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季
2021-11-02叶传河
叶传河
白土塬泵站请来了一位女机手,干渴的旱季出现一些希望。
她初来泵站时,驾驶着链轨车,红润的脸蛋,迎着清风吹过,在他和村里人的簇拥下笑吟吟地从车上跳下来。
他告诉她,他叫徐泽。村里人告诉她,徐泽在站上工作。
徐泽是位年轻人,话少,看起来正直善良,只是身条精瘦,皮肤黝黑,眉毛很密但色泽很淡。他对她和村里来驾车的人都很和善。他指挥的方式,不大用在嘴上,大都表现在那双大眼睛里。链轨车驾好了,他不多说,只笑一下,笑的时候朝台渠口瞅瞅,就把水桶担起,朝河下走,于是驾车的人都跟上,都给泵管里担引水。
他不大说话,可也有话多的时候。
村里人走时,他除了那双眼睛表示感激外,嘴还“啧”一下,样子很谦恭,又撵着人递烟,说:“叔,有水谷不死。抽一支。”还会说:“哥,难为你辛苦。抽一支。”接着是一阵搭讪,很亲密,很和谐。不仅仅是搭讪,他还来一句嘱咐:“都听了,可莫把水放进田里又漏到河里,真了,秧苗干死点着火。”他甚至老爱重复这句话,不管村里人是否听认真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些人都喜欢他,听他的。
“开机吧,师傅!”
吩咐到她头上来时,她的心朝嗓子眼儿提一下,才想起应该说点什么,不然这场面岂不是冷了?然而她似乎又找不出话题,只得顺从地把目光投向台渠,毫无表情地回了句:“是,站长,开机!”
震耳的机鸣声,开始在河套里荡起各种音调的回响,蛇身般地传动皮带,绞动着叶轮嗡嗡嘶叫,龙体般的泵管把水从河里吸进肚里又吐向台渠。水柱急而透亮,太阳把渠口照成七彩雾虹,他和她已置身于一个欢愉的世界里了。她来到他身旁带给了他孩子般的愉悦。他兴致正旺,“扑通”一声跳进渠里,迎着水头戏起水来。她的情绪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她决定助他一臂之力。于是,她把常用的四挡车速加大到五挡车速。马达声变脆时她再次上到台渠,链轨车挡次的变换已显示出效应,抖腾起的水柱把置身于美好意境的徐泽打得四仰八叉,荡荡的河水从渠埂上漫溢出来……
饭后转来的时候,他带她下到河套,朝着一片瓜地岔去。“瓜把式”见到他们就迎了过来,说:“徐站长、师傅妹子无事不来呀,吃瓜。”
“不吃瓜。”他眼睛眨巴一下,朝棚边的一张架子床瞟瞟,说:“借用件东西可中?”
“噢—用床?”“瓜把式”很机灵,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说:“中!”
“说定,后晌来抬。”
“说定,把心放到了肚里。”
“瓜把式”是位河南的“侉哥”,嘴直,心眼也实,答应着又勾头朝藤上摘瓜。而她正被那飘溢而来的香甜味儿诱惑时,他已抬腿走出瓜地,嘴里嘟囔一句:“呃,不走?”说时,冲她略翻了一下眼皮。
她怔怔地朝他瞅瞅,心被瓜地轻轻牵制一下,涌出些不悦的情绪。他停下来解释说:“外地人包瓜,不容易。”
他说着,依次拍了拍空瘪的荷包,虽然有点尴味,但也有点幽默。说罢又笑笑,她也笑笑。互相明白了对方笑的含义。因为他不白吃,她也不能白吃。他有点抱歉,说:“以后,瓜地得少去。”
当机声又响起时,他说:“我们到渠埂上去坐着。”
这地方实在很美。
河边是一溜枫杨,枫杨和岸的中间是大片大片的巴茅丛,丛中时而有几只水鸡探出贼一般的头。由于机鸣声的干扰,听不到枫杨叶子和巴茅梢子摇曳的窸窣声,也听不到鸟儿无限婉转的啼鸣。太阳已经偏西了,阳光朝树荫下映过来,潭子里的水闪悠闪悠的,让人觉着这個世界变得幽远。
站上又来了一位姑娘。
姑娘下河来叫她时,台渠根上已弄出块平地,平地上稳稳地屯着瓜地里那张架子床。
“她叫好秀,村主任王老头儿派来跟你做伴的。”他说着,朝着她和好秀眨巴下眼皮。
好秀不像乡里有些姑娘那样矜持,说话的工夫一只手就自然地搭上她的肩头。
他又在忙,开始给架子床搭棚,一会儿拧着草筋儿,一会儿挤着巴茅梢儿,说:“这棚,晴遮日头阴遮雨,夜晚还能遮露气。”
“嘿!”她佩服地舒展一下眉,“你做事,怪周到的。”
“我们白土塬,就这条件。”他又歉疚地说,“晚上歇时,你们俩在床上,我在渠上。”
“徐站长!”她拿出毛巾准备上渠,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你心眼儿实得没缝儿,真是个好人!”
“为什么说我是好人呢!”
“看你说的,是不是好人还看不出来?”
“不一定吧?把人看准哪有那么容易!”
她蒙了。好秀“咯咯”地笑了。他伸出黝黑的手,在好秀肩头上轻打一下,就在衣袋里掏出一块棉油皂让好秀给她递过去,又说:“这样……等于是个规矩,天黑了我在渠上不下渠,你们在渠下不上渠。”
带着好奇而揪心的猜测,她在晚饭吃过不久就提前躺上床了。她不知道徐泽为什么会毫不掩饰地道出自己不一定是一个好人,为什么要这样过早地与她中间竖起一堵墙壁呢?哎,这个老实巴交的站长,直率里掺杂着虚伪的胆小鬼!也许,他看透了她是一只可怕的狐狸,抑或理解了她心中蓄积着一个未曾炸响的霹雳,要给她添加一份苦涩的闭门羹,作为她在白土塬泵站为徐泽站长把四挡车速加大到五挡车速的犒劳。也许,好秀那“咯咯”的笑声已向她传递了什么信息,督促她大彻大悟。“好自为之”这个古老的成语在现今的白土塬泵站仍体现着现实意义。
席片上“咚咚咚”响了三下,链轨车的鸣叫声淹没了“咚咚咚”声,而“咚咚咚”声是从她腿部上的肌肉感觉到的。她没有及时地做出反应,尽可能不让机鸣声惊扰了自己的耳朵,白天期待着获得徐泽身世的那种兴味不见了。她又那样不可救药地把耳朵对着“咚咚咚”敲击席片的地方支楞着。好秀好像理解了她想到了什么,她没入睡,好秀也没能入睡,终于架子床“吱吱吱”呻吟了几下,好秀和她就膝促膝地坐了起来。
“你不知道,徐泽这个人叫人捉摸不透!”