁海县两名“红色地主”之一,成绩优秀的薛家柱本想考大学,但还是由于家庭出身和海外关系的问题再一次遭受挫折。学校的领导和老师很喜欢他这个好学生,就把他保送到慈溪锦堂师范继续学习。
尽管命运的不公让薛家柱一次一次遭受无法躲避的打击,但年轻的他并不因此消沉;相反,他对生活总是充满激情,以超人的生命活力推着自己顽强地前进。课外时间,他经常认真研读巴金的“激流三部曲”,特别欣赏书中觉慧这个人物;同时他对巴金先生的文学才华十分仰慕,也想当个优秀的作家。所以在锦堂师范的毕业征文中,他用积极的人生态度和饱满的创作热情写了一组《走向生活》的诗歌,获得了征文一等奖。
赠薛家柱同志
巴金
原来,上次那本《家》,是巴金在“文革”中一直放在床头翻阅、修改的。巴金当时怕形势反复会连累薛家柱,所以没有签名,但书是他亲自跑到邮局寄出的。因此这本没签名、巴金自用的《家》,显得越发珍贵了。此后,薛家柱几乎每年都能收到巴金亲笔签名的书,共有26部、三十多本。特别是后来巴金的病情已比较严重,题几个字都要花半个小时,但巴金决不让家人代笔。李小林告诉薛家柱:“如果身体允许,父亲连邮局都要亲自去才放心。” 薛家柱说:“巴老就像俄罗斯的勇士丹柯一样,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保持着作家的品质。”因此,他把巴金的赠书特辟专柜珍藏,不时翻阅研究。每次看到巴金亲自题赠签名的书上那些潇洒飘逸的钢笔字到粗大变形的墨水笔字,薛家柱仿佛看到了这位世纪文学老人的人生足迹。
巴金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作协主席后,因年事已高且身体不好,曾多次到杭州休养。巴金每次到杭州,一般都不坐专列,也不让别人去车站迎接,而只要薛家柱和时任浙江省作协主席黄源去接,因为他们是亲密的朋友。薛家柱也常带家人去巴金的杭州住处看望巴金。薛家柱的女儿1981年曾与巴金在莫干山合过影。到了1997年,当年的小姑娘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在巴金住的西子宾馆,薛家柱说:“您看1982年拍的照片中的两个小鬼现在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巴金纠正说“1981年”,薛家柱一算的确是1981年。原来,重病中的巴金脑子依然非常清楚,可见他们之间的友谊之深。
巴金多次来杭州,也曾住过大华饭店、新新饭店,但最多的是住在汪庄(西子国宾馆)2号楼东边套房(现已称为“巴金套房”)。他是全国唯一不拿国家工资的作家。作为国家和中国作协的领导人,他在饭店里的开销都是自己负责,从不要国家花钱接待。在2号楼前,巴金还题词“西湖永在我心中”。巴老的房间外总有桂花树。巴老最爱看满园的桂花。每年秋天桂花香时,巴老最爱待在杭州,直到桂花谢时才回去。每次来,巴老对宾馆服务人员都很客气,他总说:“我是一个病人,希望不要麻烦你们。”一旦有服务员进房间,只要他勉强能从轮椅上站起来,就一定会站起来。巴金临走时,宾馆里所有为他提供过服务的人都收到了他的签名本。直到1999年春节前后,巴金因病情加重无法离开上海华东医院,从此再也无法来看西湖。
这一切,让薛家柱很是钦佩。所以在巴金生前,薛家柱为保护这段纯洁的友谊,从不对外宣传。2005年10月,巴老驾鹤西去,他的骨灰与他夫人萧珊的骨灰合在一起,由他们的女儿、儿子洒向了蓝色大海。巴金走了,但他留给人们的精神财富,让薛家柱受益无穷。此后,薛家柱与巴老间的这段感人的往事才渐渐浮出了水面。
2008年1月,由薛家柱撰写的《巴金与西湖》一书,作为“西湖全书”之一,由杭州出版社出版,书中记叙了巴金与西湖之间的感人往事,算是他对巴金这位良师、也是好友的纪念。
与文学艺术相伴一生
1978年是中国实行“改革开放”的元年,也是薛家柱人生与事业的分水岭。这年3月18日,是薛家柱永生难忘的深夜。当时正在天目山上胡蝶别墅“留春屋”里写剧本的他,休息时随手打开了半导体收音机。突然,喇叭里传来了全国科学大会在北京召开的喜讯。邓小平同志在大会上发表重要讲话,他用洪亮的四川口音说:“……知识分子也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是我们党和国家的依靠力量……”他顿时傻了!泪水马上夺眶而出。“什么?知识分子也是工人阶级?我没有听错吗……”半导体收音机的音量很小,却犹如滚滚春雷在天目山巅炸响!
回想新中国成立以来,广大知识分子处处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一直在不断改造思想。从解放初批判《清宫秘史》、《武训传》、反胡风运动、知识分子改造思想;一直到1956年的全国性反右派运动,知识分子始终处于被歧视的地位,一个个都是“老运动员”了。到 “文革”时,知识分子更成了“臭老九”,要狠批、狠斗,苦不堪言。现在居然成了“工人阶级一部分”,“是我们党和国家的依靠力量”,知识分子也是生产力,他怎能不喜极而泣呢?特别听到“从此不再搞政治运动”,他头上的精神枷锁登时粉碎了,一身轻松,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
薛家柱脑海如决堤的山洪思潮澎湃,创作灵感也犹如火山爆发!他在留春屋里日夜奋笔疾书,仅用4天4夜时间,就创作了8场歌剧《不准出生的人》。并大胆写出了西藏农奴翻身解放、平定少数藏独分子叛乱的历史,歌颂了藏族青年男女雪山般纯洁的爱情。在杭州东坡剧院首演时,当舞台上的扎西和央金第一次喊出“我爱你”,接着相拥相抱时,台下的观众都惊呆了。“嘻嘻,肉麻兮兮”,舞台上怎么可以公开表示爱情呢?在上海公演,连续满场两个多月,观众大清早在剧院门口排队购票,甚至出现扮演央金的女演员上街就有不少“粉丝”盯梢,不得不由男演员来担任“保镖”的盛况。
转眼到上世纪80年代初,薛家柱终于迎来了渴盼已久的文艺春天!已是专业作家的他创作也进入新的时期。他这个过去单纯的诗人,也随着这改革开放的洪波大浪,大胆尝试各种文艺题材与文艺形式。由“单栖”的诗人变为“多栖”的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儿童文学、影视文学等门类的作家。1980年前后,他就出版了儿童诗《金银岛》、中篇小说《台湾来的渔船》、长篇小说《觉醒的警卫员》(同时在香港、日本出版);为浙江电视台创作了电视剧《盈盈一水间》《为奴隶的母亲》等。1982年,他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
在创作题材上,薛家柱也大胆突破,1985年他为刚成立的杭州电视台策划写作了电视剧《济公》,让杭州这位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风靡海内外,电视剧多次在国内、国际获奖。特别早在海峡两岸尚未沟通之时,他就在“统一中国”的神圣使命鼓舞下,大胆涉及民国题材,提出“民国文学”口号,先后创作了长篇纪实文学、长篇小说《蒋介石的元配夫人》、《蒋介石在西安事变中》、《蒋介石离开大陆的最后日子》(以上即“蒋介石三部曲”),以及《铁血生涯》、《大国空魂》、《最后的通缉令》、《爱已随风》,还有电视剧《东方破晓》,受到了广大观众与读者的欢迎。我们耳熟能详的《红顶商人胡雪岩》,也出自他的手笔。
从1978年至今,他出版了三十多部专著、一百多部电视剧,1000多万字;以及电影、广播剧、歌剧、戏曲等,并多次为电视专题片担任撰稿和嘉宾主持。其中电视剧《步步深渊》《幕后行动》获中纪委、监察部“卫士奖”,长篇小说《最后的通缉令》获司法部“金剑文学奖长篇一等奖”,39集电视剧《红顶商人胡雪岩》获2008年浙江省和杭州市 “五個一工程”奖,广播剧《中国印》获2008年浙江省“五个一工程”奖,广播剧《金龙飞舞》获2009年浙江省广电广播剧金奖,广播剧《钱学森》获2010年浙江省广电广播剧金奖,他也因此被评为“浙江文坛50杰”。同时,他曾连任浙江省作协第四、五、六届副主席,杭州市作协第二、三、四、五届主席,杭州市政协第五、六、七、八届常委,并享受杭州市政府特殊津贴。
薛家柱说自己“属虎不成反成牛,注定终生做一头老黄牛”,但有艺术相伴的他青春不老。他对笔者说:“搞文学创作的人要做到三点:不要争一时的短长,要甘于寂寞,靠作品说话。”76岁、已达古稀之年的他仍敲动键盘,创作不停。他有一个多年沿袭下来的习惯:每天上午9点开始写作,到12点搁笔休息,午休两小时后继续写作,又是3小时;这样天天写够6小时,雷打不动。“靠才情写作只是一时,靠勤奋写作方能长久”这句话在他身上得到最好的印证。此外,他还爱好音乐和体育,有时弹弹钢琴,有时爬山散步,对他的身心和写作大有帮助。当时他除了为杭州几套文化丛书编撰专著之外,还正在编写30集的电视连续剧《戚继光》。
依据薛老创作的旺盛热情,我当时想,以后他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新作问世,没想到他就这样悄悄地走了。
薛老,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