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程

甫跃辉

从雨水里看见火，从木柴里看见

一整夜的大风雪。从半明半暗的清晨

独自醒来后，一个人走在长路上

看见这路和世界上所有的路一样

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路上有驚慌

有一只迷途的小狗，小旋风似的

擦过裤腿，低低地吠叫着跑过

没人搭理的薄雾，迟缓地漫过

稻穗日益显露的黄金。稻叶表面的

芒刺被温柔地包裹，叶尖刺中

薄雾的呓语——呼喊和回应，总在

彼此错过。迟缓地，团团薄雾流入

低洼处。仿佛永恒的水。此刻的

永恒也一样在你身上。你走在

孤独的长路上。孤独让你具有

洞察脏腑的神力，你盯着胸口

让那儿生长出一片寂静的草场

承受着遥远的细雨和滚石，或者

生长出一湾寂静的湖泊。水面

波动，深处有什么涌起，浮至眼前——

是几根雪白的胡须，自然地弯曲着

像某种难以确切的修辞。世间的

苍老是不可避免的。昨夜梦里的你

还年轻着，能轻松跃过一道土坎

但现实里你必须小心着随时可能

出现的凹陷和凸起。这大地上

的路，从来不是平整的，但你

仍然没能习惯——你动作迟缓地

模仿着薄雾，或者被薄雾模仿？

这么想的时候，你感觉不是一个人

走在路上，而是一个人在路上弥散

一个人成为无所不在的物质，成为

一种气息，一种声音，或者一道

光——日光的浮现，是忽然的

你看见自己的胡须，从日光里

汲取能量，恢复亮黑色的过往

你并不为此惊讶，只整一整衣襟

好让自己甩开老年的薄雾，进入

一场中年的细雨。四处的光芒

在无形的雨点里闪烁，无声地淹没

你内心的草场，而你小心避开

那些沉默的石头（石头内部的闪电

时刻让你警醒）。你迈着沉毅的步子

一个人走得笃定而自在。不必

寻求同伴，也能从四周的风景里

持续得到抚慰。你深知长路上的

行走，是不断挺进内心的过程

露水来打湿你，骤风来吹动你

乌云的部队，直冲进你的内心

雷声更让你的脑袋里充斥着

巨大的噪音（铁锤和铁砧从铁里

收集繁密的火花）。你只是往前

在这一切流逝的事物里，太阳

近乎静止，如一颗旋转的螺丝拧紧

在你的头顶。稻叶切割着过于耀眼的

光芒，稻穗内部灌满青涩的流水

尖锐和柔软，在你的内心交替

你看到村子了，新房渐渐老成旧屋

这世界在缓慢地建立，也在不可

避免地摧毁。一只暴躁的公鸡跳上

颓圮的墙头，每一根翎毛挑动着

钢蓝色的力量。一只黑猫藏身废墟

朝你扭过头来，眼里小小的火苗

仿佛要焚毁什么。你莫名地羞愧

转过脸去，看到一头水牛，把鼻孔

挤出木栅栏，舌头的粉红卷动着

油菜花和小麦穗拼成的明亮春天

白蛱蝶在幽深处眨眼，眨一下就有

一股小风吹来，吹去你身上一些

陈旧的年月，它们飘飘荡荡远去

落在你少年的田野。有人站在田间

一声一声唤你。你仔细听着，从

无数的名字里确认这属于自己的

三个音节——你终于答应了一声

而那呼唤，那人，忽地又消隐了

你只看见茫茫无尽的田野，那属于

你的独特音节，浪花似的渺无影踪

风掀起绿色的浪，一波一波涌来

你驻足片刻，更深入地走进村子

房屋和院子，道路和花木，人面和

口音，都是旧时相识。但你已知

这一切的虚幻。不可触及，只一根

手指，即可让一切坚牢崩碎为齑粉……

你避让着微驼着背迎面而来的爷爷

一条缰绳牵在他手里，一匹老马跟在

他身后。你避让着斜刺里跑出的小孩

他仍是四五岁模样，那被潭水浸泡得

发白的脸，隐约有了一层红晕。你想

伸出手去拥抱他，而他早已跑进

竹林深处。那竹林深处走出的少年

用他的独眼看了你一眼，又走远了

一股农药的臭味从他身上播撒开

你再往前走，看到刚过七十岁的奶奶

背着小篮子、提着小锄头，正从山中

归来。你踮起脚看，篮子里的草药

睁着天真的淡蓝眼睛。你还得避让

挑着干松毛下山的年轻父母，他们

随手挥出一滴汗水，流星一般落在

你的脸上，些微的灼热和凉意穿透

时间的厚障壁。你看见自己童稚的脸

落在一片黄浊的泥水中。几只水黾

从水面迅速爬过，浅浅凹陷的痕迹

被一朵白云轻轻拭去。一根松针落下

细长的绿意刺破水面的虚实之隔——

你赤脚趟过这一汪小小的海，登临

彼岸时，你看到暖热鲜红的裸土上

印着湿漉漉的脚印。左一只，右

一只，你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印往前

走——两侧的松树、高高的云朵，都

在低头看着你往前走。左一只右一只

春燕似的脚印在身后低低地追着你飞

而你把自己想象成一匹疾驰的马驹

你看着自己每走一步都是一个奇迹

看着无数奇迹，在这世间不断涌现

不断消失，惊讶和懊悔交替于内心

直到你让自己躺下，置身一片幼嫩的

草地上，置身两座古老的坟茔间

新生的和逝去的，在你周身窃窃私语

告诉你什么你转瞬就忘记。你只记得

那易朽的人间，就在远眺的视野里

当你仰起脸，一小片不朽的云过来

朝你初生的眼里，洒落黄昏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