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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猛兽》里的隐性进程

2021-11-02梁建华

青年文学家 2021年27期
关键词:猛兽丛林显性

梁建华

亨利·詹姆斯的中篇小说《丛林猛兽》(《The Beast in the Jungle》)被广泛认为是充分展现了作者晚期思想日臻成熟的作品。詹姆斯一改早期的“国际主题”,聚焦于人物幽暗曲折的内心,把他的含蓄笔法推到极致。目前对其研究的焦点局限于猛兽的象征意义、主人公的性格弱点以及可疑的性别取向上。评论者大多认为主人公约翰·马丘的悲剧是由他的优柔寡断造成的。女性主义学者塞奇威克从性别研究的角度揭开了马丘的同性欲望。这些研究都忽略了隐性进程对主题的构建及它所揭示的深层意义。而詹姆斯在《丛林猛兽》的叙事文本里埋下了一条与显性进程呈相反走向的时间线索,只有跳出从显性情节探寻主人公悲剧原因的这一桎梏,才能发现隐匿在情节背后的种种线索,挖掘出作品主题丰富的内涵。

叙事学家申丹指出,在不少叙事作品中存在着显性和隐性的双重叙事进程。显性进程指的是作品的情节运动,而隐性进程则是“隐藏在情节发展后面,与情节进程呈现出不同,甚至是相反的走向,在主题意义上与情节发展形成一种补充性或颠覆性关系”的叙事暗流。

一、隐性进程的“向后召回”对显性进程的“向前展望”的消解

《丛林猛兽》讲述的是男主人公马丘很早以前就预感自己的生命中注定要发生一件地动山摇或灾难性的事件,就像一只蹲伏在丛林里的猛兽一样。在小说的开篇,马丘偶遇了十年前相识的梅·巴特兰女士,梅答应陪伴马丘等候猛兽的出现。然而猛兽一直没有出现,而马丘的青春和爱情也在几十年的等待中荒废了。梅的突然病逝使马丘恍然明白了她对自己多年的爱恋,但一切为时已晚,在小说的结尾,马丘悲痛不已地扑倒在梅的墓碑前。贯穿叙事文本的除了“向前展望”猛兽这条主线以外,还有一条对过去“向后召回”的叙事暗线。这条暗线比较隐秘,难以被读者发现。直到小说的显性进程快完结的时候,这一隐性进程才彰显出来。在这章的结尾,梅的病逝使马丘猛然意识到“丛林已被搜空,猛兽已经偷偷逃走”(赵罗蕤译)。

叙事在这里给主人公当头一击,使他痛苦地意识到命运的答案不是躲藏在未来的猛兽中,而是被他忽略的过去。对于那些承载着生命的意义的过去,马丘却丝毫未觉,因为他“睡得太死沉,因而不能通过思想的努力,重新召回自己意识中已经失去了的东西”。叙事者把马丘努力召回被忽略的过去这一努力比喻为“一个遗憾终身的父亲走失或被盗走了自己的幼儿;他上下寻找,很像是在屡屡叩门,并找警察打听消息”。但马丘终究没有得到命运的启示,在墓地里迎面撞见的陌生男子脸上那无法痊愈的伤口使马丘兀然发现自己生命的缺失。当马丘想起梅对他说过的话,“记忆的链条越拉越长”,这时他才明白猛兽早已跳了出来,就在他没有抓住病重的梅给他借以挫败厄运的一线生机的时候。

二、“尚未辨明的过去”在隐性进程中的构建

小说的开篇把读者领入了这段历史中的一个切片。开篇的第一句便营造出悬念,“在他们见面的这段时间里是什么决定了那句使他吃惊的话,关系不大;也许是他自己无意说的几个词”。但叙事并没有展开这个悬念,而是回到显性进程来描述马丘和梅的相遇经过,因此这句话往往会被读者忽略。但在隐性进程里这句话至关重要,它暗示了马丘对他和梅相识的过往判断有误。我们可以从后面出现的另一句话找到线索:“他还在琢磨着,认为他们之间过去的任何接触,都是无关宏旨的。如果确实无关宏旨,那就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从她身上得到的實际印象,却又如此极有分量。”这句话不仅与开篇第一句构成了一种呼应,而且使后者充满了反讽的意味。

小说的隐性进程里男、女主人公相遇的场景构建了一种历史感,一种“尚未辨明的过去”。叙事者在描写女主人公的老宅子时特意营造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氛。马丘没有勇气去承认和拥抱这段过去,而是像旁观者一样,保持着一段距离地欣赏。他庆幸自己“被淹没在人群中”,他渴望的是“躲在一边好好领略他的感受”。小说除了男女主人公重逢的场景外,对女主人公梅初次登场时的描写也是极富历史意味的。叙事者透过马丘的视角看到的并非是梅的外表,而是她让马丘想起的往事。“她的脸他并不记得清楚了,但是却能由它而联想到往事……”就像是“已失去了开端的某物的后继”。

三、隐性进程里的过去对显性进程里未来的消解

在显性进程里,小说的第一章叙述的是男女主人公相遇并约定一起等待灾难到来的经过。这一部分写的是他们在一次偶然的重逢中如何由过去的相识,经过一番叙旧而发展起一段友谊。但隐性进程里,作者在交代完男、女主人公相遇以后却没有马上切入正题,描述两人的友谊是如何进展和加深的,而是依然停留在过去,以大段的篇幅来评论他们多年前的初次相遇。两人都努地尝试着回忆起共同经历过的往事以使重逢的这一刻更有意义,但却发现往事寥寥无几。叙事者把马丘和梅所拥有的过去比作两人手中一副并不完善的纸牌。两人没有费多少时间就把“各自手里的牌摊放在桌子上了”,因为“唤起、召来、又受到鼓励的‘过去也自然不会给他们带来比已经带来的东西更多”。被错失的过去注定了小说结尾马丘空白的等待:

很显然,把所有的算在一起,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也至多只是十二三桩细小的陈旧往事。年轻时的琐事,初出茅庐时的简单经历,由无知而引起的蠢事—都是些微细的潜在胚芽,埋葬得太深,太深了(不是吗?)经过了这么多年,已冒不出嫩叶来了。

这一段对两人过去的描述在显性进程里没有推动叙事发展的作用,但在隐性进程里,它暗示了如果好好地把握这段过去的话可以让它成为两人关系的“微细的潜在胚芽”。为了挽救这次的相遇,马丘甚至“很想杜撰一番,假想她和自己过去却曾有过一段风流韵事或曾经处于紧要关头”。因为他深知,“如果还是找不到,那么这个新的遭遇也只会相当拙劣地告终”。无法召回过去则无法拥有将来。

第一遍阅读文本的时候,读者很容易会把马丘的这一内心暗示当作无关紧要的细节而轻易打发掉,然而读到小说的结尾,当梅的死使马丘明白到他的人生不会再有任何转机时,如果读者回过头来重读这一细节会发现当初马丘内心发出的警告竟然是他结局的预告。隐性进程里“被召回的过去”的重要性正是通过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弗兰克·凯慕德(Frank Kermode)所倡导的一种“返回式的阅读”所得以显现的。他在《小说批评集1971-82》里指出:“世上最好的读者也无法从《好战士》和《喧嚣与躁动》的开头获取多少东西,如果他不返回到开头并根据后来的发现来对它进行编码的话。”

而《丛林猛兽》这部小说的隐性进程恰恰要求读者根据叙事的结尾对它的开头进行重新构建。此外,隐性进程里有几处季节性的描写不可忽略。当梅忽然病倒而马丘不寒而栗地感到年华的老去和等待的落空时正值秋天的黄昏:“十分古怪,这些事情好像一直被收藏在一边,作一堆儿密植在一起,直等到生活的黄昏时刻,在意外之事对一般人说来已经消失的时候,才同时出现。”黄昏象征着希望的结束。黄昏的意象还出现在病入膏肓的梅的容颜上,加深了一种悲剧的意味。有趣的是,早在马丘和梅相遇的开头,也是最容易被读者忽略的隐性进程里,秋天和黄昏的意象就已出现。在描写马丘与梅重逢之初,两人逗留、徘徊于宅子韦瑟印德时作者使用了“秋季的白昼”“渐昏”“低沉、昏暗的天空”“陈旧的板壁”“陈旧的挂毡”“黯淡的金黄装置”和“黯淡的颜色”等意象来传达出一种一切已太晚、绝望的意味。这为后面马丘预感到自己人生的秋天和黄昏埋下了伏笔。隐性进程里的生活的证据与显性进程里的空白等待形成一种强烈反讽。

四、结语

仅仅关注《丛林猛兽》里以情节中不稳定因素所展开的显性叙事进程则只能读出小说文本表层所呈现的主题意义:马丘的一生并不是空白的,他之所以错过了美好的一生,完全是因为没能认识和把握过去。猛兽蹲伏在过去,而不是未来。它在马丘预料不及时已经跳了出来。因此,只有把握小说的隐性进程才能真正地理解作品的悲剧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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