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半生，她的一世

马菊香

她的一生应该是被嫌弃的吧！

那年，她到了入学的年纪，外公外婆却不曾有送她入学的意思，她反复哭求，并许诺每天放学后割一背箩草回来。遗憾的是，两位老人冷冷地甩出一句：“一个女孩读什么书！”每每说到此处，她的眼睛总是微微泛红。或许，这是她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男孩与女孩之间，生来就有着云泥之别。望着同龄的男孩背着书包走进神圣的学堂，她的泪一定一次又一次往心里倒灌如海水吧？

决定不顾一切嫁给父亲时，她的悲剧或已注定。

四位老人都已亡故，自她走后，姨妈舅舅家也几乎断了来往，她的过往，已随她深埋黄土，一起尘封在时光里。我不知道她是在怎样的机缘下爱上父亲的，或许是某次赶集，一眼万年;又或许是某回做客，一见钟情;也许更为普通，某个媒人出于好意，牵线搭桥。上世纪70 年代的中国农村，大多数人依旧保守封建，她对爱情的追求本身就是叛逆而不被祝福的。听说，按规矩，她只能待三姨妈成婚后才能出嫁，毕竟长幼有序。但被愛情冲昏头脑的女人就是那么无知无畏，在未得到外公外婆允许的情况下，她私自跑到了爷爷奶奶家。尽管她和父亲也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可多年后，每次吵架，父亲总要嘲笑她是自己跑来的女人。更不幸的是，她从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嫁入了另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她的一生都在为生儿子努力着，为了这一目标，在那个疯狂抓计划生育的年月里，她东躲西藏，居无定所。她从来就没有一个安稳的家，尽管她拼尽全力守护着这个家。作为家里的次女，性别就是原罪，我的到来让她的处境更加艰难。直至今日，无论付出多少，在父亲眼里，我都不曾让他满意过。他一定是极其嫌恶我的，必然也极度厌弃了那个生下我的女人。

她其实不算个慈母，记忆里，我有无数次被她咒骂暴打的经历，而我又一向倔强，自然与她冲突最多。

可我不知道的是，在我们姐妹三人恨毒了她的时候，她是顶着怎样的压力，毅然决然地将三个女儿送进学堂。多年后，每当想起她，印象最深的却是当时最厌烦的一句唠叨：“好好读书，以后嫁人了才不会被人家嫌弃！”记忆中，父亲确曾轻蔑地对她说过：“你有本事写出自己的名字，我就背你上街走一转。”这于父亲而言，不过是习以为常的嘲弄，可于母亲而言，却是坚定地支持三个女儿读书的动力。她接受了自己的宿命，却不愿三个女儿重蹈自己的人生覆辙。在八九十年代的会泽农村，在小婶生下了儿子，成绩优异的堂妹被迫辍学回家分担家务后，她所承受的压力难以想象！现在想来，我今天所写下的每一个字里，都承载着这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女人对陋习的不屈抗争和对女儿的深深祝福！

后来，她终于生下了儿子。原以为，她的苦难就此终结，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谁知，更残酷的命运早已埋伏在路上。

她逝于1998 年的初春，那年，弟弟才5岁。她送妹妹回老家读书，返昆的路上遭遇了车祸。或许是母女连心，她出事的那晚，正在为中考冲刺熬夜刷题的我突然心悸不止，坐立难安。当生命一点点枯萎凋零的时候，她是不是深深地自责再也不能保护年幼的儿女？那夜，我梦到了日食。也许，一切皆有天定，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世界确是一片黑暗。我不想赘言父亲的种种过分之举，却永远忘不了那一个个泪如泉涌的漫漫长夜。当我一次次绝望地蜷缩在被子里哭得声嘶力竭的时候，支撑着我的正是她的期许。每次用手抚过她坟头的青草，我心里总会一遍遍地诉说：妈妈，你拼尽全力保护的女儿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走后的第四十天，父亲带着现在的妻子回了老家，家族里的人很快认可了这个新成员;她走后的这些岁月，父亲从未表达过一丝丝追念;她走后的第十八年，父亲开始反复念叨，如果早娶了现在的妻子，说不定已是百万富翁了……

她就葬在老屋后的小山上，俯视着那两间她亲手建起的瓦房。她余下的半生，终将由我接续走完，而我的人生必将如她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