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后期的谷风画社与“劳军艺术展”
2021-11-03周怡,周丽
周 怡,周 丽
(1.山东大学威海校区文化传播学院,山东 威海 264209;2.山东青岛市即墨区总工会,山东 青岛 266200)
谷风画社是1942年在抗战大后方昆明成立的一个自发性美术团体,发起人是孙福熙、袁晓岑、刘文清、熊秉明、周杰等当地画家和美术批评家,之后又有北方女画家邵芳、学者吴宓等人参与。孙福熙在《劳军艺展》中说:“昆明是现在中国文化交通的重要中心,但文化的表现不高,而艺术团体竟未组织。谷风画社的组织,即应此需要,集合本省即各地来此之前辈,与有志艺术之青年,定下永久组织之基础,等待机会以求发扬光大。”[1]画社的发起,原本是受到抗战艺术运动的影响而兴,正因为适逢战争,办过两届画展及其相关活动之后而销声匿迹,甚至在现代画史上没有留下什么记载,然而,当时引发的轰动效应以及对艺术家的影响值得回忆与记录。
袁晓岑,贵州普定人,师承岭南画派高剑父与高奇峰,后考入云南大学文史系,专修绘画,以画马与孔雀著名,昆明创办谷风画社期间,受到徐悲鸿的赏识与指导,画艺大进,并转向雕塑,生前为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二、三届理事,云南省美协主席。刘文清是昆明人,1941年重庆中央大学艺术科毕业后从事美术教育。熊秉明最年轻,其父亲是云南大学校长、数学家熊庆来,参与谷风画社是他在西南联合大学哲学系读书期间,1947年留学法国巴黎高等美术学院转习雕塑,成为海外华裔著名艺术家。
画社中唯有孙福熙是名家,孙福熙是绍兴人,1918年与其兄孙伏园到北京,经鲁迅介绍到北京大学图书馆任职,又经蔡元培推荐赴法留学,考入里昂国立美术专科学校学习绘画与雕塑。回国后于1928年与林风眠、潘天寿共同创办西湖艺术院任教授。1939年转移至昆明任友仁男童学校校长,国难当头,画家已经放弃自己的艺术创作。正值谷风画社的组建,孙福熙被约请出山,势在必然。
此外,客居昆明的女画家邵芳也参与了画社,并成为“劳军艺展”的主将,得到吴宓、徐悲鸿和参观者的高度评价,因此也在义卖活动中夺得头筹。吴宓作为学术界的大家,为画家题画,在很大程度上参与了画展和画社活动。另有诸多艺术批评家沟通画家与社会各界的关系,为画展撰写评论文章,也应视为谷风画社的参与者,代表人物是著名艺术家林文铮,林文铮留法期间是林风眠的艺术挚友,深得蔡元培赏识,成为蔡氏之婿。1949之后命运多舛,不赘述。
谷风画社成立的目的十分明确,为抗日作宣传,为抗日筹集资金,因此,举办《劳军艺术展览》成为画社的主要活动。
一、“劳军艺术展览”首展始末
作为抗战后期文化中心的昆明,美术界以谷风画社的“劳军艺术展览”而打破战时的沉寂。1942年3月13日《朝报》报道《谷风画展昨日开幕》:“谷风画社主办劳军艺术展览会,于昨日下午一时,在华山南路省党部后进大楼开幕,陈列名流书画金石作品极多,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莅会参观者约千余人,义卖收入达数千元。该会明后日将更有名贵书画参入展览,至十五日闭幕云。”[2]
两天之后的《云南日报》发表题为《谷风劳军画展今日最后展览 增加未经陈列之作品甚多》的报道:“省党部举行之劳军画展第三天,增加未经陈列之作品甚多。昨日为星期六,故参观者异常拥挤。其《胜利时节》油画一幅,表现了领袖在大队军人前接受小女孩献花的仪式,尤为此次生色不少。三日来计已售获万余元。今为最后一天,尚有名作若干幅义卖。小画家孙惠惠参加剪花作品,并当场表演,每件二十元,收入全数劳军之用云。”[3]
画展结束后,报纸连续发表评论文章,补充画展过程中的许多细节。
1942年3月17日,《朝报》发表署名澄公的文章《谷风画展参观后》:“谷风画社日昨举办劳军艺展,集绘画、书法、金石、木刻于一堂,满目琳琅,蔚成大观。笔者不文,快睹之余,幸何如之,故聊书所感,以求正于读者。此次参加名作家有孙福熙、袁晓岑、钱瘦竹、刘文清等人。孙先生艺林名宿,所作遒劲浑厚,一如其人。选题新颖,不同凡手。袁君名青年画家也,作风得高氏兄弟精髓,一扫传统积习。运笔风格,山水花鸟,落笔奇峭。画马工写俱长,形神毕肖。每一画出,即被定去,有称画马为袁君特长,信然。钱君才气奇俊,表现于书法金石间,堪称难得。刘君山水略师石涛,苍浑脱俗。花鸟尤佳,美人蕉一幅是其代表作也。此外,刘文清之水彩画,熊秉明之速写,邵芳之仕女,李静波之油画,亦各有其长。”[4]
1942年3月18日,《云南日报》的《现实社会》专栏第四期特发《艺展专刊》,发表四篇文章,其中有孙福熙的《劳军艺展》,文中说:“前方将士用血肉抗战,我们牺牲一点油,牺牲所有的脑汁,也是应该的。幸而这脑汁的代价 还能表现一点精神,给我们勇武的将士一点安慰,秀才人情纸一张,这张纸虽然卖的一点钱,这数字不能表达我们热情的万一。”[5]
林文铮《艺人魂》说:“两周前,谷风社周杰君持孙春苔先生袁鸿寿教授的信来见我,说是要配合精神总动员,拟于本月十二日举行艺展,要我帮忙,我当时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烽火弥天的今日,青年们还需要呼吸艺术的清新空气,并且觉悟到在奋斗中之中,维护精神的生活才是雍容大雅、必胜必兴的民族。惧的是像我这个久已告休的艺术残卒,何足以言兵,又从何帮起?还有一种隐忧,就是自抗战以来,艺人大半销声匿迹,迫于饥寒,纷纷改行,仓促之间举行艺术展,试问作品如何征集?但是,这种顾虑旋即不攻自破。我们克敌是用什么?精神!前方既有至刚的军人魂,后方岂无至柔的艺人魂?”文中又对画家与画作进行评述:
最先使我惊奇的就是这楼上楼下两大厅,都满挂摆满,出品真不少。质呢?更出乎意料之外,我初以为艺术家除了知道平素认识的,昆明还有几人?殊不知还大有人在。孙先生的画,我有五六年不见了,还记得他从前的作风是雅而丽,这次却纯是骨法用笔!苍若古松,简若汉碑,翩若逸云,一片奇气横溢于纸面。如果不是春秋渐盛的关系,无乃是血海中艺人魂的活跃?新作家中有邵芳的工笔,山水仕女,运笔挺秀,布局甚有大家风度,立意尤为隽颖,非旧女性所有。[6]
虞慕陶发表《由劳军艺展说到今后国画的趋势》宏观文章,文中说:“在艺术沉寂已久的今日,因谷风画社的劳军展览,艺术空气又骤然浓厚起来,我们很庆幸,在社会的风气走向商品化的唯利是图的现在,竟还有这么多人努力于艺术的创作、欣赏,可见艺术的灵魂是永久存在于人心的深处的。这次谷风画展无论在质、量两方面,都有很大的成功。”文章认为,“近年以来,仅就昆明而论,书画展览已举行过好几次,质量之佳与多,规模之宏与大,尤以此次谷风画展为最。”[7]
作者从画展看到中国绘画的一个新趋势,概括了四个方面,逐次进行了分析:一是由个人的到社会的;二是由幻想的、古典的到现实的、现在的;三是由模仿的到创作的;四是由封闭守步的到融汇西洋艺术之长处的。
二、女画家邵芳以及展览的影响
在大多数的新闻报道和评论中都谈到了一位女画家邵芳,以其工修典雅的仕女画引发关注。邵芳出生天津,师从陈少梅,在昆明住留期间,由周杰邀请参与画展,时年邵芳24岁,第一次参与这样规模的艺术活动,但她的画作引发的轰动出乎意料。
由于邵芳在1949年之前就侨居美国,一直与国内没有往来,国内对于她的艺术活动知之甚少。直到上世纪初,赴美探亲的学者李昌玉先生与邵芳偶然相遇,交流中发现诸多珍贵的艺术史资料,邵芳全盘托出,供李昌玉写作,最终由敦煌出版社出版《奔向千佛洞》,填补了敦煌研究史的一个空白。邵芳的主要艺术成就是她在谷风画展的两年之后,只身去敦煌加入刚刚成立的研究院,临摹了大量的壁画,又因为她侨居美国,使得这批作品和文字记录得以完整的保存。所以,后人可以通过邵芳原始的日记与书信看到谷风画社与“劳军艺术展”的一些细节,也是画史的一个有价值的补充。
画展的价格与交易情况:
从1942年3月12日开展,邵芳写给丈夫盛胜保的书信中获悉如下信息:
布展状况:“一直等到十点,才来了一些云大的学生们,来动手帮忙挂画,我被派为指挥。于是七上八下,三百余件作品,图章、摄影、木刻、西画、中画,都很多,我总是先把别人的东西挂在光线好的地方,我自己的则随便一点,这是可以免去许多纠纷。一直忙到一点钟才有了一点眉目,但一点已经是展览的时间了。我把自己的画(仅挂出十二幅因为地方没有了),标好价格我就回云华药行中了。”(1)邵芳致盛胜保书信,现藏美国邵芳旧居纪念馆,引文根据李昌玉存留资料《盛胜保邵芳伉俪传》手稿。看来布展是相当仓促的,作品的种类和数目也十分清晰了。
作品的价格与出售情况:
张仲贤购袁晓苓画作三幅,价格分别是200元和300元,共计700元。
邵芳作品当日售出7幅,总价格4000余元。信中详细叙述:“当时有裴市长及建设厂李厂长都在参观,我的画竟被定出一大半。哥,记得吗,芳有一条小山水,很细的,还有一幅大仕女,我都定价一千元,结果山水为裴市长定,大仕女是李厂长定去。裴又另定一幅《赤壁图》也很精致,那幅我定800元。还有两幅仕女也被定出了。周围的画中我定出的最多,大约四千余元。”(2)同上,以下作品价格均出于邵芳书信。
信中还谈到次日的展览可以当场画一些小品出售,或者大家合作几幅作品,是否落实,未见后续。
又见3月16日邵芳致盛胜保的书信中说,“展览会闭幕了,一共售出13000余元左右,我的占了四千余元,各方面得到好评。”(3)同①
由此,邵芳在昆明美术界一举成名,赢得之后云南大学二十周年名画家展的邀请,更有诸多艺术界人士造访,其中有文学家诸祖耿、金石学家郑梨屯等。
最令邵芳意想不到的是徐悲鸿的造访,徐悲鸿此行是赴南洋义卖归国,路经昆明受到云龙的款待,一时誉满春城。4月21日,徐悲鸿由周杰陪同,来到邵芳寓所,并于次日派人赠送一只鹦鹉,作为纪念。
4月23日邵芳致盛胜保的信中说:“我有了一只非常美丽的鹦鹉,这是想不到的。前天我上午八点买好了菜,正想回家,忽然徐悲鸿由云大的一位周杰君同来拜访我。座谈之下,知徐氏由仰光来,经过保山时人家送徐一只鹦鹉,徐因为事情多不能好好照招呼,所以他说就送给了我,当天就派人给我提了来,那鹦鹉真美,红的嘴,绿的毛,青的尾巴……现在挂在我的房中,早晨叫,声音很怪。舌是圆的,与别的鸟不同,所以会说话。不过她还小,尾巴的毛还不甚丰美。”(4)邵芳致盛胜保书信,现藏美国邵芳旧居纪念馆,引文根据李昌玉存留资料。
邵芳在昆明居住近两年时间,是她以一位画家的身份踏入艺术道路的开端。在随后的大型画展中,就有了她的立足之地。根据盛胜保的日记可知,在当年的10月10日,省党部又举办过一次画展,属于义卖的性质。盛胜保的日记里留下了这样的记载:“今天芳的画展结束,卖了八千元的画,其余的人都没有卖掉,一方面虽然是她的画比较工细,美,引人注意,二也是别人的好奇心,觉得是一个女人画的。”(5)盛保胜日记,现藏美国邵芳旧居纪念馆,引文根据李昌玉存留资料。
实际上,在举办画展之前,邵芳的画作已经引发人们的关注,并且卖掉了一幅作品,成为她平生第一次卖画的记录。大致经过是,邵芳为筹备画展,到裱画店里装裱作品,店家将一幅仕女贴在墙上晾干,被路人看中,以50元的价格买走。50元在当时的昆明,大致是邵芳许多天的生活费。
邵芳的画作在两次谷风画社的艺展中均获得最佳表现,的确是一个引人思考的问题。但一个基本的事实是,在那个壮烈的抗战气氛中,生活日益艰难甚至朝不保夕的岁月里,人们不仅需要血与火的宣传鼓动的艺术,同时需要温文尔雅的艺术,从中获得精神的休养与灵魂的安静。最经典的案例是二战期间的苏联,《天鹅湖》演出150多场,超过了此前70年演出场次的总和。莫斯科遭到飞机轰炸,弹片落到剧场的门口,而剧场内依然响彻着《天鹅湖》的音乐。邵芳以最传统的文人工笔画在劳军画展中的成功,正是艺术魅力的真正显现。
为此,邵芳也有自己的苦恼与思索,她写给盛胜保的书信中曾经谈到:“我对艺术之造诣不深,不能创作,只学得了一种表现的技能,大概即是所谓的为艺术而艺术了。蒋兆和是一位前进的艺术家,你说对吗?”邵芳所指的“创作”正是以《流民图》为代表的作品,这是当时的邵芳自认难以企及的。
三、吴宓与谷风画社
画展期间,学者吴宓成为一个最具盛名参观者和艺术追逐者。他不仅盛赞此次艺展,而且宴请参展画家。邵芳当年3月16日致盛胜保的信中叙述:
我又拜了一个老师,吴宓先生。他的新旧文学都很好,有名,而他也颇赞誉我的画及天资。他下星期日请几个展会中的人吃饭。我要正式地向他请教了。看他的外貌是简朴的中年人,大约五十岁左右,颇有学者风度。(6)邵芳致盛胜保书信,现藏美国邵芳旧居纪念馆,引文根据李昌玉存留资料。
吴宓在抗战期间,与陈寅恪、汤用彤被国民党教育部聘为“部聘教授”,声望可见一斑。在他遍览“劳军艺术展”之后,将一些感受与活动载入当天的日记,成为那个画展的真实记录,甚至可以看做是一个画展的重要参与。关于画展的日记总计有12篇,第一篇是三月十三日,文曰:“4—7铮来,同至螺峰街悔庐访莉。遇曾鸾昌叔和,福建。等。偕铮、莉至省党部,观孙福熙与周杰等所办之谷风画展。中以熙与袁晓岑君云大政系学生。邵芳菲章,江苏,久居北京。女士之作为最佳。邵女士且欲从宓学诗。周杰云。”[8]
第二篇最为详细,吴宓已经在画展和谷风画社中扮演了角色,成为一个参与者。全文如下:
三月十五日 星期日
正午,翁君请宓文林午饭。下午3:00翁君及铮来,偕往再参观谷风画展。遇熙、健及其妻、女。旋得识画家邵芳女士及袁晓岑君。邵女士状貌态度,极肖张敬。宓心滋悦。宓以十三晚所写、约诸君家庭食社午饭叙谈之函,交周杰。诸君请宓题画,四人合作。未能即成。旋邵女士介熙,赠宓伊在津所作旧画一小幅。宓甚欣感。又闻伊独自歌唱。窃望此或为宓之佳遇。而宓《青衫》诗绿酒琼旋改为芳字,宴渐意慵,改琼为芳,其可喜兆乎?
5—7翁同文再宴宓及铮于厚德福,宓饮酒,甚欣奋,归途作成《题邵芳女士赠画》,诗云:
空山学道未忘情,柳漾风微玉笛声。
溪水心弦仍此世,关怀忧乐总难名。
综叙画中事物,实述一己所感。
晚,更作成《题刘文清芭蕉,孙福熙石,袁晓岑八哥鸟,邵芳竹,合作画幅》云:
焦心依石卷,灵鸟一作百舌。对竹鸣。
柏舟节操固,湘妃泪点横。
随缘成遇合,哀感叹浮生。
盖暗寓彦坚志守节,宓未能以情感动之也。二诗,明晨送杰寄芳。
中夜始寝。[9]
两次观展,说明画展确有回味。最重要的是记录了当时邵芳书信中所提及的书画合作的设想,果然实现。原作固然散失,但通过吴宓的描述,获得了基本信息,并做题画诗两首,锦上添花。吴宓的参与,使得谷风画社的活动与“劳军艺术展”另辟新径,阵容也获得了一个较大的提升。
日记第三篇:“同铮文林午饭,铮亦作成题画诗。下午,寢息。送函与杰,改约芳等厚德福宴。从铮意,为饯熙也。读书。水请恒丰晚饭。水愿助宓进行芳。谓宜招诸女共聚,徐使芳先了知宓之为人及宓之真性情,免蹈覆辙,云云。”此则日记重要在于写林文铮“亦作成题画诗”,口气与前日宓作题画诗相应,属于谷风画社的创作活动。
日记第四篇:
三月十八日 星期三
阴。晨8—9上课。凤翥街161邀宁、榆早餐($9)。榆请宓介宁进行邵芳。榆有弃张亚丽意。雨。新新午饭。大肉面,今$2.20。正午,雪梅偕一周小姐来访。下午3—4上《英作文叁》课。女生五人而已。
夕5:00恒丰晚饭。微雨。入城,厚德福订座。归途遇周杰,再偕入城。金碧路正对护国路口,云华药房楼上访邵芳菲章。原籍江苏常州,生长天津。又居故都。女士。改星期一以芳故。宴聚。谈次,略悉芳学历,天津圣功女中学毕业,即家居从诸师习中画。中颇艰苦,而毅然坚决学习不辍。抗战起时,随家旅居西安月余。又回津。近乃由津经沪港至昆明。在此曾举行个人画展。及其性情芳颇活泼有姿态,教会学校影响。至其交际圆熟,甚或先施美意(如赠宓画),似系对一切人士交际恒术,未可视为知己之感。境遇其家人一半在此。云华当其家所营。芳平日似亦操持业务,在此广大而新式之办公室中工作,若甚忙碌者。其人生观,恐不免偏于随俗应世、交际发展,未必为孤高艺术家也。等。芳欲从宓学诗。谦称毫无程度,应以初学教之。云云。而于宓日前所作题画二诗则未道及。仅云收谢。故宓不敢有奢望也。
……
日记第五篇:
三月二十二日 星期日
半阴晴。圆通早饭。约10:00孙福熙、刘雪崖夫妇,携女惠音,并李景汉同来。熙赠宓《黄山崖松》画一幅。偕访铮。谈次,始知邵芳已去年嫁盛某,任滇缅路处长,驻腊戎。芳每日下午2—5在云华为职员会计。云云。宓甚失望,而恨中国男女不说明自家身份,有意误人也。
显然,吴宓对邵芳有爱恋之意,但文中所言“悔宴席之空设”,只是一句过激之词,却不应否定吴宓与谷风画社以及其他画家的关系及艺术交流。因为此后依然有过多次聚会宴请,至于邵芳因故未到,完全属于误会所致,并不影响吴宓与谷风画社诸画家的艺术交往。日记第六篇记录厚德福与孙福熙、袁晓岑、周杰诸君聚餐,独邵芳未到之事。日记第七篇就出现了师生矛盾:
三月二十四日 星期二
……
夕,陶云逵来,传语(一)邵芳约宓明日下午5:00至云华晤谈。(二)司徒乔约宓明晚8:00至金碧路书临街内,石桥铺47张宅茶叙。晤芳及华侨潘君,皆欲请问旧诗云云。宓甚怒芳,不赴昨宴,乃于明日分别函复二君,辞谢不赴。其致芳函中,直责芳之不赴宴为失礼。且谓宓只闻“来学”,怒闻“往教”。宓诗非可以为奔走趋承之具,云云。
实际的效果导致了邵芳的来访,可见第八篇日记:“归舍,见陶云逵夫妇,及儿。知邵芳同来访候宓。并将明晨9:00再来,云云。1—2姜光祖来,函址,竹安巷一号,乃函侣、颉荐姜。又函止邵芳勿来,并付姜送去。麟来。”
看来吴宓为邵芳失约一事颇动火气,然而在第二天,吴宓又主动登门访邵芳,见三月二十九日的第九篇日记:“访邵芳,未遇。得留函,约后期。”矛盾的根源是厚德福之宴的失约而引起,然而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所致,因为邵芳根本不知道这次宴会的邀请,可见两日后的日记(第十篇、第十一篇部分):
三月三十一日 星期二
晚,周杰来,始知杰并未将宓之请柬交付邵芳,致芳不知有厚德福之宴。二十三日午12—1时芳曾至家庭食社候宓未遇。盖芳犹以为仍系初次家庭食社午饭之约,展期一日耳。旋悉芳于二十三日晚6—8在云华候宓等往邀,未来,故致舛错,误会重重。其咎皆在杰矣。
四月一日 星期三
晴。风。7—8新新早餐,系中遇女生沈师光等,示以宓《诗集》图画。
夕5—8偕水至冠生园,并至云华请邵芳同便饭(¥20)。芳适自行车来访宓,归后始到。约略解释误会,未及详谈,以有他约,片刻即去。陪水游览书摊而归。
吴宓与昆明画界以及画展的这次密切接触,颇具故事性,误会,男女情谊也有,而最终还是艺术使他们结缘,并相互往来,由此而产生艺术作品,提升艺术品质,充实艺术家和艺术史的丰富性。
四、徐悲鸿与袁晓岑
徐悲鸿在昆明期间,是他艺术活动与艺术创作的高峰期。谷风画社举办劳军艺展的时候,正逢他南洋义展归来,居于云南大学的映秋园,青年画家闻悉他的到来,求教者甚多。前文提到他由周杰引见邵芳并送鹦鹉纪念。其实,徐悲鸿与其他谷风画社的青年画家多有往来,最为密切的是袁晓岑。云大校长熊庆来亲自将袁晓岑介绍给徐悲鸿。袁拿出自己画的马请教,徐悲鸿说:“你画的马是中国马,我画的马是西洋马。”[10]这种戏言实际上还是别有韵味的,中国西南边陲的马种个头矮小,适应高原气候,但观感不佳。囿于当时传播条件,一般画家受到视野的局限,不可能画出其它品种的马。徐氏的话暗含开阔眼界,突破现实的意味。实际上,袁晓岑自此访谈之后,画风一变,骏马图明显效仿徐悲鸿,突破云南土马的局限。
徐悲鸿讲解一些写生技法,包括轮廓线条与光影关系。临别将自己随身的部分画稿和速写借给袁晓岑,让他从中学习体验。此后,专门带上袁晓岑到大观楼附近的乡村写生,指导他对景写生,怎样画水牛。
徐悲鸿时有登门送教的佳话。一次专程到袁晓岑家,看到他在画孔雀,而且家中养了几只孔雀以供写生。还将孔雀的羽毛插到花瓶里,练习工笔,徐悲鸿大为赞赏,讲述自己在法国留学的时候,学习画动物,就连续几日蹲在动物园里,面对动物写生,获得最精准的造型,以及对动态神态的感受。徐悲鸿的这些肯定与教诲影响了袁晓岑的艺术人生,孔雀题材成为他的一门专长,以至于无人超越。
师生的对谈当中,徐悲鸿经常涉及到西方的美术史和画家,对于法国的雕塑家尤为推崇,以大量的图例和学习经历讲授给袁晓岑,他指出袁晓岑的画缺乏体积感和雕塑感,需要西方美术的营养,这种启蒙使得袁晓岑一度专攻雕塑,最终成为自己的主业,即云南美术的领军人物。
结语
谷风画社因抗战而兴起,又因北方学者的南迁而获得强有力的支持,他们的募捐、雅集和集体创作别具风采,为中国现代画史留下夺目的一笔。其中初出茅庐的邵芳卖点最佳,她的古典仕女与山水本与时代有相当的距离,却获得大众与藏家的喜爱,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可见艺术的审美属性在任何环境下都是占据高位的。
(以此文纪念前辈文友李昌玉先生)
袁晓岑《立马图》(1941年)
邵芳《洛神》(1946年)
孙福熙《蔡元培先生肖像》(194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